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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做了一档不一样的音频节目,听“写作者说”

这是一档由写作者读书、谈书的系列节目。第一季,陈丹青从十年三书之《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目光与心事》《除非我们亲历》出发,远行至写作、连环画、国产与欧美剧集等话题,谈论怎样观看,如何表达。

本季节目共11集,每日更新。本合集为付费合集,通过订阅号文章可直接购买收听,合集定价为480微信豆

本篇为此合集的第一集,陈丹青从“除非我们亲历”这几个字谈起,讲述他十年来的变化,也说起他如何与写作结缘,又为何写作。

理想国:“除非我们亲历”,您能不能展开讲讲这几个字?

陈丹青:这个是我讲侯一民时用的话。我说我18岁时没有做过地下党,30来岁也没有被人这样痛打过,打14天不让回家,皮肉粘在地板上。我也没有在痛打中活下来,后来又当院长,我也没有刚当了两年官,忽然又给撸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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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与侯一民在纽约合影。左起:张红年(六十年代央美附中毕业生),侯一民(时年56 岁),金高、王济达夫妇(五十年代央美毕业生),李全武(八十年代美院进修生),陈丹青。

当他死了,我回忆他,发现我不了解他,因为我没有这些经历。我看别人写的文章会警惕。一个人在写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如果做出很了解的样子,我会不太相信的。

人没那么容易了解另外一个人,甚至没那么容易了解你自己。一个人跟他人的关系其实是感觉的关系,交往当中的感觉。过了以后,他剩下的是记忆,我只能把这个感觉和记忆说出来。

为何写作?

陈丹青:大家好,我是陈丹青。这次聊天还是关于我新出的这三本书,其实都是去年夏天的事儿了。读过我的书的朋友应该知道,我永远是别人叫我写我才写,所以十年没出书了,攒起来这些杂稿就非常多。最后只能用这个办法,就归归类。

《目光与心事》这本,全部是我为人写的类似前言和序,属于捧场的。第二本叫《除非我们亲历》,很薄的一本书,全部是写死者,一共有十位。是过去十年我陆续听到某一位老师、某一位朋友,甚至某一位晚辈突然走了,然后写的。这十篇是唯一不是别人叫我写的,我听说他们走了,我就写了。

再一本,叫做《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这是十几年前在广州的一个讲演。这本书就是杂稿了,跟我过去的书差不多,讲演、访谈。但是里头有两个专题,一个是《局部》出来以后的一批访谈,一个是木心美术馆成立以来八年,我为每个展览写的前言,和关于木心美术馆接受的采访。当然不免还要谈到木心,有两三个木心的专题讨论。

这就是三本书的内容。

理想国:那您每本书在收录具体的篇章的时候,心里筛选有没有一个标准?选择哪篇、不选择哪篇、文章的排序这些。

陈丹青:有的。《除非我们亲历》的十个死者是根据他们死亡的先后时间。第一篇写日本明星高仓健,很早了,应该是2012年还是2013年。最近的死者,就是新冠结束的去年,我有两位老师和两个晚辈走了,其中一位蛮有名,就是万玛才旦。

《目光与心事》差不多也是根据顺序,十年前写的,一路捋过来。但是在篇幅上有些调整,我想稍微有点节奏,长的后面跟一篇短的,因为内容非常杂,我总会假定,第一,人不会读,第二,读的时候会嫌烦,所以我自以为比较学术的文章,大概会在前面和后面跟一篇比较有趣的文章。在编排上可能有这个考虑。

理想国:书的装帧您有参与吗?

陈丹青:没有,这是第一次。此前我的每本书都是自己设计的。这次出版社提出来能不能让年轻人设计,我说好。我的责任编辑张妮就请了一个也是央美毕业的,叫什么来着?胖虎。那就让他弄呗。

弄了以后,我第一次看就觉得蛮好。他当然会跟我不一样,我要的就是跟我不一样,蛮好。我最满意的是《除非我们亲历》那块蓝颜色。蛮好的。

《除非我们亲历》23年9月出版,收录过去十年间陈丹青为亡故师友写的十篇纪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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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我们亲历》23年9月出版,收录过去十年间陈丹青为亡故师友写的十篇纪念文章。

理想国:书的封面的颜色,跟内容会有一些关系吗?

