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让我在抖音搞点动静,5月8日上午9点半,开展退还彩礼集中执行直播。”五一假期结束后的第二个工作日,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下称“湖南高院”)的抖音官方账号发布了一则语气轻松的直播预告。

负责此次退还彩礼案件集中执行的,是宁乡市人民法院(下称“宁乡法院”)执行局。

然而,5月8日的直播,影响力却远超策划者的预料。274万人次的围观,使“湖南高院直播退彩礼”成为当日在抖音排名第一的热搜事件。其中的典型案例广为传播,有网友说,这是最好的普法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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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乡法院执行法官王玮负责此次直播案件的初步筛选,以及整场直播的主持。王玮告诉记者,案件筛选是个颇为复杂的过程,既要考虑案例相对司法解释的典型性,也要考虑直播的效果。最终入选的五个案例,其共同考量是被执行人的行踪已被法院掌握,上门就能见到被执行人。本文供图/宁乡法院

直播涉彩礼案件的集中执行,本意是为了亮明法院的态度。这顺应了当下的民意,希望高价彩礼能被遏制。但另一方面,案情的讨论并不受控,司法机关的审判执行也被放大推敲。

“没想到这么火”

直播涉彩礼案件集中执行的任务,是湖南高院在五一假期前派下来的。

在此之前,宁乡法院尝试过直播珠宝司法拍卖,还在春节前尝试直播涉民生案件的集中执行。在后一次直播中,有被执行人看到司法干警扭头就往山里跑,而执行法官跨上路过村民的摩托车就往山里追,这场直播吸引了数万人次的观看。

作为宁乡法院的院长,唐珍枝已经习惯了与湖南高院的合作。全院绩效考核成绩连续三年全省第一,他相信,宁乡法院审理和执行的案件经得起直播镜头的检验。

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直播思路才真正明确。案例筛选由宁乡法院指挥中心的王玮负责,因为宁乡法院立案的案件,通常由指挥中心分流给各个法官。相比具体案件的承办法官,对于全院特定类型案件的情况,王玮掌握得更全面。

案件筛选标准由直播目标决定。今年2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发布的《关于审理涉彩礼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下称《涉彩礼规定》)正式施行,湖南高院希望借助真实判决和执行案例,向公众普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婚姻家庭编的解释(一)》(下称《婚姻家庭编解释》)和《涉彩礼规定》明确的彩礼退还情形,展示彩礼退还的执行过程。

《婚姻家庭编解释》明确了三种彩礼退还情形:未办理结婚登记、已办理结婚登记但确未共同生活、婚前给付导致给付人生活困难。王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经过初步筛选,宁乡法院针对三种情形各自选出了两三个案例。

最终筛选出的五个案例,其共同考量是确保法院上门执行时,被执行人在家或能被找到。“找不到被执行人,是执行工作的常态。”王玮说,上门执行却扑空,不仅让执行措施无法开展,还会导致直播效果不佳。要达成这一效果,需要申请执行人愿意配合法院,提供被执行人的信息,“涉彩礼案件的申请执行人与被执行人以前是夫妻或者男女朋友,会比我们更了解对方的生活习惯、住址及行踪”。

“见了一次面就结婚”“对婚姻视同儿戏”“20万元的礼金、5万多元的首饰、2万多元的名牌包”……在案件筛选环节,宁乡法院就担忧过车某一案可能引起的争议。“但我们并不是因为案情猎奇或者它会成为热点事件而选择这个案例,而是它的案情符合《涉彩礼规定》中双方虽已登记结婚,但共同生活时间较短、彩礼数额又高的情形,符合我们对这一类型案件普法的需要。”王玮说。

5月8日上午9点半,集中执行队伍到达车某一案的被执行人王某家中。宁乡法院政治部工作人员邹晴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之所以将对王某的执行安排在第一场,是因为五个案例中,只有王某居住在长沙市,而其他被执行人则集中在宁乡的乡镇地区。

按照执行规范,到达现场后,该案的执行法官邓璐阳先询问了王某的经济和家庭情况,彩礼所涉财物的去向,了解她的履行态度。按照常规做法,执行法官会在了解完上述情形后,尝试组织申请执行人与被执行人和解。

执行程序最重要的目的,是保证申请人拿回钱财。多位受访执行法官说,如果被执行人不自愿、不配合,法院强制执行,会面临财产线索难追索的困局。“在实践中,现金因性质特殊往往难以控制,法院系统对于银行账户的查询、查控也可能出现延迟、遗漏的情况,因此并不能认为案件进入了法院的强制执行阶段,就能查到被执行人全部的财产了。”执行法官戴文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尽管许多案件并没有查控到足额的财产,被执行人主动履行债务的情况也不多,但只要双方能够自愿达成执行和解协议,被执行人愿意尽自己的能力去偿还债务,法院往往愿意促成双方达成和解,这样的执行效果通常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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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8日,执行干警将王某(中) 带离住所,以便法官进一步调查询问财物去向。此前法院判令王某向车某退还彩礼25万余元,目前执行了5万余元,王某称无可供执行的财产,无法履行剩余钱款。由于隐瞒了一条金项链和一只路易威登包的存在,宁乡法院以拒不报告财产为由,对王某采取拘留措施。

