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大家说起拉丁美洲,很容易跟贫穷、暴力联系在一起。说到拉美贫穷暴力的原因,除了对拉美人活少事多的归因,肯定少不了对帝国主义的批判,而罪魁祸首,往往又被归因于被普遍认为是帝国主义食物链底层的西班牙殖民者所致,似乎这个任何方面都很落后的帝国,除了掠夺和打仗一无是处,能碰上新大陆的贵金属,简直是三岁孩童抱了千两金,早晚败光。

从结果来说,今日拉美的贫穷暴力和西班牙帝国的失败结局,的确是事实。

不过,单一结论多少还是失之偏颇的。在这里,我们可以把比较简单的归因论断暂且放一下,先去了解西班牙殖民地是怎么运作的。

专制即是自治,自治也是专制

从征服者灭亡印加和阿兹特克两大帝国以后的时间点算起,西班牙帝国在美洲大陆建立的殖民地,按大的分区可以分为:新西班牙总督区(今天墨西哥、美国南部、中美洲国家)、新格拉纳达总督区(从巴拿马到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圭亚那和厄瓜多尔的一部分,大约包括南美的西北角)、秘鲁总督区(今天秘鲁、玻利维亚一带)、拉普拉塔总督区(今天智利、阿根廷、巴拉圭、乌拉圭)。

这里面,新西班牙总督区囊括了包括原来阿兹特克帝国、玛雅城邦、特拉斯卡拉等中美洲原住民文明的版图,秘鲁总督区主要为原来印加帝国的腹地,成立于殖民初期。新格拉纳达和拉普拉塔则是后来设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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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地时期的分区边界

跟独立后国界并不完全重合

西班牙殖民者建立统治的时候,对原来阿兹特克和印加两个文明发展得比较成熟、人口较多的城市(如特诺奇蒂特兰、库斯科),加以改造,为自己所用。但更多城市,还是殖民以后建立的,逐渐形成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交错居住的社区。

殖民者把伊比利亚半岛——国王掌握着由少数人组成的官僚机构,通过以国王为中心的人际关系网,将控制着各城市和骑士团的封建领主联系起来,以官僚机构颁布文书制度和国王动用私人关系结合的方式,推行个人操作空间极大的政策——这样的自治模式搬到了新大陆。

于是,在西半球,我们看到殖民地总督又被称为“副王”(西班牙语virrey),在当地代行王权。副王也像西班牙王室一样,通过规模较小的西印度贸易署和法庭制定和执行政策,行使制度框架内的权力。而进行实际统治时,则离不开制度以外的人事关系,围绕在官僚周围,各种社会势力不停地寻租,形成各种裙带关系。

西班牙人在殖民之初设立的所谓“委任监护制”,从字面意思上,似乎意味着为了更合理管辖和利用数量庞大的印第安人劳动力,而将他们委任给强大的地方殖民势力“监护”。

不过,从殖民者角度来看,就是以罗马法为原则,在承认一切权利来自王权的前提下,授予地方势力“委托监护者”的身份,进行权力转授和合作。得到身份的合作者们在当地开拓创业,形成日后拉美的大庄园、矿产。

就如1518年的一条国王敕旨所说的那样,“土地授予是在国王的关注下,按照每个乐于开垦的拓荒者意愿分配的”。可以说,新大陆广袤的空间,使西班牙帝国等级分明的封建外衣之下,出现一些“在排除印第安人和底层殖民者的不平等之中,给予了少数人争取平等机会”的寻租路径。

这些寻租茁壮生长,将会在王权专制下自走,造成专制和自治的不协调,最终出现分离倾向。新格拉纳达通哈地区最有权势的委任监护者,对王室征税的抵制最为坚决。

这样一种权力结构,上级对下级的威严和妥协是共存的。然而,不同层级的个体,在某一平台上以相对平等的关系共存的情况,却是缺席的。这是西欧大陆强王权和强地方势力之间,以军事联盟的关系为基础发展出来的封建传统。

经历了800年再征服的西班牙,旗下有着各路骑士团和非官方的军事组织,军事联盟特色无疑更鲜明。军事联盟是对传统封建关系中——恩赐和义务——的强化。其结果,自治就是专制的一部分,专制就必须允许自治。

