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妈妈告诉我家里请的护工婆婆出车祸了,需要回去照顾婆婆。我顿时警觉,按网上的说法,护工、育儿嫂、保姆说婆婆车祸、瘫痪、骨折,媳妇怀孕、小舅子惹事要回去主持公道,大概率是想被雇主挽留加工资,或者找好了下家想走怕说实话雇主结钱慢。

我问:“你确定是真事,不是护工想找借口走人?”妈妈平静地说:“这几天护工都心神不宁,强留着也没意思,让她走吧。”

从2021年外婆卧床不起以来,这是离开的第三个护工。

《桃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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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人生的前七十年,住在农村。幼年时,我每个假期都在那里度过,对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来说,农村养鸡鸭、钓鱼、玩泥巴的生活有着无限魅力。我最爱夏天的夜晚铺一床席子在院子里看星星,漫天的星河好像要流淌下来,外婆养的三只猫往身边凑,很热也很痒,但我舍不得推开猫儿,被蹭得满身都是乱飘的毛毛,直到被愤怒的外婆提起来洗澡。

外婆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是个很有精神,声音宏亮,脾气不好的老太太。这样的印象在之后的日子里不断褪色,精神矍铄的她被走路颤颤巍巍、总是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的老人取代。

2010年,外公外婆都年过七十,生活在连独立卫生间都没有的乡下越来越让人放心不下。他们的四个子女一商量,一人出一部分钱,在城市里买了新房子让他们搬进去,离我家3公里远,我们一家经常去蹭饭。外公适应城市环境非常快,没过多久就和小区里的一群老爷爷们混熟,每天打麻将、相约上老年大学、吟诗作赋一个没落下,生活有滋有味。

外婆和他相反,离开了长久生活的圈子,她一点向外社交的意思都没有,别说交朋友,连出门买菜,下楼散步都不愿意,整天窝在家里看电视。她不识字,电视放了什么不重要,有个声儿就行。她的子女们试图改变她的思想,拉她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后来要求降低到只要能离开家门,脚踩到楼下的水泥地上就是胜利,可惜谁也拗不过她,说不想出门坚决不踏出一步。时间长了,劝她出门成了一种每次子女来看她必备的流程,被拒绝不见得多失望,义务尽到了。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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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后,我有了稳定的工作,终于不用靠家里供养了,妈妈的压力小了一大截,她快乐地规划未来:贷款买一辆二十万的汽车,每年出去长途旅行一次,第一年要去她向往很久的香港。然而她刚去提了车,余下所有的计划在肉眼可见的十年内,全部泡汤了。

我上班的地方在离家80公里的另一座城市,第二个月,妈妈打电话给我:“你外婆骨折了。”没有摔跤,没有磕碰,某个普通的早晨,外婆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妈妈打了120,几个担架工哼哧哼哧把外婆抬下去送到医院检查,情况相当糟糕,她的脊椎断成了三截。

医生问保守治疗还是手术?保守治疗就是床上硬趟一百天,趟到骨头长好为止;手术花钱多,风险也大,如果失败了可能外婆要彻底瘫痪了。妈妈召集兄弟姐妹开了个小会,共同商量外婆的治疗方案和责任分配,最终一致决定送她上手术台,费用大舅出大头,大姨小头,妈妈和小姨轮流看护。大家乐观地想,好好治病,很快就会好起来。

他们信不过三线城市的医生水平,托了无数关系、塞了无数红包从大城市请来名医,医生仔细研究了外婆的检查报告,遗憾宣布:外婆的骨头孔洞太多,强行进行手术失败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只能保守治疗。于是,长久的看护生活开始了。

《邻居也疯狂》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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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上半身完全不能动,每次大便小便都是个难题,她解在尿垫上,每次把解手完把她移开要两个人配合,小心翼翼地动作,用尽浑身解数避免给她脆弱的骨头造成二次伤害。单纯地照顾吃喝拉撒还好,要命的是,随着时间推移,外婆的性格越来越古怪,她小便的时候故意不告诉家人,把裤子床单被子全部尿湿,最多的时候,小姨一天要晒三次被子,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用完了。