“但车某一案中,被执行人王某本身年龄小,学历也低,没有稳定工作和收入来源,还有家庭负担,平时消费习惯也不好,喜欢购买与收入水平不符的贵重物品和奢侈品。”邓璐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到现场后,王某的态度并不积极,被询问到彩礼去向时,王某表示“丢了”。

此外,执行干警还在现场发现了一条金项链和一个路易威登品牌包,这意味着王某没有向法院如实报告财产。依据《民事诉讼法》对妨碍民事诉讼行为采取措施的规定,执行法官有权对王某采取拘留传唤的惩戒措施。

通常情况下,执行队伍不在执行现场过多停留,“我们有经验教训,待久了会引发很多意外,比如被执行人亲属的围观、阻碍。所以我们得迅速撤离执行现场,到法院坐下来谈”。邓璐阳决定将王某带上警车进一步了解彩礼去向,并为接下来可能采取的拘传措施做准备。

这一措施,以及与执法局同行的申请人车某对直播媒体的发言,使得执行现场具有较强的对抗性和话题性,进而引爆了传播。直播间不断有新人涌入,围观人次达到274万。包括唐珍枝在内的所有受访者都表示,“没想到直播会这么火”。

如何认定退还彩礼金额?

“我感觉我跟胖猫没什么区别,他两年花了51万,我两个月花了五十几万。”执行现场,在执行法官组织王某与车某调节的过程中,车某在直播镜头前说出了这个数字。

而根据判决书,法院判令王某向车某退还彩礼,其中包括252832.9元的价款和一只价值25600元的路易威登品牌包。

“结几天婚,50万元彩礼只判退一半,骗彩礼结婚是致富捷径。”中午下播后,执行法官们看到网络上的议论,才意识到“节奏被人带偏了”。

“50多万元的数字,是申请人在网上的单方说法。这个金额有两个问题:第一,申请人在离婚纠纷案中,起诉的标的金额和价值是35万元左右;第二,50 多万元可能包括法院判决离婚后,双方协商复婚阶段,申请人又给付的十几万元,而这十几万元的彩礼返还,申请人在宁乡法院另案起诉,目前未判决,不能合并到前一个案件中计算。”邓璐阳说。

车某与王某的离婚纠纷案,由宁乡法院法官张树审理。据张树介绍,车某与王某结婚后始终分居上海与长沙两地,男方一直要求王某前往上海共同生活,而王某拒绝,因此可以认定双方虽然结婚,但没有共同生活。根据《婚姻家庭编解释》,王某应当向车某全额返还彩礼。

问题的关键和难点在于彩礼的范围怎样认定。

“按照中国的习俗,一般要男女双方家长见面,坐下来商量一个吉利的数字,这就是彩礼。此外,双方见面后,男方给女方父母、兄弟姐妹比较大额的红包,也可能认定为彩礼。”张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从法律的角度,彩礼是以结婚为目的的赠予,是附条件的赠予,所以我们首先把领证前一天购买的价值52187.9元的首饰以及价值25600元的名牌包都认定为彩礼。”张树说。

但随着技术发展,给付彩礼的仪式被微信转账等方式取代,在频繁发生且缺少备注的转账中,怎样辨别出彩礼?这一难题在车某案中颇为典型。

张树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了最终确认彩礼金额的过程:

首先被剔除的,是日常发生的小额消费支出,比如双方婚后见面产生的支出。在这个环节,婚后车某向王某转账的41501元被剔除。

其次,双方在恋爱、感情培养期间,为表达爱意而发生的包含特殊数字的转账,比如5200、1314、520,也会被剔除。这一环节最终剔除了8348元。

再次,男方对女方的母亲、弟弟、奶奶的小额转账,被认定为人情往来而剔除,这一环节剔除了19744元。

“给付彩礼是为了结婚,而包含特殊数字的转账是为了表达爱意、增进感情;给对方亲属的转账可能是帮对方交水费、电费等日常性消费支出,这些转账不与被告直接发生关系,可以视为人情往来。”张树说。

