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7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去世的新闻震惊了世界。十年之前,我们遗憾送别了这位令人全世界读者敬爱的文学大师。2020年8月15日,作家的妻子梅塞德斯·巴尔恰离世。一对文坛最具传奇色彩的伉俪,就这样永远告别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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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塞德斯的八十大寿。年华不再,爱意永存。

"这种感觉就好比用望远镜遥望夜空,却再也找不到曾经一直在某处的一颗行星。"疫情之年母亲离世后,长子罗德里戈·加西亚伤感地说,心情沉淀后,他写下了回忆录《一次告别》,以最亲密的视角温情回顾了父母生命的最后时光。那是事业背后另一面不为人所知的他们,褪去了文学光环,一对温柔又智慧的父母,那是在幽默与欢笑中对抗生命尽头的病痛与遗忘的他们,在日常中真诚呼吸着的,一对亲切的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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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告别》,

〔哥伦比亚〕罗德里戈·加西亚 著

,杨玲 译,

新经典 | 南海出版公司出版

这是一段珍贵的独家记忆,这一次,我们得以站在近处,阅读加博的生命故事,像读一本永远不会停止讲述的书。2024年是加西亚·马尔克斯逝世十周年,我们再次阅读他,但我们不说告别。

>>内文选读:

【那是一种"更残酷且不可逆转的遗忘"(《百年孤独》)】

他能认出我母亲,亲切地称她为"梅切""梅塞德斯""妈妈""圣人妈妈"。不久前,有那么几个月是艰难的。他记得一生钟爱的妻子,却坚信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一再声称是他的妻子——不过是个骗子。

"这个女人为什么在这里发号施令,掌管家里的一切?她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母亲气得发疯。

"他这是怎么了?"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妈妈,这不是真的他。是阿尔茨海默病造成的。"

她看着我,仿佛我在搪塞她。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段时期竟然最终过去了,她恢复了在他头脑中的位置,又变回了与他相依为命的伴侣。她是最后的纽带。至于他的秘书、司机、厨娘,所有在这个家里工作了多年的人都被他视为家人、亲近的人,他们的存在让他有安全感,他却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我和弟弟去看望他,他久久地、仔细地凝视我们,带着肆意的好奇。我们的脸触动了某种遥远的东西,但最终他没有认出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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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在巴黎的那段时间,加博会对着梅塞德斯的照片写作

"隔壁房间的那两个人是谁?"他问保姆。

"您的儿子。"

"真的?那两个人?见鬼,简直难以置信。"

几年前,还有一段更艰辛的日子。父亲能明显意识到记忆正在慢慢消散。他坚持不懈地寻求帮助,一次又一次强调他正在失去记忆。看着一个人这样焦虑,并且忍受其无止境的絮絮叨叨,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他说:"我靠记忆工作。记忆是我的工具,是我的原材料啊。没有它我无法工作,帮帮我吧。"如此,他以不同的形式不停重复着,一说就说上一个小时,乃至大半个下午。这让人身心俱疲。不过,这段日子最终慢慢过去了。父亲慢慢恢复了平静,有时会说:"我失去了记忆,但幸运的是我会忘记我失去了它。"或者说:"所有人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我。这倒是挺好,我喜欢这样。"

他的秘书告诉我,一天下午看到他独自一人站在花园中央,望向远方,迷失在思考中。

"加夫列尔先生,您在外面这儿干什么呢?"

"我在哭。"

"哭?可是您没有哭啊。"

"我是在哭,只不过没有眼泪。你没发现我的头脑像一坨屎吗?"

【音乐是他"半秘密的毕生挚爱"(《活着为了讲述》)】

星期三晚上噩梦连连。我很怕他们会敲我的房门,告诉我他死了。天亮时,我起身走到他的房间,护士告诉我他一整晚都没有动过。他一直保持着昨晚我看见他时的那个姿势,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我在想,护士是否还需要给他做拉伸,为他翻身,以避免褥疮,又或是我们已经不需要这样做了。我洗了澡,穿好衣服,回到房间。此刻,在微微晨曦中,他看上去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位与自身孪生的苦行僧,面庞消瘦憔悴,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甚至让我都认不出来。我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遥远。或许这正是他蜕变的原因,让分别变得容易些,眼前的他仿佛是新生儿,引发我心底的怜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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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享受"礼拜二午睡时刻"的加博

