想象一下,如果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艺术、音乐、哲学等所发明的象征,也没有学术努力所产生的一切解读和阐释,那么我们将成为怎样的人?

"若没有这永不安栖的飞鸟,没有/其后代在它们的宇宙中彼此追随,/这大海,沉落再沉落在这空荡的海滩/将成为死亡的地貌"。2004年,美国诗歌评论家海伦·文德勒在杰斐逊讲座作了名为"大海、飞鸟与学者"的演讲中,引用了史蒂文斯的这首《梦游》。正如这首诗所表达的,我们将成为梦游者,像机器人那样走来走去,对于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无知无觉。

诗歌与诗歌批评的关联,就像士兵少了诗人的词句就会贫乏,诗人若没有学者的文化记忆、分类和历史,也会变得空洞。读诗时人们能看出或感受到诗与诗之间的参差优劣,但要以一种合理明晰的方式向自己也向他人说清一首诗的想象特征,论证其建筑结构和技艺手法,却并非易事。"当我直觉到诗中有某种东西而我却无法提炼、名状、破解时,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挫败感。"抱着探寻诗歌力量途径的渴求,文德勒走上了成为批评家的道路。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大海、飞鸟与学者:文德勒论诗人与诗》,

[美]海伦·文德勒 著

,合唱团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在《大海、飞鸟与学者》的引言里,文德勒写下自己走向批评家的历程——年幼时多语言的家庭教育,让她看到不同语言和格律体系可能产生迥异的诗歌效果。同时她始终保持着诗歌创作,并将写作作为学生时代压抑生活的补偿。因为女性身份文德勒在职业生涯遇到种种困难,但对探寻诗歌力量的渴求让她走过多年坎坷。

她以执着且持久的热情,专注于诗人与诗歌的细读,而非拘泥于概念的阐释。她阐述叶芝的《幻象》是一部诗学论文,而非神秘教义;为史蒂文斯的长诗正名,反对认为这些诗笨重冗长的观点;论证济慈的颂歌并非彼此孤立,而是一组目标明确的组诗;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视为抒情诗语言和结构的独立实验,而不是主题表达的叙事场所;指出希尼的诗是一位几乎在所有抒情诗文体中进行创新的作家,却常被狭隘地局限于政治或民族框架内解读。在评论狄金森时,文德勒呈现她为人熟知的魅力与绝望,也展示她更为暴烈和亵渎的时刻。

>>内文选读:

作为批评家

海伦·文德勒

一直以来,我著书论诗,从莎士比亚到谢默斯·希尼,其间也涉及赫伯特、济慈、叶芝和狄金森。在当今的职场宣传中,选择单一文体作为专业领域依然是不大被认可的,然而又有多少学者或批评家能把所有文体都讲得或写得同样好呢?本质不同的文学结构——叙事的线性,戏剧的辩证,抒情诗的凝练;加之历史上伟大的诗人尝试写出令人满意的戏剧或小说(或伟大的小说家尝试写出令人难忘的抒情诗)却均以失败告终(特例除外),这些都说明不同文体间存有基本的不兼容性。唯有一次,我因为缺钱而答应为一本小说写书评(为《纽约时报书评》评论玛丽·麦卡锡的《美利坚的飞鸟》),尽管我不认为书评本身有什么过错,但我还是为自己不懂装懂而感到内疚,此后再未接受小说评论。

我必须谈谈天职,正是它将我与"学者"分开——至少,与人们心目中的典型学者划清界限。我是批评家,而非学者;是读者与作者,更受文本(texts)而非语境(contexts)的吸引。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不断问自己,阅读诗歌时,为什么一些文本好像比另一些更出色、更感人。为什么弥尔顿的《欢乐的人》比他的《一个漂亮婴儿死于咳嗽》更令人满意?我曾相信,并依然相信,任何读诗的人都能看出这一首比另一首好。(那些认为没有判断标准的人不过是暴露了自己的无能。)然而,要以一种合理明晰的方式向自己也向他人说清一首诗的想象特征,论证其建筑结构和技艺手法,却并非易事。当我直觉到诗中有某种东西而我却无法提炼、名状、破解时,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挫败感。约瑟夫·康拉德在《吉姆爷》第十二章说到一种"神秘且近乎奇迹般的力量,能产生惊人的效果,其途径却无迹可寻,此乃终极、最高的艺术"。不知为何,我当时就想探寻这种力量的途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图源:视觉中国

我想,像我这样的批评家在某种意义上是"博学的"——就是说,她熟记看过的故事、风格和结构;她理解写作中潜在的表达可能(从神话和叙事的壮阔形式,到介词冠词近乎无形的排列组合)。她熟记词语和句式的组合变化,并好奇新的排列会产生何等力量。她能在熟悉的结构中发现新的创意,为它们命名并发明新的分类方法。她的"学识"与诗人的"学识"相似,尽管在很深的程度上涉及词源与形式,却往往不系统,而是个性化的。她常常无法胜任"学术"生活最基本的任务,比如牢记事实,进入争论,将作品与其时代的政治和哲学背景联系起来。她没有——至少我没有——宏大叙事的能力。

既然每一种泛谈都需要一个实例,我就在这儿回忆一下我仓促受命,替一位同事讲授学期课程"浪漫主义诗歌"课的轶事。我熟悉也热爱要讲的六位诗人的作品,但我感到有必要说一些概述的话,以便在诗人之间建立一些共同联系,毕竟,我要讲的是"文学史课程"。我搜肠刮肚,尝试每一个句子,比如这样开头:"浪漫主义诗人是什么人"或者"浪漫主义诗人做些什么",但我觉得都不对,于是退而寻求更小的语句,比如这样:"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都"或者"拜伦和济慈同样",等等。我能想出的任何填空不是空话("写素体诗")就是标签("对法国大革命作出回应")。查学术书也不顶用。我告诉学生,我将单独讲授每一位诗人的诗歌,诗人们都太有个性,无法互相比较。当诗歌被置于粗线条的主题门类下考量时,所有属类层面(generic)和语言层面的创新就会从眼前消失。我的期末评估上这样说,"她善于讲授单独的诗人,但她并没有告诉我们半点什么是浪漫主义"。(我懂得了不要提前向学生辩白。)像所有作家一样,我不得不接受自身能力的局限:我为诗体和想象的幽微而着迷,就像他人被意识形态或历史迷宫所吸引。我当不了理论家或新历史主义者,但我也看到许多学者不是合格的诗歌解读者。要理解一首诗,首先要理解其功能风格的要素;当一位学者在没有深入了解诗人作品的情形下就闯入一首诗,试图说明某种意识形态的观点,他/她就会误解诗歌与诗人。衡量一首抒情诗没有现成的捷径:必须正视它本身,视其为一位作家全部作品的一部分,一种文学传统的一部分,然后才能用它来支撑某种学术观点。

(本文节选自《大海、飞鸟与学者:文德勒论诗人与诗》一书序言)

作者:海伦·文德勒

文:海伦·文德勒 图:视觉中国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