陈丹青:这是设计者的事情了。他在设计一个封面的时候,想法跟我完全不一样。我过去的设计就是要简单朴素,有块颜色就行了,完全不考虑里面的内容和上一本书的区别。对他来说,可能他认为考虑了内容。

理想国:接下来我想问一点关于写作的问题。这个问题听上去有点大,就是您为什么写作?其实您已经找到了画画这样一种表达方式,为什么还会去使用写作这样一种表达方式?

陈丹青:你到现在才来问我为什么写作?

理想国:回过头来问。

陈丹青:人会有妄想。我小时候就开始读小说,读各种各样的文章,虽然跟现在的数量没法比,现在能读的太多了。我小时候会梦想,长大了也要写东西,但其实就是个念头。

认识木心以后,有时候会为了一些小事情通信,比如我到波士顿办展览,他到波士顿办展览,我们会写信。有一次他说,你信写得蛮好,为什么不写作?我说写作太难了。他说你写不写日记,我说当知青的都写日记。他说会写信、写日记,就会写作。他就说得这么简单,我就想试试看。

此前我只有过很少的写作经验,毕业时,《西藏组画》出来了,突然好像被当回事,当时的杂志就叫我写创作谈,这是当时的一个风气。那是我记得的我最早的写作,什么都不是。我曾经拿给木心看,他看了后,没讲下去。我现在非常明白,我也会说不下去。

那都很晚了,我快40岁了,我第一次回国,去看王安忆,她的先生是个音乐编辑,编一本音乐杂志。他就听我聊在纽约怎么听演奏会,听我聊钢琴家霍洛维茨死了,葬礼对公众开放,我排队去跟他告别。

他突然说,你能不能把这个写下来?我的杂志很需要这类稿子。他说这句话是1992年,我39岁。此前我从来没写过任何我生活里的印象,也没投过稿。他既然这么说,我就心里有点痒嘛。

那时木心已经跟我说过那个话,你会写信,你就会写文章。我回去就写了很短的一篇,大概一两千字。那是我第一篇文章,后来他们说这就叫散文,或者叫随笔。我都不知道,我完全不觉得我在进入一个文类,到现在还是这样。

写很多字,在我看来这就算写作,但我抵死不承认我是一个作家。作家至少得有那么几篇小说才行,或者哪怕你写几首诗。所以我绝对不是作家,我只是喜欢写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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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不是读书人》23年9月出版,本书为陈丹青近十年精选访谈、讲演的合集,分五辑:采访、讲演、关于《局部》、关于木心、关于木心美术馆。

我一直有写作的业余感,是我画画之外的一件事情。但是自从发表以后,尤其是出了书,就不再有这种业余感。因为第二个写作的offer就比较大了,是东北的一个出版社,要找十五个海外画家谈艺术,要玩书,这是90年代的事。这一撩,我又被撩进去了,我说那就写呗。

之后第三个offer来了,就是江苏出版社,说你平常零零碎碎说得都很好,能不能把你们这代人的回忆写下来?这样就有了《多余的素材》。人就是这样得寸进尺,不知好歹。写起来以后我就上当了,开始糊里糊涂接各种叫我写作的事儿,一直到现在。

理想国:嗯。那写作是一种创作,绘画也是一种创作——

陈丹青:绘画和写作对我来说都不是创作,我不用创作这个词。创作好像从无到有,很伟大的一件事情。

理想国:那是什么呢?

陈丹青:画画就是画画,写作就是写作。

理想国:这两者会互相影响吗?因为都在您身上发生了。

陈丹青:在我这儿不太会影响,我写作的时候完全忘记我是画画的,我画画的时候好像我从来没有写作过一样。我不会惦记说我是个画家,我会画画,我会写作。我不会惦记这个。

理想国:但这一次看这三本书,我有一个体会,讲出来请您确认。您在画画的时候说受写实主义的影响比较大,希望画得像。在写东西的时候您也会希望写得像,比如说用词要准确、表达要精准。写作也在求“像”,画画也在求“像”,它们之间是不是有交集了?