大家吃饭前先把她喂饱,再围坐在桌子边一起吃饭,妈妈端上饭碗没吃几口,外婆在房间里大声叫唤:“快来人,我要大便。”妈妈和小姨只好放下碗,拿出尿垫放到她身下,站在旁边等她解完——通常解不出东西,然后撤走空空如也的尿垫。两人再次端起碗,想要吃饭,外婆又在里面喊:“快来人啊。”反复折腾下来,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整个午休时间都用来吃饭和应付外婆了。

妈妈中午再也没能好好休息一次,逼急了她也有恼火的时候,外婆短暂地安静几天,妈妈再次吼她的时候,用整栋楼都能听见的声音拼命叫唤:“不孝子!白眼狼!没良心的!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居然敢吼你妈!”左邻右舍敲门问问情况,妈妈只能一次次道歉。巅峰时期,外婆一天能喊上十七次“我要大便”,能真正解出一次就很不错了。

《姥姥的饺子馆》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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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睡觉,和看特地摆放在床头的小型电视,多余的精力无处释放,化成了半夜的闹腾。夜深人静时,她或大叫或把手臂能够到的东西扫到地上,吸引惊醒的家人来查看情况。这种事情,一个晚上也有两三次,家里没有一个人能睡上整觉。

看护老人实在是过于消磨精力,即使分散到小姨、外公、妈妈三个人身上也一样,住在100公里外的大姨放假了才能来搭把手,聊胜于无。有一段时间,妈妈上班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实在受不了了,家庭会议再次开展,这次的主题是请护工。这座三线小城4000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好找,而护工市场价6000一个月,我们家出7000,照旧由大舅和大姨两人分担,只要能找到人安抚好外婆,解放其他人,贵点就贵点了,何况再过一个多月,外婆的骨折就能好了。

护工很快就找到了,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应付外婆,包吃包住。尽管外婆晚上闹腾的声音还是会把所有人惊醒,但好歹不用再满腔怒火地爬起来查看外婆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了,家人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一个档次。自从外婆骨折以来再没能打上麻将的外公再次出门了,没有工作的小姨重新拿起画笔,再次画上她最爱的工笔画,妈妈工作之外的时间不用全耗在外婆身上了。护工拿高额工资大家是服气的,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一生守护》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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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天天扳着手指头算日子,总算熬满了四个月,比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一百天”还要长,医生终于点头“老人可以尝试站起来了”。她的快乐没持续多久,一天都不到,因为外婆压根不想站起来,问就是“没力气站不起来”“一动就疼”“你要我站起来就是要我死!”妈妈威逼利诱用尽了,一次次劝说“试试看啊,不行再躺下也不迟”“再不起来,就把你送去养老院”,换来的是外婆一次次嚎叫。

主治医生建议我们去看看精神科,事实证明,外婆确实有心理问题,重度焦虑和抑郁。医生说外婆可能是过去被忽略的太久了,现在一旦尝到被家人围在中心的感觉,就想一直这样过下去。他给开了药,但在外婆完全不配合的情况下,毫无作用。鸡飞狗跳了大半个月,妈妈先妥协了,好吧,不愿意起来也行,只要不那么闹腾,给其他人足够的休息时间,一直服侍外婆也不是不行。

护工,妈妈让我叫他“大姨”,态度一定要恭敬,因为她确实能力超强,一顿吃一整只鸡,把外婆的各种无理要求全部摆平,解放所有人。妈妈每天只需要买菜过去做饭、好好赚钱就行,日子能过。除了大姨和大舅包圆的护工费之外,家里各种隐形开支不小,尿垫、纸尿裤,为了给外婆补充营养,顿顿要买最新鲜的鱼虾、牛肉打成糊糊,一个月下来要不少钱。再加上外婆骨折前就办下来的车贷,妈妈每个月存不下一点钱。

《你安全吗》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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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过了手忙脚乱的新人时期,我的工作基本上稳定下来,我提出由我来还车贷,妈妈拒绝了,她说:“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照顾老人是我的责任,还没到要小辈出钱出力的时候。”说到这里,她又庆幸:“还好你已经经济独立了,要是你上学的时候出这档子事,我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花钱请护工解决烦恼的日子没能过太久,疫情全面开放了。外婆首先中招,烧得不省人事,大小便失禁。医院患者爆满,妈妈求爹爹告奶奶,周围关系全找遍了,终于把外婆送进医院,保住一条命。一个病人只能留下一人陪护,而且陪护者不能离开病房,护工肯定是没有的,妈妈一个人在医院待了十天。出院那天,她站在医院门口看着天空,感动得几乎痛哭流涕。后来她反复提起那十天的经历:“十五,我一辈子忘不了这个数字。病房从南走到北一共十五步,我走了无数遍,活动距离只有这么点。跟我们家客厅差不多大的病房住了三个病人三个家属,每天都闹哄哄的,完全没法休息。我和你外婆能说的话只要吃饭、屎尿,再过几天这种日子我就要疯了。”

