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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伤,这名字倒是稀奇,蒋惜惜心里说道。

她朝前望去,看到一个清瘦的少年坐在大殿正前方,正摇着把蒲扇静静的盯着蚕神像。

旁边的人都是站着的,唯独他一人端坐于殿前,倒不是因为他的花被选中了,也不是因为喻家是淡水镇的大户。

而是因为,他没有双腿。

喻无伤坐在一只竹子制成的四轮车里,下半身的袍子由于没有支撑,显得空荡荡的。

被风吹的鼓胀起来,他整个人就像坐在云彩上一般。

蒋惜惜盯着喻无伤的侧脸,他明眸秀眉,鼻如玉葱。

若不是残疾,真不知这样一个翩翩公子,要夺走多少女儿家的芳心。

“他的腿是怎么伤到的?”

“伤?没有,他天生即是如此,所以才取名无伤。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不要再遭受磨难。”

天生没有双腿吗?

蒋惜惜心里忽然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她对他深感同情,从出生时起,他所缺失的就不止一双腿,更多的应该是心灵上的磨砺吧。

冷眼、嘲笑、不甘、痛苦,他不知将这些东西怎么揉捏消化,咬碎牙齿活血吞,才磨练出现在这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另一方面,她心里又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世上的可怜人又何止她一个。

同他比起来,折磨了自己这么久的东西,忽然间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但是轻松过后,她却更加同情起这个喻公子来。

于是,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流连,久久都不愿离开。

突然,鼓声四起,由缓慢变得急促。

樊荫拍拍她的手臂,“要开始献蚕花了,你看看,献花的姑娘你认不认得。”

蒋惜惜眯起眼睛,看到蚕神像背后的暗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

她身穿五色衣裙,乌黑的头发没有束髻,像绸缎一般披在背上。

她从门内袅袅走出,手里拿着一大捧晶莹透亮的白花。

“这是樊晴?”

蒋惜惜差点认不出来,樊晴脸上画着夸张的妆容。

但不知为何,这鲜些胭脂水粉堆砌在她脸上却并不突兀,她本就生的娇媚,下巴又尖又翘,眼下的卧蚕让她笑起来就像一朵盛放的桃花。

桃花,当然是衬得起浓妆的,所以,她不献蚕花谁来献蚕花。

可是……

蒋惜惜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樊荫身上,她和樊晴明明长得一模一样,为何却被镇上的人遗忘了呢?

就连自己,在看到她们两人同时出现时,也能察觉出她们明显的区别。

一个明艳,一个自然就黯淡。

月华若是太盛,星星就会消失在夜空,一样的道理。

不是不美,而是被另一个人的风头完全遮蔽住了。

“姐姐今天跳的真好。”樊荫羡慕的看着樊晴曼妙的舞姿。

“她从小就善歌舞,我就差得远了,硬胳膊硬腿,娘常说我们两个虽长得像,其他方面无半点相似。”

是了,从小就不被重视,怪不得性格差异得这么大。

蒋惜惜心里嘀咕了一句,又将目光转到大殿上。

樊晴的舞已经跳完了,她现在赤脚站在蚕神像前,将那束白得接近透明的花拿上去,轻轻放在蚕神的左手中。

花儿随风摇曳,花瓣修长虬曲,花芯从蕊中探出,像是蚕儿吐出的白丝。

“这是什么花,怎么生得如此诡异?”

“曼陀罗华,一种只盛开在在坟茔上的花。”

“曼陀罗华。”蒋惜惜重复了一遍。

“即便长在坟茔上,也不是很难采到嘛,为何只有喻公子能摘到它呢。”

“传说,曼陀罗华遇到有缘之人才会从坟头长出来。他人若想一见,真是难于上青天。

不过它虽然长得诡异,花瓣像龙爪一般。但是,你看它的花芯,却像是春蚕吐出的丝线。所以,每年只要曼陀罗华一出,其它的花束自然被比下去了。”樊荫喃喃道。

“有缘之人,为何喻公子是它的有缘人呢?”