陈丹青:你要是觉得有交界,那就有交界。我看到一张脸,我就想把这张脸画出来,如果我不画,忽然发现我能写出来。你可以说那是写实主义。对我来说,就是,我记得这张脸、记得这个场面,要么把它写出来,要么画出来。

但那不是创作,我从来不觉得我弄过什么创作,这个词被夸张了。我不用这些词,我不会在画画时想,现在我要创造什么,这是很傻的一件事。

理想国:《除非我们亲历》其实都是在写人物。那写一个人物跟画一个人物会有区别吗?

陈丹青:太不一样了。写作时你会写这个人怎么说话,但画画不可能把他说的话画出来。画画时,你的眉毛、鼻梁、耳根跟脸颊的关系、头发,种种这些,非常具体,可是写作时你不能那样去描述的。

我当然喜欢看俄罗斯文学、西方文学,他们会很详细地描写一张脸,几乎像画笔那样,但这是西方语系做的事情,中文写作不是这样的。中文写作不会花那么多笔墨去写一个人的脸或者手或者动作,几笔带过。

比方说虬髯客。还没当皇帝的李世民走过来,虬髯客“望之心死”,心想这个人弄不过他,天下是他的。中文只这样写,但唐太宗到底长什么样子,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可是画家不可以这样,画家得非常具体,像虬髯客的胡子,胡子有100种,对画家来说是很具体的。同样是络腮胡,亚洲人的络腮胡、中东人的络腮胡、欧洲人的络腮胡,都不一样。

理想国:有关写作,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也是我在书里看来的。您当时跟阿城交流一本写上海的小说,阿城评价那本小说,说它“态度好”,后来您就把“态度好”当做自己写作的标准之一。阿城说的“态度好”是什么意思?您在写作的时候又是什么态度?

陈丹青:讲得漂亮一点,就是要诚实。因为文字这东西,你会绕进去,你会上当。一大堆词汇在那,你熬不住就会用词汇,熬着熬着,你原来到底想说什么?你对这个人的印象是什么?你写这篇东西的初心是什么?反而忘记了,因为你绕到字词里面去了。这跟画画也一样,如果你有点才气的话。

所以我看画、看文章,我会看这个人态度好不好,我能看出来。他得意了、过度伤感了、卖弄了、轻佻了,都看得出来。你有几分深刻就有几分深刻,不要装得比你自己更深刻;你有几分伤感就写几份伤感,不要渲染这件事情。

你伤感关别人什么事?别人读你的文章,为什么要跟着你一起伤感?所以都要克制,永远不要忘记一开始你想写什么。但写着写着文章会走丢的。所以我相信这个就是“态度好”。

十年的变化,我变成了这三本书

理想国:说到创作态度好,想回到这三本书的内容,再请您多讲一讲。因为现在收录了很多篇文章,变成一套文集,它还不是散着的三本书。那这一套文集有没有一个大的叙事线索?

陈丹青:我这居然可以叫文集吗?就是杂稿啦。我没什么要表达的意思,非要写下来,然后印成书,要让这个世界看到。没有。你比方说做电影,它其实是商业活动,它要向社会供应娱乐。电影是产品,所以导演会接这个活,然后揽一大帮人,那倒可以说是创作、是创造。

我们这些画画的、写作的单干户,就这么写起来了,大家居然也喜欢读。但我从来不会坐下来说:今年想表达什么,未来五年想表达什么。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要表达。

理想国:但读者会观察,比如说我昨天把您的《退步集》,还有《退步集续编》找来看了。

陈丹青:哎呦,我现在真讨厌看到《退步集》,烦死了。

理想国:但是我看完我就发现了两个变化,或者说两个体会吧。一个就是,现在这三本书您在讨论的、关注的那些所谓不重要的作品,其实在《退步集》里已经能够看到这样子思考的线索。

