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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论

“井”义之挖掘,并非故纸堆里的文字游戏,其与当下乡村生活有着重要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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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井”之古今

作者 |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研究员 郭继民

图片 |网络

通览《周易》六十四卦,直接以器物命名者有二(其余诸卦,多为“势、态”之描述):一为鼎,一为井。此二卦与人类生存密切相关:鼎,古烹饪之器,非火不用;井,人类饮食之本,离水勿行。鼎、井两卦(坎、离为水火之体)表明:百姓不离水火。

鼎,因烹饪改变食物的形状,故蕴含变革义,有“革故鼎新”之哲学意味,故世人多有宏论。对于“井”,世人似关注不够。为便于读者于井卦有所认识,姑将井卦爻辞录之如下:

井: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往来井井,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凶。初六,井泥不食,旧井无禽;九二,井谷射鲋,瓮敝漏;九三,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王明,并受其福;六四,井甃(音zhòu),无咎;九五,井冽寒泉食;上六,井收勿幕,有孚,元吉。

观其爻辞,自初至上,大致描述了“井”的不同状态及人们对它的态度:“井泥不食”,意为井水不洁,须淘之;因井内有“蛤蟆”(鲋)滋生,且井“渫”不食,须“甃”之,“甃”即是“砌井”;“勿幕”,井有甘冽之泉,当与众人共用之,不必遮盖井口。

上述描述,初看似平淡无奇,然平淡之中,蕴有奥义。

“养”义:实然之井与制度之井

《井·彖》云“井养而不穷也”,即言井之“养”义。井何以曰养?可参照虞翻所言,“井养而不穷者,井田以食养,汲水之井以饮养,其养皆无穷也”。有两个维度:一为实然之井,这一为制度之井。

井养之实然义,亦有两层。一则井能予人以饮,故井者,养也;且井泉有自发的生成能力,故有往来“井井”。井井连用,即蕴含水源“生生不息”之意。杭辛斋先生言:“往来井井,古往今来民物递嬗,相续而不绝者,实惟井养之功。”(《学易笔谈·二集》)井之实然之养的第二义在于:井予人类文明之养。远古之人为水所困,故必居河流之畔,因此古文明皆源于河流:古印度文明之于恒河、古巴比伦文明之于“两河流域”,古中国文明之于长江、黄河,无一例外。井之发明,将人从河畔的居住环境中解放出来,拓展了人们的生存空间与活动范围。井不仅将源于河畔的“文明之火”燃为燎原之势,且能在新的居住地(有井之地)培育出新的文明形态与文化习俗。

井养之制度层,主要为古社会中的“井田制”。《孟子·滕文公上》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亩田,同养公亩。”按孟子说法,井田制当为上古时代理想的治理制度,百姓聚居于井田之下,公亩养管理者,管理者制礼乐、育文明,以和谐之序“化”(养)百姓;百姓之间,相助、相持、相友,又成互养之势。互养既成,故“民重死而不远徙”(《老子·八十章》),离乡背井实为无奈之举。此乃井之制度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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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义:社会、民俗之通与易理之通

井之通义,最早见于《杂卦》之“井通而困相遇也”,主要体现在文化思想层面。亦可从两层面挖掘之:一则为社会、民俗之通;二则为易理之通。

其一,井田制下(或自然状态下),百姓依井而居,故于生产、生活中自然形成相助、相友之关系及当地风俗,乃典型的“熟人社会”,可名之曰乡俗之自然互通。其二,古之管理者复以礼乐教化之,以儒家祭、婚、宾等“聚合性”的文化之礼,给聚居的百姓创造出更多的彼此交流机会,此谓社会、民俗意义上的教化之通。

“易理之通”有多义,主要取象于“井”而发挥之。井卦为上坎(水)下巽(木),所谓“水风井”,故《井·象》曰“木上有水,井”,实取象于“以木(桔槔)取水”。桔槔取水,暗含“通”义——取水成功喻“行得通”,此为一解,但颇牵强。汉人虞翻言,“泰初之五为井,故‘通’也”。“泰初之五”意为泰卦(地天泰)之初爻与五爻交换,而形成井卦;换言之,井源于泰——“泰,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泰·彖》),故井有通义存焉(井贯通天地),此为一解,亦能成立。