樊荫刚要回答,蚕神殿前却突然传来一声喝彩。

原来樊晴已经献完了花,正施施然冲着人群行礼。

蒋惜惜盯着那个大声喝彩的男人,她认得他。

昨日,躲在暗门之后那个来不及穿上衣服的人就是他。

原来他是樊晴的相好,只不过,从昨日樊晴的反应来看,她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是谁?”

“他?”樊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他叫王遇臣,是王屠户的儿子。长得一副聪明样,其实这里,连半个鸡蛋壳都装不满。”樊荫指着自己的脑袋。

看来她也不知道樊晴和这王遇臣的关系,蒋惜惜暗自思忖。

刚想将目光收回来,却发现喻无伤也在盯着他看。

王遇臣“呱呱”的鼓掌,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在一起。里面,似乎充斥着旁人无法察觉的火药味儿。

过了一会儿,喻无伤淡淡一笑,结束了这场无形的争斗。

他转过头去,冲殿上那个袅娜多姿的身影轻轻的拍起手来。

羽毛蒲扇被他加在两指之间,扇出的风将他鬓角的发都吹乱了。

他,也在心里恋慕着樊晴吧。

蒋惜惜正到了情丝纷动的年龄,对于这种事格外敏感。

再加上她本就对那喻无伤颇怀同情之心,所以一时间,竟暗自神伤起来,久久都不能释怀。

一直到了晚上,她躺在床榻上,脑海里还盘旋着喻无伤那副淡淡的、与世无争的模样。

她的心像是被剪开了一个豁口,似乎一辈子都无法将它补好粘牢。

窗台上白影一动,把蒋惜惜惊得坐直身子。

看清楚来者是谁后,她稍稍舒了口气,但还是忙不迭的从床上起来。

“咪咪,你怎么又来了?今天没有老鼠了,你还是快走吧,一会儿被她们瞧见了,又要闹得天翻地覆了。”

白猫不理会她,身子贴着窗棱倒下,露出肚皮撒起娇来。

蒋惜惜无奈,只得推门走出去,掐着它的身子将它抱起,急匆匆的朝院外走。

“不是我恩将仇报,可是客居他乡,我总得守别人的规矩,不能招来麻烦。下次我一定给你买肉吃,这次你就乖乖离开,莫要为难我了。”

她边说边来到门口,刚将院门打开一条缝,却听到外面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她唬了一跳,赶紧将白猫紧紧抱住。

“今天他的眼睛简直长在你身上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呦,吃味儿了?要不,我明儿就去跟他说清楚,要他不要再缠着我。”

“别介,我欠的那十两银子也该还了。财神爷要是没了,我找谁要去。”

樊晴嗔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出息,整日从我这里拿钱。虽说他也不会对我怎样,但是天天陪着个残废赏花喝茶,一点意思都没有。”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别把自己说的这么无辜。看看,手上这镯子,闪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给你买的吧,你倒是别要啊。”

“我还不是为了我俩,要不存下点私房钱,就靠你爹杀猪赚那几个钱,你什么时候才能存够钱娶我?你倒好,不但不领情,还拿话堵我,真是狗咬吕洞宾。”

“好了好了,好晴儿,我知错了。香一个,不生气了啊。”

蒋惜惜微微朝门外探出半个脑袋,如她所料,和樊晴说话的是王遇臣。

现在,两人像两股绳拧在一起,纠缠的难分彼此。

她的心像是被人抓起从高处抛下,轻飘飘的悬在半空,怎么都着不了地。

恍然间,她想起蚕神殿前喻无伤看王遇臣的眼神。

他,应该也对樊晴和王遇臣的关系有所怀疑吧。

不过,他为什么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呢?

难道,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樊晴,所以连质问的权利都不配有吗?

一阵夜风吹来,怀里的白猫扬起了脖子,在空气中使劲的嗅了几口。

忽然,它从蒋惜惜的怀中挣脱出来,身子轻盈的落在石板路上,冲着浓墨一般的黑夜冲过去,白色的身子很快隐藏在夜幕之中。

好在门外的两人正打得火热,完全没发现有一只猫从他们身边窜过去。

蒋惜惜放下提着的一口气,刚要回到院中,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步子很轻,却迈得很快,密密麻麻的踩在积水的石板路上,从不远处朝着这边铺天盖地的赶过来。

