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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娘用我爹的旧褂子给我改做了一个书包,然后就送我去上学了。

开学那天,我提着小板凳,斜背着书包,书包里装了20根手指长的高粱杆儿,一走就哗啦哗啦响。村里的大人见了都笑着打趣儿,哟,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啦?噢,成了大学生啦。这下儿可算是小毛驴儿戴嚼子、小牤牛驾辕啦。打今儿起可要好好念书啦,以后考个大官儿当当,也给咱太平庄争争光。

俊花姑是我们村的民办老师,我的哥哥和姐姐她都教过。学校就在打麦场南头儿,紧挨着生产队的仓库和牲口棚。我和建国、爱民他们有几次跑到教室门口看他们上课,觉得他们齐声朗读很好玩儿,不过听了一会儿也就腻歪了,重又回到打麦场蹦蹦跳跳地玩耍。当我听说建国和爱民他们也和我一起去上学的时候,心里对上学这件事也就无可无不可了。

我们的学校里一共有三个年级,三个年级在一间教室里上课。前三排是一年级,把水泥板摞在砖垛上当课桌。我很喜欢这样的课桌,因为桌面上有用彩色玻璃拼出来的很多好看的图案,还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字样。中间两排是二年级,把木头板子摞在砖垛上当课桌。最后一排是三年级,只有三张木头桌子,是他们自己从家里搬来的。一年级和二年级只有《语文》和《数学》两本书,三年级多一本《自然常识》。全校只有俊花姑一个老师。她给一个年级上课的时候,其他两个年级就自习或做作业。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朗读,三个年级的学生一起扯开嗓子、摇头晃脑地嘶喊起来,这一下可乱了营啦。特别是当俊花姑走出教室的时候,朗读的声浪就嗡地一声瞬间放大,快把房顶掀翻了。在地里干活儿的人们不无感慨地说,这帮学生的学习劲头儿可真大呀。还有人说,呣,看来是快到晌午了,该回家做饭啦。

吃完午饭后要到学校午睡,有趴在桌子上的,有躺在地下的,还有钻到桌子底下的,俊花姑坐在教室前面监督我们。我在桌子底下翻来复去地睡不着,便趁俊花姑打盹儿的时候偷偷溜出了教室。虽已是深秋,太阳依然很毒,周围的杨树、柳树和远处地里的玉米都在低着头静静地闭目养神,只有树上的知了们在依依不舍地跟太平庄做着最后的告别。

我走进了旁边的牲口棚,这里面喂着两匹马、八头驴和十几头牛。那头掉了两颗门牙的老黄牛我最喜欢了。它已经很老了,大人们已经不再让它下地干活儿了。饲养员维义大爷说,这个老伙计已经给咱村出了一辈子力了,该歇歇啦。那头老黄牛也喜欢我,它趴在那里晒太阳的时候,我就走过去靠着它坐下来,它慈祥地看看我,轻轻地舔舔我的手和胳膊,舔得我怪痒痒的,我就倚在它脖子上咯咯地笑。我进来的时候,那头老黄牛还在那里静静地趴着,嘴里不停地唰㕸唰㕸地嚼着什么东西,嘴角上流着白沫儿。我走过去摸摸老牛的犄角,你吃的什么好东西呀,这么有滋有味儿的?老牛看了我一眼,继续悠哉悠哉地嚼着。我凑上前去,掰开它的大嘴,好奇地向里张望。除了残缺不全的牙齿外什么也没有。老牛转过头去,依旧淡定地望着远方。它是在咀嚼过去的岁月?在回望老去的时光?

维义大爷是个大烟鬼,抽烟抽得牙都发黑了。隔几天他就会来学校一趟,笑嘻嘻地向我们讨要用完的作业本,他拿去当卷烟纸。我们都很愿意给他,主要是因为他拿到手以后总是把本子从头翻到尾,一是检查是不是真的写完了、写满了,再就是数数谁的作业本上的对号多。他总是冲着对号对的学生竖大拇指,呣,真不赖,好好念。对错号多的学生,他就胡噜胡噜脑袋,再加把劲儿,别跟我似的,活这么大就认得对号和错号。我们都笑了,他也嘿嘿笑了。有时候他的评论比俊花姑的还管用,他要是几天不过来,我们还惦记他,把用完的作业本放在一边给他留着。

冬天天明得晚,学校要求上早自习,这可把我们忙坏了。又要自己制作小煤油灯,又要不断地提醒大人早晨别忘了早点叫我们起来。当太平庄的公鸡刚刚叫第五遍的时候,村子里一个一个的小人儿就纷纷眯缝着眼,打着哈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家门,每个人手里都端着自制的小煤油灯,那一点一点小小的灯光与头顶上漫天的繁星遥相辉映。村子里安静极了,只有这十几盏早起的灯火在踢踢踏踏地向学校汇集,教室里越来越亮堂了。老师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于是,一阵阵虽稚嫩却也朗朗的读书声慢慢地把太平庄从漫长的冬夜里唤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