在厨房里,我和沉默的厨娘坐在餐桌前,她几十年来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我家帮厨,父亲非常欣赏她直率的脾气。有那么片刻,她看了看我,但是没有说话。之后她便出去了,去见她的老板,嘴里念叨着:"也许他需要点什么。"

早餐过后,我听见父亲房间的巴耶纳托音乐响了起来。那是他最喜爱的音乐风格,有时他也会不忠地听起室内乐或者流行民谣来,但最终总是会再回到巴耶纳托。他的失忆加重后,如果给他起个头,他还能背诵出黄金世纪的很多诗歌。这项才能消失殆尽后,他仍能唱起他心爱的歌曲。巴耶纳托是他故土独具特色的艺术表达,在他最后的几个月里,尽管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当经典的手风琴前奏响起时,他眼中依然会闪出激动的亮光。他的秘书常常会播放一连串的合辑,他便坐在书房里,幸福地迷失在时间的隧道中。所以,最后几天,护士开始在房间里为他播放巴耶纳托,调到最大音量,窗子全部敞开。音乐声蔓延到房子的各个角落。有些曲子是他的老友拉法埃尔·埃斯卡洛纳创作的。在这样的氛围中,音乐唤起了我的无限回忆。它将我带回父亲过去的时光,这是其他事物无法比拟的。我徜徉在父亲的过往中,又回到现在,耳边回荡的宛如最后一首摇篮曲。

【"我梦见参加自己的葬礼,走在一群朋友中间,大家穿着肃穆的黑衣,气氛却像过节般热烈"(《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

他们在陈放骨灰盒的台子前放上鲜花、纪念的物件、圣像又或是圣牌。很多人留下了他们自己的书,写下了表达悼念或爱意的纸条,一些人称呼父亲为大师,但大部分人则称他为加博,或者加比托。这一切清楚地提醒着我们,父亲不只属于我们,也属于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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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艺术宫的追思会

这次告别仪式让我们有机会见到了另外一些之前尚未见过或是许久不见的朋友。我甚至看见一些朋友默默走在哀悼的人群中。我向他们示意来大厅的另一侧小叙一下,迅速聊了几句近况。感谢这些小聚,追思仪式才没有那么伤感。

有那么一瞬间,我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出神地看着悼念者的一张张面孔。我想起父亲曾说过,我们每个人都有三种生命:公众面前的、私下的、秘密的。片刻间我想或许承载着他秘密生命的那个人就在人群之中。在我因这个想法走火入魔之前,队伍中一支巴耶纳托三重唱乐队来到近前,他们停下来,为父亲唱了首歌。他们的表演热情洋溢,我表达了感谢。

我们得知哥伦比亚总统乘坐的飞机已经着陆,他正在赶来。不一会儿,哥伦比亚总统走了进来,走在他前面的是东道主墨西哥总统。让人惊喜的是,父亲的很多朋友也乘坐同一班飞机到达了,新一波追思高潮的到来让我们激动不已。母亲非常愉快地跟来宾打招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们觉得这次追思活动怎么样?"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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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博与梅塞德斯的亡灵节祭坛。拉美人对死亡永远乐观

两国的国歌响起,气氛转而凝重。哥伦比亚总统和我年龄相仿,与父亲相识多年,在当上总统之前就和父亲成了至交。他慷慨陈词。他说,加博无疑是史上最伟大的哥伦比亚人。母亲自豪地看着他,就好像他是自己家出类拔萃的外甥。总统的记者弟弟也来了。他是母亲最喜欢的人之一,总能给母亲带来波哥大最新的八卦新闻。尽管在这样的氛围下,她还是很高兴的。

墨西哥总统的演讲挺不错,可是结尾时将我们称为"其儿子们和遗孀"。我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身体,心里想着母亲一定不认同这个说法。两位国家元首走后,弟弟凑到我身边,用讽刺的语气说:"遗孀。"我们略带不安地笑了。很快,母亲愤愤地毅然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她威胁说要告诉第一个走过自己身边的记者,自己打算改嫁,越快越好。最后,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遗孀。我就是我。"

作者:罗德里戈·加西亚

文:罗德里戈·加西亚 图:出版社提供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