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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新闻核心期刊《新闻与写作》专栏文章,2024年第2期

文 | 叶伟民

我当编辑那会儿,需要定期带新记者。稿子布置下去,收上来一堆标准件,例如都是“灿烂的笑容”“忧伤的脸庞”。我说咋能这么糊弄呢?张三是龇牙的灿烂,李四是咧嘴的灿烂,能一样?王五是国字脸的忧伤,赵六是鹅蛋脸的忧伤,又能一样?

我还搬出福楼拜的金句:“世界上没有两粒相同的沙子,没有两只相同的苍蝇,没有两双相同的手掌,没有两个相同的鼻子。”众人若有所思,一番慢镜式点头过后,说“再去观察观察”。

第二稿交上来,确实是细了,但细得让人一头雾水,例如“她穿着一件有6颗纽扣的毛衣”,或者“她右眼比左眼多一道皱纹”。不要说读者,估计连多年的老刑侦看了都直摇头——这能说明什么呢?尽是无效细节嘛!我只好把它们全删掉了,年轻人很委屈,觉得编辑真难伺候。

这类误解很常见。观察是写作者的本分,要看见人所不见,看清人所不清,看透人所不透,通过深入“第一生活”,创造“第二生活”(艺术作品中的生活)。如果作者的观察敷衍浅薄,不带来增量,便陷入“越细腻越空洞”的怪圈。读者是不买账的。

观察什么人,就过什么人的生活

观察什么人,就过什么人的生活

写作观察,既是做加法,也是做减法。乍看玄乎,有点踩着刹车加油的互搏感。但细想确实如此:因为细节不足要去观察,这是加法;然而世界的细节无穷无尽,必须先知道观察什么,这又是减法。如此对照,前文新手作者细节泛滥的例子,就是放任“加法”的结果,以为无限细化就是妙笔。

比如写“饿”,要观察什么呢?很多人一上来就盯着美食如何诱人,肚皮怎么抗议,双腿怎么乏力,眼前怎么冒星……抠得很细,写得很全,唯一的遗憾是读起来并不觉得怎么饿,仅仅像一本饥饿症状说明书。原因很简单,作者没真正饿过。

真正挨过饿的人,是有肌肉记忆的,不会去堆砌感觉。阿城写《棋王》,棋子未落,倒先把饿写活了:

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
——阿城《棋王

这场面后来被搬上荧幕。梁家辉把它演绝了,一番狼吞虎咽后,那手指一抹,一扣,一吮,缓缓闭眼,上演与食物残渣的温柔缠绵,尤其最后拍桌抠干饭粒儿的一幕,堪称影帝级吃播。

《棋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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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王》剧照

好的演员,就该演谁像谁,而不是演谁都像自己。同样,好的作者,无论观察谁,都要先把自己揉碎,进入书写对象的世界。正如福楼拜所说:“写书时把自己完全忘去,创建什么人物就过什么人物的生活,真是一件快事。”

调动通感,寻找同而不同

调动通感,寻找同而不同

说到观察,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用眼看。这倒也没错,但人有五官,可观其形,闻其香,品其味,听其声,触其表,谓之“通感”。如果只顾一感,放任其他器官摸鱼,就太可惜了。就像收音机,喇叭那头是单声道,听众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立体声的。

屠格涅夫就有用耳朵“观察”的习惯。在给友人的一封信里,他谈及自己如何训练观察力:

在就寝之前,我每天晚间都在庭院里散一会儿步。昨天,我站在桥上,仔细静听。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耳鸣声和呼吸声,树叶的沙沙声和簌簌声,蚱蜢的嚓嚓声,一共有四只蚱蜢栖在庭院的树上,还有鱼儿在水面上发出的细微的宛如接吻一样的声响。时而有水珠滴下,发出银铃般的清脆声……这是什么声音?走路的声音吗?这不是人的低声细语吗?突然间,又在你的耳边响起了蚊子的尖叫声……

读罢,你可能会感叹天赋之人竟还这般努力,却没想过为什么要每天观察。天下蚱蜢一个样,听一次不就够了吗?非也,不仅不同品种的蚱蜢叫声不同,连南半球北半球、春天夏天、小明小红家的蚱蜢叫得都不一样。这就罗素所说的“参差多态的美”,更是艺术独创的来源。否则,世界万物早被写过了,后世作家岂不没有活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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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观察的重要任务:寻找同而不同。福楼拜教弟子莫泊桑,就一语道破作家获得这种“超能力”的方法:

人们用眼看事物的时候,只习惯于回忆起前人对这事物的想法。最细微的事物里也会有一点点未被认识过的东西。让我们去发掘它。为了要描写一堆篝火和草原上的一株树木,我们要面对着这堆火和这株树,一直到我们发现了它们和其他的树、其他的火不相同的特点的时候。

可能让你失望了,这里面并没有捷径,只有日复一日的笨功夫。别忘了还有前面说的通感,看不出哪儿不一样,就听,听不出就闻,闻不出就摸……纵使五感皆败,还有大脑的联想。总之,凡你拥有的皆是工具,切莫妄自菲薄。

一通百通的间接观察

一通百通的间接观察

前文说过,要观察什么,就亲身一试。但这话也有局限性,吾生有涯,法亦有界,悠悠万事,未必都能尝试。这就需要间接观察,比如要写偷,不必当回贼;要写战争,也不必扛过枪。

鲁迅称之为“体察”。所为体察,就是从自己熟悉的生活出发,通过间接手段获取信息并触类旁通的观察能力。例如写历史小说,作家虽不在现场,也能通过阅读史料、田野调查、考证细节等手段,对未曾亲见的故事了如指掌。

我当过多年记者,深感采访就是极佳的间接观察手段。要写某件未曾亲见的事,就找知情人聊,多个角度聊,直至完成事实拼图为止。此外,还可以看早期报道、回忆录、信件、照片和视频等,如果有纪录片就更好了,里面的出镜人物、研究机构、引用资料,拉出来就是非常完备的采访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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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成三个习惯

养成三个习惯

研究名家的创作方法,你会发现,观察于他们早已超越手段,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最终观察即生活,生活即观察。这个过程不短,更不易,但我们可以通过养成以下三个习惯加快训练的步伐。

1、 随手记

要学写,先学记,这几乎是每个作家的告诫。六十年前,老舍给工人讲写作,就建议他们去记录生活:“要天天记,养成一种习惯。刮一阵风,你记下来;下一阵雨,你也记下来,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你的作品里就需要描写一阵风或一阵雨……写作品不仅仗着临时观察,更需要随时留心,随时积累。”

我们每天有很多碎片时间,通勤、候餐、散步……见到什么触动你的,不要等待,掏出手机记下来。

2、 模仿

只记也不行,因为会忘,还要坚持练笔,而且可以从模仿名家选段入手。例如写“饿”,就可以模仿《棋王》。虽说时代不同了,但我见过五分钟三个电话催外卖的吃货,那坐立不安相,内里神韵也是相通的。

3、 定期输出

以上练笔,可挑满意的定期发布在社交媒体。一方面让输出倒逼输入,其次让反馈成为动力。读者中有很多高手,他们的分享和建议常常让人叫绝。

坚持以上三步,不仅收获粉丝,还收获习惯和素材库。尤其是后两者,假以时日,你一定会惊叹于时间的力量。

*本文系“叶伟民写作”原创稿件,转载请联系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