也有主题的变化。《退步集》在讨论城市的变化,在讨论教育问题,在讨论一些当下发生的事情;到了《退步集续编》,您在讨论鲁迅,讨论木心;然后到了咱们这三本书,您在《目光与心事》序言里面有讲一段话,说如果您的母亲知道您现在在书里面谈论艺术,应该会很放心。所以我不知道,我们从《退步集》的这个线索能不能够大约地总结出一条叙事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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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与心事》23年9月出版,收录陈丹青过去十年最新的艺术评论文章,跨越戏剧、小说、音乐、摄影,以及素人的绘画。

陈丹青:我跟你说,写《退步集》就是因为我出了《纽约琐记》和《多余的素材》,被一部分读者知道了,然后就开始有各种稿约找过来。再有一个,密集地写是因为我辞职了嘛。辞职以后,各种采访我也就不知轻重地接了。

我被拐进一个后来叫做“公共知识分子”的状态:听听这个家伙说些什么。我一说,他们就来劲了,所以这类事就多起来了,最后攒起来一堆杂稿,到了2004、2005年,就有了《退步集》。

我现在看烦死了,太傻了,态度有点太好了。无论谁找我、要我谈什么,我都会去谈,不知轻重,也不管我懂不懂,不管合适不合适。当时也比现在年轻一点,50来岁。结果《退步集》又被评上奖,在当时也被当成一件事儿,因为抨击教育制度成了热点。

公众也好,我也好,其实都上了当,真的以为这是一件事情。现在看看太可笑了。蚍蜉撼树谈何易?支持我的人也非常可笑,以为这样能解决问题。这是个权力的问题。你是谁?你说这干嘛啊?

包括后来的几本书,都不是我要表达什么,我只是非常生气。我气坏了,但是暴跳如雷又没有用。当时我还在事情当中,还在辞职和走掉的状态之间,记者又拽着我继续聊,就有种可怜的快感:这个家伙发飙了。现在整个看起来,这团状况非常可笑,非常幼稚,就是不懂事儿。

现在我没那么傻了,同时慢慢老下来。人老了以后回顾自己做过的事情,一部分觉得很可笑,一部分觉得,说了就说了,写了就写了。我慢慢沉静下来,就跟泡杯茶一样,茶叶慢慢沉下去了。

要说变化,就变成现在这三本书。我十年没有出书了,而且大家知道,这十年也不能说什么了,那我就拣能说的说。但这不是一种退避、一种自我审查、一种认怂。我相信都不是。

我慢慢看到前期我做的事情可笑、角色上的错位,弄半天我还是个画画的。媒体把我的言论放大了,然后大家莫名其妙得到一点快感,什么都没改变。你认识到这个,抽根烟,就静下来了。这时你的书写方式就会变化。

我很高兴, 2014年瑞琳叫我做《局部》了,这倒也蛮好,走走看。讲半天,就是当时身边的情况、社会的情况,慢慢带着我干了一件傻事,又慢慢让我平静下来,现在更平静了。

《局部》系列,2020年12月出版,陈丹青视频节目《局部》系列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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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部》系列,2020年12月出版,陈丹青视频节目《局部》系列讲稿。

就在平静的时候,有人死了,一个接一个死了。哎呀,到我这个岁数,每年都会听到哪个人走了,正好我认识他们。你们还年轻,你们也会得知到哪个同学走了,但情况不太一样。也会对你们有震撼,从此内心something会有变化。

对我来说,相比中年、青年时期听到一个人走,晚年听到,要平静得多。但在平静下面,你自然会过一遍这个人的一生,过一遍我和这个人的关系,然后尽可能平实地把它说出来。

比方说早20年,我在写《退步集》时,有个人走了,我大概不会有这样一种语气,因为当时是在混乱的、很傻的情况下。现在我没那么傻了,但是我仍然会说真话。还有,你得学会怎么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