是什么?绝对不是人的脚步声,倒是更像某种身形矫健动物。

蒋惜惜看着巷子的另一头,那边很黑,那些小东西就隐藏在那片黑暗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成群结队的顺着主街跑过去。

她眯着眼睛,屏息凝气的朝那片黑暗望过去。

忽然,里面飘出几点莹莹的绿光,在黑暗中尤为刺眼,将她的心都刺痛了。

“吓,王遇臣。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樊晴终于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她推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葱尖般的手指指向主街的方向。

可是,在王遇臣回头的那一刻,那些细碎的脚步声已经逐渐远离,消失在淡水镇浓的化不开的长夜中。

“什么?我什么都没看到啊。”

王遇臣的声线里还带着意犹未尽的味道,他刚想重新将樊晴拥进怀里,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算了算了,我心里突然乱的不行。你快走吧,一会儿被我娘发现就不好了。”

王遇臣拗不过她,只能悻悻的离开了。

看到他独自离开,蒋惜惜才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可是,她走的太晚了,身后“咯吱”一声,樊晴已经推开院门走进来。

蒋惜惜心里道了声不妙,急中生智的转了个身,假意刚从自己屋里出来。

“呦!”樊晴被她吓了一跳。

“大半夜的像根木头似的杵在这里,想吓死谁呢。”

“我听到点声音,所以出来看看。”

“你也听到了?”

樊晴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她脸上的妆有些糊了,眼睛旁边晕出两道黑。

一双桃花眼大的吓人,下巴却很尖,朝前弯出一个翘翘的钩。

就像,就像一只老鼠

蒋惜惜打了个寒噤,“可能是听错了,我先回房了。”

“蒋姑娘。”

樊晴挡到她身前,眼睛直溜溜的瞅着她。

下一个瞬间,蒋惜惜几乎以为她眼中要有荧光闪出。

可是她却只笑了一笑,伸手在蒋惜惜肩膀上拍了两下。

“风大,你早点歇着去吧。”

蒋惜惜没参透她笑中的含义,刚要转身,却听到巷子里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几盏黄色的光火轻飘飘的从门前一闪而过。

樊晴跑到门边,冲巷子里喊道:“出事了吗?”

跑过去的几个人已经走远,不过他们的声音却被夜风带到蒋惜惜的耳中。

“蚕祟,蚕祟出现了。”

喻家门口被镇民们围了一层又一层,蒋惜惜跟着樊氏姐妹在外圈左转右转,硬是没找到机会挤进去。

还好樊晴看到了喻家的一个老奴从里面走出来,忙上去扯住他。

“戚叔,到底出什么事了?”

戚叔见是樊晴,皱着眉叹了几声,搓手摇头道:“全死了,就和十六年前一样。”

“什么全死了?”蒋惜惜见几人神色凝重,忍不住插嘴道。

樊荫将她拉到一边,声音压得很低。

“你是外乡人,所以不知道,十六年前,淡水镇曾爆发过一场疫情,那疫情的开端就是从桑蚕的死亡开始的。先是蚕,后来就是人。

当时,没有一户人家逃过了这场灾难,家家户户都有白事,街头连玩耍的孩子都没有了,城门都被运出的棺材堵塞。

当时,淡水镇里盛传白衣人勾魂的流言,一到晚上,镇民们便敲击铜铁器驱鬼,声达九重。

可是,流言毕竟是流言,虽然被传得邪乎,却没一个人见过那白衣人,大家只说他就是蚕祟。

但蚕祟到底是什么,是病,是鼠,还是其它东西,我们就一无所知了。”

“可是你也说了,老鼠会吃桑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为何今晚大家却这么紧张呢?”

樊荫默默的摇了摇头,“那是因为这是喻家啊,喻家是养蚕大户,光蚕室就有十几间。若是他家的蚕全部死掉了,你认为,是几只老鼠能办得到的吗?”

蒋惜惜一愣,立刻想到刚在听到的那阵细密的脚步声:难道,刚才那些声音竟是老鼠发出的吗?

可是,老鼠的动静那么小,即便踩在有积水的路上,也不至于有这样大的声音。

除非……

除非它们数量惊人,浩浩荡荡一大群,才有可能发出这样的声响,才有可能将喻家的桑蚕全部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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