哪怕后来随着殖民地的扩张,各地势力对王权纷纷出现了抵抗倾向,也不过是西班牙王室在地方上的小型复制模型。而以相对平等的关系合伙、拥有众多参股人的贸易公司进行开路的英国,则出现了不同于传统封建关系的差异。

很大程度上,伊比利亚和英语民族在建立殖民地在本质上的分野,就是从这种人际关系的区别开始的。不过英国人不是这篇的主角,这里就不详细展开了。

被选上成为地方领袖的人,用剑劈断树木,立为十字架,召集印第安人在内的群众进行宣誓,以天主和国王的名义,治理当地。国王为了更好实现专制统治,会对自治势力做出一些永久性的让步。

在地方上,西班牙人以城市为据点进行统治的铺开。按伊比利亚半岛自治市的模式,由地方贤达组成议会,他们选出市长和首席法官,分别组建市政厅和地方法庭,市长作为地方上的一级领导人,负责跟名义上拥有绝对权威的国王进行交流。说到底,依然是国王权力的延伸。

王权跟殖民地正式的政府机构,以不那么正式的形式,缔结起“人际关系”。这种以人事关系来搞建制的西班牙传统,很大程度帮助担任殖民地官僚的谦谦君子们,更好地跟野蛮粗鲁的军队和征服者们交流。

对于印第安人,殖民者并没有刻意去破坏原来的社区结构。

在阿兹特克帝国,除了特诺奇蒂特兰(Tenochtitlan)、特斯科科(Texcoco)和特拉科潘(Tlacopan)三座比较大的城市居住了大量的印第安人,其他原住民以各地的小城邦为中心,以小村社的形式环绕周围聚居。

于是西班牙人干脆以城邦为中心城镇,以村社为附属城镇,将西班牙的行政制度嵌进去。原来的贵族和族群领袖任命为“卡西克”(村落共同体的管理人),管理每个卡尔普伊(阿兹特克社区)。委托监护者则在卡西克们头上,按个人意愿摊派繁重的贡赋或者劳役,去拓展新大陆的产业。

值得指出的是,美洲原住民在16世纪修筑的教堂和圣象,大量糅合了本文明的传统表现手法,带着自己的文明被纳入西班牙人的文化体系。

这种带有原住民特色的表现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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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带有原住民特色的表现手法

在殖民地早期很常见

老天赏的财宝也不能光凭蛮力获得

所以不要高估刚站稳脚跟的殖民者素质。

事实上,最初来到新大陆的殖民者,大多来自埃斯特雷马杜拉这样比较穷困的地区,在那里,当兵和冒险是改变生活的最好机会,不可能指望这些人有太高的文化水平。他们不但不会像旧大陆的居民一样设计比较规整有条理的城市,在采矿和冶炼方面,往往还要借鉴甚至沿用印第安人的技术。

这能解释为何殖民初期,新西班牙总督区和秘鲁总督区的产银能力很快就分出了高下。

安第斯山脉和墨西哥山脉的矿藏分布,主要受第三纪的造山运动影响。造成了安第斯山脉的富矿脉主要位于海拔1万英尺以上的地区,墨西哥山脉的富矿脉海拔虽然不高,却藏于深达地表以下400-600英尺的地层,这些矿藏往往要到18世纪才能挖掘。

以16世纪的条件,除了位于墨西哥瓜纳华托北边的瓦伦西亚银矿,以及秘鲁大名鼎鼎的波托西银矿,没有矿井能够达到这样的深度。

而且墨西哥矿脉分散,不利于殖民初期,人力不足以扩散开来的殖民者进行开采。秘鲁则刚好相反,海拔虽高,但印加文明早在当地扎根,克丘亚人的社区就是最好的劳动力来源,富矿脉分布既浅又集中,使得秘鲁的矿脉很适合殖民初期的“鼠洞开采法”(先开采比较浅的露天矿脉,再向深处挖掘,寻找矿石集中的富矿脉)。

因此殖民初期,秘鲁能采到更优质的矿石。不仅如此,优质矿使得秘鲁银的分离效率比墨西哥银高得多,通常只需要10到14天,而在新西班牙通常需要6个星期。

同时,越往下挖矿,产量固然会逐渐加大,但是挖掘难度和维护成本不可避免地将会提高,越发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和人力,跟新西班牙比,秘鲁不仅人口密度更大,而且直接继承了不少原来印加帝国驾驭劳动力的玩法,比如著名的血汗制度“米塔”(mita)。依靠米塔制对大量劳动力的直接控制和当地更有利的环境,秘鲁短平快的模式自然更快见效。

