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想想这是多大的挫折,好不容易考了全省第一,居然连学也没得上……

那年我在复旦进修,有次去找中文系某博士聊天时,碰到严锋老师。

听说我在中文系旁听,他就问我和谁比较熟。我说出两个名字,便见天真愉悦的光从他的眼镜片后面透出来,他一点也不想掩饰地说:“真好,大家欣赏的都是一样的人。”

这个细节差不多是那次遇见里,我对严锋老师印象的全部。我也觉得很好,这世上有人以金钱权势取人,有人以才华风度取人,难得有人听到你欣赏谁,便知你是怎样的人。那种单纯的会心,不多,所以很珍贵。

另外我还知道一个关于他的信息是:辛丰年的儿子。

离那次见到严老师又过去几年,我混迹于天涯论坛,居然认识了不少辛丰年的粉丝。然后有了微博,我顺手关注了严锋老师,发现他还是一个酷爱吃面,对猪肉和VR都有研究,会修电脑也擅长写段子的音乐发烧友。当斗志忽然被不靠谱的网友激发时,他则会像撒贝宁那样凡尔赛,亮出他两次江苏省文科最高分的战绩。

他写过一些著名的段子,比如“早晨起来看微博,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皇帝批阅奏章,君临天下的幻觉……”我个人更喜欢他那篇《不必读书目》,除了可以替读者省时间,也鼓励阅读者勇敢地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有时会拿严锋老师给小儿励志,告诉他严锋老师高考前晚一夜无眠,等拿到试卷,发现不过如此,随手就考了个等同于江苏文科总分第一的分数。“状态”这个事,可能没那么重要,我们往往栽在“担心状态不好”上。

拿到成绩后,严锋老师快乐地看了一夜《约翰·克里斯朵夫》,第二天体检,转氨酶过高,竟然不能上大学。想想这是多大的挫折,好不容易考了全省第一,居然连学也没得上。但严锋老师从头再来,又考了个全省文科最高分。历来状元不少,拿两次文科最高分的,怕是就这一个,真够吹一辈子的。所以一件事发生时,不要着急给它定性,如果躲不过,就扛起来,说不定反而会成就你人生里的高光时刻。

小儿听了几次,有天,忽然说:“你说的都是‘后来成功了’的故事。但大部分人休息不好,考试成绩就是会差一点。第一次考得好,第二次不见得考得好。严锋老师是个例,不见得适用所有人。”

我无言以对,想想若有人用严锋老师的故事鼓励我,我也会很抗拒。这也是大部分鸡汤的命门,鸡汤里也都是“后来成功了”的事,而大部分人,一个小错都犯不起,把救赎寄托于“后来成功”,纯属自欺欺人。

我自己想一想,能够安慰到我的也不是严锋老师的经历,而是他的父亲辛丰年的。我这人内核不太稳定,容易困扰,但这几年,我遇到什么事,总会想,假如是辛丰年遇到会怎样?那一定不会怎么样。刮风下雨,或者晴空万里,对他都不会有太大影响,他有一种神奇的专注力,可以屏蔽外界的干扰,按照自己的节奏去生活。

这样一个辛丰年,我是在严锋老师的文章里看到的。

按严锋的说法,辛丰年的父亲是个小军阀,做过上海戒严司令和淞沪警备司令。“后来下野了,就在上海淡水路法租界里做寓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严锋老师曾在微博上提起过,有一条街的房子都是他祖父的。

辛丰年的童年生活优裕,但这段历史只是让辛丰年深感羞耻,怀着“对人间的绝对正义的追求,以及刻骨铭心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他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走上革命道路,也就成了严锋所言的“干部”。六十年代,他被撤销一切职务,发配回老家劳动。

从“干部”变成公社煤球厂最底层的劳动者,社会地位断崖式降低,饥饿成为常态,生活肯定有影响,但只能影响到一部分。

严锋回忆说:“到了晚上,如果没有夜班的话,就会读鲁迅和《英语学习》之类的书。从福州带到乡下的竟然也有两三百本。看书看得吃力了,就会拿出小提琴来拉上几段,最经常拉的是萨拉萨蒂的《流浪》和马斯南的《沉思》,后者是他最喜欢的音乐之一……”

厂里的文艺组里有各种乐器,屋里所有的乐器,辛丰年都会一点,他拿到一本新歌集,能“很快地连词带谱从第一首歌唱到最后一首歌”。

平反之后,辛丰年没有朱买臣式扬眉吐气,际遇改变对他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学习环境,他没有那么多气。当然他也觉得人生被蹉跎了,过多的劳动,耽误了他看书听音乐的时间。

所以,虽然只有五十三岁(比此刻的我大四岁),他向组织提出退休。严锋说他退休手续一办完,就拿起一根扁担,用补发的工资到新华书店里去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买了回来。《鲁迅全集》《资治通鉴》《艺苑掇英》《文物》杂志……想看的书太多了,他吃饭的时候都在看书。同时,他不断更新他的音响设备,从夏普四喇叭收录机到WalkmanCD唱机。买不起唱片,他就去读乐谱,他还开始自学脚踏风琴、钢琴,一上来就弹舒伯特、弹肖邦……至于弹得怎么样呢?严锋说,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家里的人。

辛丰年的退休生涯,似乎可以分为现实和精神两部分,现实这部分是做(大量)家务,“基于那种根深蒂固的对剥削阶级人压迫人生活的永恒的厌恶”,他不愿意请保姆。

精神这部分就是读书和听音乐,以及写作。

从严锋的叙述看,写作似乎是读书和听音乐理所当然的副产品,辛丰年毫无扬名立万的野心,但稀里糊涂地就在晚年成了名,这似乎很符合当下倡导的长期主义,不过长期主义还有个目的在,辛丰年并没什么目的。

有次严锋跟人聊起辛丰年的文章,对方说比某某的好,严锋回去转告父亲,辛丰年大怒,认为是一种轻浮和不负责任的说法。还有一次,辛丰年的老友章品镇在电话里,也许是调侃地说,我现在也出名了。辛丰年听得很生气,认为这个老朋友怎么变虚荣了呢?

我初看这两个细节,只觉得是辛丰年淡泊名利,后来偶尔想起,还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对于自我的忠实。

严锋说他父亲爱音乐到了人间能得几回闻的地步。普通人与欲望纠缠良久,难以追蹑他们的脚步。但是,人人都应该有点辛丰年,他会在某些时刻给你支撑。在你患得患失之际,在你生出鄙吝之心之时,想到有那么一个辛丰年,是不是也会昂首挺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反正,我会这样,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想起他来就会少些忧惧之心。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世上该有这样的人,对我来说,他是一个抽象的存在,一个纯粹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