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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10月26日,一个卖旧书的人走了。他来自河北农村,十六岁进京,在琉璃厂通学斋旧书铺当学徒。掌柜的是他的舅父、著《贩书偶记》的孙殿起。解放后,他是中国书店普通的店员,又协助孙氏整理了《贩书偶记续编》、《琉璃厂小志》。

我久闻其名,但一向很少收藏线装书,与他并不熟悉。直到“wg”中期,因为要找几种鲁迅同时代人的诗文集,如陈师曾、姚茫父等人的集子才与他交往较多。这类书多为零本小册,有的还是石印、铅印本,买主卖家历来都不太重视,只有细心如雷梦水这样的贩书人才当回事。

我偶有提问,总会得到可靠的答复:“见过的。这书不难找。”或称:“见过的。这书往日不稀罕,近年也有人来找过。现在可难说了。”也许时隔一年半载之后,连我也忘记了的,或者认为全无希望得到的书,他会突然从座旁的书架上取下一本递到你的手中:“这是您要找的书,我留起来了。”

个别的时候,有你事先未能料到的书,他也为你留着。譬如卞之琳先生战前在琉璃厂刻过一部木版新诗集《音尘集》,宣纸、红墨印,外加黄缎函套,真是一件难得的艺术品。他虽然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书没有下过功夫,但因为是线装本,通过了他的手,还是为我留了下来。当然,定价要稍贵些。

老雷并非独厚于我。有一次,我在他座后的书架上,见到40年代初黄肃秋在北京出版的一本诗文集《寻梦者》,正是寒斋所无,他摇摇头说:“不能卖给你。这是前几个月作者来找的,我好容易给他找到了。”我当然不敢掠美,只求他以后留意,也替我找一本。可是到底没有消息。

我非常尊敬老雷对读者的这种热情和负责的精神。我亲眼见过,外省外县来的陌生读者,因当地政府新修县志,特地到北京来寻访旧县志,他不怕辛苦地蹲书库,一一满足了对方的要求。还有和尚与道士来寻找佛道典籍,老雷亦能对答如流,令对方喜出望外,满载而归。

尽管我有时去逛海王村,在他那里一本书也没有买到,与他聊上几句也受益匪浅。有一次谈到版本的差异,他说旧时琉璃厂的书商有昧着良心赚不义之财的,专门作伪,连专家学者也受骗。又一次谈起抗战前后,日本帝国主义分子长期在琉璃厂搜罗我善本书,有的卖旧书的奸商专门为日本人服务,整包整包地运到日本去,以致国内学者、专家还得跑到外国图书馆去借书、抄书。他说,只有解放以后,人民政府才断了奸商的这条路。

我动员老雷把这些掌故写下来,借以教育那些只图获利、不顾民族利益的人。他嫌自己的文化低,怕写不好。后来,他还是写了如《古籍的东流》、《古籍的回归》、《记书估古书作伪》等短文,现已收入他写的《书林琐记》一书中。

正好在老雷逝世的一个月前,即去年9月26日,他写给我一封信,我不知这是否他的绝笔,或者他那时已经预感到自身有什么不测,信中说:“敬恳者,弟年事已高,有一桩大事与兄商量,即弟旧存之两卷经卷,想献于政府,未悉给哪个单位比较合适?根据咱们的生活情况,应该有什么要求,做的要圆满一些。我总想不好,敬恳吾兄在百忙中帮我拟个呈文草稿……”

读了他的信,我很感动,在此商品大潮下,他首先想到的是把文物献给政府,而不是到什么地方去拍卖,得个大价钱,或是异想天开地找个海外出美金的阔人。所谓两卷经卷,可以参考他写的一篇散文《西城取经记》(见中外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拙编《书香集》)。那是在1948年国民党政府大崩溃的兵荒马乱中,他在北平西四北的悦古堂书坊,购得一卷北魏时写的《道行经》,另一卷是唐以前写的《妙法莲花经》。

尽管卖家是熟人让了利,他一个卖旧书的还是咬紧牙关倾囊而出,才抢救了这两件文物。多年来他不想奇货可居,等个善价,而是默默地购来《魏书》,一字字地亲加校勘,做学问。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他惊奇地发现,自北宋靖康以来八百余年的一个讹误,竟然被历代学者忽略了。他把这一喜悦写进《西城取经记》,让我们与这个卖书人分享了快乐!

可惜我不会写呈文,更不会讲价钱,只好求助相关的朋友,立刻想到我熟悉的历史博物馆的文物专家史树青先生。史先生很高兴,并向我表示当此敦煌研究热中,老雷收藏的这两年文物十分珍贵,理应由国家来收藏。史先生还开列了博物馆两位负责人的名字,以便与老雷取得联系。我很快地将这一切函告老雷,并说国家一定会按照政策付给收藏者报酬。老雷在来信中不曾谈及自己生病的事,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月后他竟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稍后,我又有域外之行,匆匆上路了,也不知他的心愿到底完成了没有。

琉璃厂书肆培育了这位有教养的读书人。数十寒暑,清贫如故,爱书的心却没有变。好容易晚年有了新居,也享受了专家的待遇,他却去了。他对得起读者,也对得起滚滚而来、又一本本从这里散出去的书。他为这古老的书坊留下些什么?以后人们还会记得他吗?

一个卖旧书的老人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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