不过,矿业并不是光靠大力就可以出奇迹的。

首先随着采矿的深入,很多情况不能单纯依靠人力,比如为了排水和提取矿石到地表,经常需要骡马或者水力牵引的绞盘。还有提炼之前要先捣碎大块的矿石,这同样是人力不可为的工作,大型的捣碎机也是由牲畜或者水力来驱动的。

水力捣碎机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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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力捣碎机示意图

新西班牙地区缺水,而安第斯山脉因为土壤贫瘠,难以驯养牲畜。因此,17世纪以前,在新西班牙,畜力驱动的机械是主流,而安第斯更多是水泵驱动。为此,秘鲁的矿业人员必须开掘水渠引水。

为了控制水流,秘鲁总督府又众筹出资修建了一系列水坝,最终还修成了20多个人工湖以便蓄水,整个工程的费用可能超过200万比索。但是,秘鲁的回报也更大。在同等成本投入下,水力捣碎机的工作量是畜力捣碎机的2倍,而效率甚至是后者的5倍。

如此多的优势,无怪乎17世纪以前,秘鲁银矿的业绩对于新西班牙,几乎是碾压的。

新西班牙也有自己的优势。在提炼银矿这块的专业技术,新西班牙就是领先的。

殖民地最早使用的是熔炼法,将大量银矿石和铅矿石放进熔炉内,燃烧动物粪便,再从炉子外面鼓风,以到达矿石熔化的温度。大概在1530年左右,德意志矿业技术人员将其带到新西班牙的。

熔炼法并不经济,炼出来的银需要反复提纯,因而对燃料的消耗很大。随着燃料价格的波动和挖掘出来的矿石质量越来越差,炼银成本变得越来越高昂,而产出越来越少。直到20多年后,1554年,塞维利亚人巴托洛梅.德.梅迪纳,发明了将汞和银矿混合起来提炼的工艺。

这种合成法在一个石制的平面上进行的,先将捣碎后的矿砂聚成堆,按每10-12磅的水银,洒在大约2000-3500磅左右的矿堆,然后加入水一起搅拌,再把混合物倒向有缝隙的木桶过滤,其中较重的汞银合金留在了木桶。最后使用蒸发技术,使汞汽化再凝结,进行回收,留下提炼后的白银。

这种不需要大量燃料制造高温条件就可以实现提炼的工艺,大大节省了燃料成本,而且提炼出来的白银纯度也很高,先天条件不足的新西班牙自然率先引进。

不过一开始由于使用纯汞,对汞的消耗太大,而新西班牙得到的汞也比较少,一时间产量并没有显著升高。在反复实践了快10年后,炼制者才意识到,要避免过量消耗汞,就必须添加煅烧过的黄铜、盐、黑矿石或硫化物。

秘鲁还要更晚。1560年以后,随着易于冶炼的高纯度矿石日益枯竭,波托西银矿的产量出现了急剧的下降,秘鲁总督托莱多意识到必须引入新技术了。不过他的经历更加曲折,在先后两次试验新型的汞齐合成法失败之后,直到1571年,新技术才在秘鲁姗姗来迟。

从那以后,美洲殖民地尽管相继引入了一些新的冶炼技术,但都因为各种原因而缺乏实用性。

一种是Padre Barba发明的,在铜坩埚中将汞和矿石进行混合熔炼。这种工艺最大的缺点是铜中的杂质容易进入反应。到了1786年,匈牙利的伯恩男爵(Baron de Born)又从这种工艺的基础上开发了一种改良技术,让铜桶镶上内衬材料。

西班牙王室委托德国专家向殖民地的矿工传授这种方法。然而,结果证明,这种设备既昂贵又复杂,实际效果也不理想,分离出来的银还是不如汞齐合成法多。

因此,直到殖民地独立很久以后的1870年,大约71%的墨西哥银还在用16世纪的汞齐法进行冶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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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汞齐提炼算不上西班牙人发明

不过这些人活学活用的手艺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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