杭辛斋不满旧说,另辟蹊径,以现代科学的视角予卦象以新解。他认为,“木上有水”即言“通”,木性通达,能引地中之水,由木之下而达木之上。譬如,北方种植的葡萄,“春若掘根之四周如小注,注水满之,俄顷水即上行,溢于蔓巅,如露珠下滴,故‘木上有水’”。杭氏的植物学解释貌似有“附会”之嫌,然细思之,与“木上有水”之说倒也若合符节。

此外,愚以为,井之通亦能以“水”象释之。《洛书》言“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天一垂其“象”(水)而地六成其形(井),“天地交而有水(泉源)”,或曰“地天相通于井”。当然,此距爻辞“木上有水”稍远,但于理亦通,姑为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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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安思危”义

观井之顺序,处于困、革之间,上临困,下接革,《序卦》曰“困乎上者必返下,故受之以井;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困者,穷也,难也,难必还乡,以社会学言,“井”为乡之基,故游子“困”则思乡、返乡。以卦象言,井、困相综(综者,倒置而观也),按《周易》排序,困必“井”,井者,养也。此皆言井之“安居”之义。井虽能“养”,然亦须适时革新,否则将导致“井泥”“井渫”或“井有鲋”而不能食、不能养,故须“甃”之。甃者,淘也,更新也。观井卦爻辞,足见其颇具未雨绸缪之忧患意识,若“井”之自身的自新、调适能力不足于应对重大变故,则势必导致质变之“革”。

又,综合井卦之象与其所处位置,当知,“井”既有安居义,又有“未雨绸缪”义,可概括为“居安思危”。无疑,无论未雨绸缪还是居安思危,皆基于稳定(安居);即皆以“井养”与“井通”为前提。其中,“井养”主要保障生存基础,“井通”主要提供文化支持。

与当下乡村生活有着重要关联

上述对“井”之三义之挖掘,未必完全准确,然对人们理解“井”卦毕竟有所助益;同时,“井”义之挖掘,并非故纸堆里的文字游戏,其与当下乡村生活有着重要关联。

以生存言,“井养”功能丧失殆尽。当今乡村存在一个普遍现象:曾滋养人们数百年甚至千年的古井多已废弃。这一因生态问题导致地下水源枯竭,民不得饮;二因工业废弃物的处理不当导致地下水被污染,民不能饮。鉴于此,百姓不得已而用成本较高的“自来水”,“自来水”的供应多以人口相对集中的地区为主,极偏远地区的百姓仍存在饮水困难。“井养”之失造成部分百姓生活之困顿。

以交往言,“井通”(文化)日渐衰减。信息时代本应是交往频繁的时代,然随着“井文化”的消失,乡村反而愈发呈现出隔膜、孤绝之势,非但弥散于乡村数千年“互通”文化中的温情日益寡淡,乡民与土地的关系也日益隔膜:坚持种地者多为“两栖农民”,他们仅在种植与收获时返家,其他时节则外出务工;他们与土地的关系不再是“照顾与守候”的关系,人与土地日渐隔膜,人与自然的贯通关系仅存于古人的诗篇中。

以居住的文化维度言,乡村鲜有“居安思危”的长远筹划:进入生命倒计时的老年人无力展望未来;“两栖农民”也日渐衰老,亦无余力“居安思危”;年轻人向往城市,“背井离乡”已成常态。就当下言,乡村的发展不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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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上述状况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有人认为此乃现代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现象。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仍有必要反思:人们能否在传统与现代中寻求一种平衡?

由是观之,挖掘古老井卦所蕴含的生态思想、文化(民俗)意蕴及生存智慧,去反思“井之失”所带来的各种连锁反应,亦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诚然,这种探讨未必能解决任何实存问题,但它至少能启人沉思——思考乃是推动问题解决的引擎。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1892期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王立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