《我和我的他们》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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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阳过一两遍后,妈妈又开始招护工。先前那位非常满意的“大姨”已经被其他人家定了,她托关系又找了个“靠谱”的护工。这次的护工是她上司家里曾经雇佣过的,年纪和妈妈相仿,这次我叫她“阿姨”。护工阿姨比前一位时尚不少,烫了卷发,穿着光鲜,总是笑眯眯的,非常健谈,喜欢拉着其他能正常交流的人谈天说地,家庭、八卦、热点新闻什么都能聊两句。缺点嘛,过于在乎家庭了,隔三岔五请假回家看望住在乡下的老公,说是“老公一个大男人哪懂得做饭,我不回去他就吃不上热菜了”“三天没回家,家里脏衣服肯定堆得到处都是,我要回去处理洗一下”。妈妈体谅她照顾老人不容易,请假从不扣钱,每个月护工费准时准点打过去,还有逢年过节的红包。

然而在护工阿姨请假天数达到一个月的三分之一的时候,妈妈终于还是忍不了了,准备当月干完就把她辞了。护工阿姨没等到雇主辞退,主动提出不干了,理由是“夫妻分居影响感情,感情比钱重要,我要回家陪老公”。

一个护工不干了,马不停蹄得找下一个,没有护工的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照顾老人的日子实在太可怕了,每次我放假回家,去探望外婆后,都会产生由衷的恐惧。我说:“妈妈,二十多年后的我就会过上你现在这种日子吗?”妈妈坚定地说:“不可能。首先,你外婆四十岁生我,现在她八十多了。我二十多岁生的你,二十多年后我还不到六十岁,怎么可能这么早生活不能自理。其次,老人难不难缠还是得看性格,你外婆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菟丝花’,什么都不会,依附别人生活,家里做饭都是外公做的,遇到事情只会原地转两圈,性格软弱得不行。我绝对不会活成这个样子,要我把家里人全部拖死,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

《我不是精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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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护工到任了,这回的六十多岁,比前两个都大,我几乎能称呼她“奶奶”了。外婆卧床两年后再次骨折,髋关节断了,医生相当干脆地说:“除非做髋关节置换手术,否则老人永远不可能站起来了。”两年的时间,全家人早就不再指望外婆能重新站起来,默默地接受了现实。

外婆的脑子渐渐地不再清醒,春节期间我去医院探望她,护工奶奶一见到我就抱怨:“你家老太太冤枉我!医生查房她居然跟告状医生说我虐待她,三天都没给她饭吃!明明我喂她吃饭还没过去两分钟,饭盒还堆在旁边没洗呢!”外婆在床上嗷嗷“她虐待我”,医生刚好也在旁边,解释道:“是你家老太太糊涂了,我亲眼所见,你家护工很尽责。”我左右看看,只好拿出手机发了个红包安抚护工奶奶受伤的心:“放心吧,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外婆诬赖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长年累月晚上睡不了整觉,外公神经有些衰弱了,他拿出退休金在同小区里租了个一楼的房子让外婆搬进去住,留在家里的人才能睡个好觉。没到一个星期,房东有意见了,外婆整夜整夜嚎叫不停,左右邻居纷纷上门投诉,给他施压,他告诉我们:“解决不了问题就赶紧搬走,钱全部退给你们,我算是怕了。”外公又想出一个办法,让外婆留在家里,他自己搬出去,外婆在家嚎得再怎么厉害,也没人赶她走,只是实在苦了自己家附近的倒霉邻居们。

《父母爱情》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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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破烂烂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缝缝补补凑合着过呗。我越发佩服看护老人的护工,妈妈也是,她说:“如果将来一定要去入户服侍别人的话,我要做月嫂。看着小孩子一天天长大日子还有盼头,老人只会一天天状况更糟。”

第三个护工也要离开了,妈妈又要向周围人打听哪里有口碑好的护工了,希望下一个能干的长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