最终,判决书中写明:原、被告婚前共同生活时间短,登记结婚后仍生活、居住在两地,仅见面两次,对于后续生活未形成一致规划,没有形成完整的家庭共同体和稳定的生活状态,不宜认定为已经有稳定的共同生活,且从原、被告的微信聊天记录可以看出,被告并无与原告共同生活的规划,对婚姻视同儿戏,故对原告要求被告退还彩礼200645元的诉讼请求,本院予以支持,超过部分不予支持。因案涉黄金项链、钻戒、手镯已被被告典当,故应当由被告折价返还原告52187.9元,并将案涉路易威登品牌包原物退还给原告。

值得注意的是,该案的判决时间为2023年11月22日,而今年2月1日出台的《涉彩礼规定》进一步明确了一些情形给付的财物不属于彩礼,包括一方在节日、生日等有特殊纪念意义时点给付的价值不大的礼物、礼金;一方为表达或者增进感情的日常消费性支出;其他价值不大的财物。

“《涉彩礼规定》出台后,彩礼的界定更加明确,法官认定起来就更加简单。”张树说。

案件直播之难

执行法官原本计划在当天下午的直播中澄清“50万元彩礼只判退一半”的谬误。

然而,由于热度和争议远超预期,本该在下午1点半继续的直播,被迫推迟一小时,上午的案件不能再提,对抗性强的案例不能再播,甚至连“彩礼”两个字也不能再提。

澄清计划搁浅,原定下午直播的执行案件,最终只播出了三件,尽管其中有两个案件都当场得到全部或部分执行,效果上佳,但直播还是在一小时内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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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执行人在集中执行现场履行判决,这是执行法官最乐见的场景。

事后,执行法官联系车某的代理律师,要求车某澄清50万元的金额构成,以及说明因协商复婚而再次产生的婚约财产纠纷。

但此时,网友的讨论已经完全不可控了。直播过程中,执行法官曾介绍王某在婚前隐瞒了生育史。这一细节被舆论放大,许多网民认定王某为“捞女”。

“女方婚前生育过小孩,男方当事人在领结婚证前是知道的,而且明确表示愿意抚养,说会做一个好爸爸。”张树说,由于涉及未成年人,这一细节未被写入判决书,但直播结束后,网友始终强调这一细节,张树感到有必要对媒体澄清。

宁乡法院一名受访者表示,除了直播过程中很难持续向不断涌入直播间的网友介绍案情,之所以会发生信息混淆,可能也与多主体同时发布信息有关。

据其介绍,直播当天,还有本地一家政法媒体也跟随执法队伍记录现场情况。“高院事先对我们有过提醒,要求不透露当事人的隐私,高院的直播镜头也会尽量避开当事人,但是同期直播的另一个平台则将镜头对准车先生,而车先生又有很强的表达欲。”前述受访者说。

张树认为,对做直播的法院和法官来说,让围观直播的公众获取对案件的全面准确认知,是摆在面前的技术难题。

“就拿这个案件来说,我们直播的时候,就应该多讲一讲法院最终认定返还的数字是怎么来的,要在直播过程中就给网友做交代。这的确有难度,因为网友不断地进出直播间。”张树想到的办法是提前发布包含案情简介的直播预告,“这次的直播预告就过于简单。以后案情里面可能会引发舆论热议的点,我们都要在预告里提前介绍,要预防因为不了解而引发的争议”。

此外,亦有观点认为,在被执行人面部未做遮挡、姓名未被隐去的情况下直播执行过程,是“拉着被执行人游街”,忽略了对其的隐私保护。

多位受访者说,选为上门直播执行的案例,被执行人多多少少存在着不配合履行的失信行为。近年来,通过曝光台曝光“老赖”的身份信息已经成为常规操作。实践中,长沙火车站大屏曾公布过“老赖”名单信息,公开“老赖”照片的做法也颇为常见。

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出台了《关于公布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信息的若干规定》,各级法院可以根据各地实际情况,将失信被执行人名单通过报纸、广播、电视、网络、法院公告栏等其他方式予以公布。规定细则还指出,被公布信息包括被执行人自然人的姓名、性别、年龄、身份证号码,和人民法院认为应当记载和公布的不涉及国家秘密、商业秘密、个人隐私的其他事项。

“毕竟是直播,万一对心理承受能力不强的被执行人造成什么极端后果怎么办?”接受采访时,也有受访者犯嘀咕,“但我们是执法行为,从打击效果来讲,不打马赛克效果会更好一些”。

未来怎么办?

直播结束后的两个晚上,唐珍枝持续接电话、接指示,“晚上11点了还有,都没怎么休息”。

“广东法院发来贺电”“××法院要有这种魄力就好了”⋯⋯在集合了全国各地法官的微信群里,唐珍枝听到的多是“叫好”之声,还有同行告诉他,对涉彩礼案件集中执行的直播可以参评“全国十大法治事件”,因为借此“匡扶了社会风气”。

唐珍枝很少转发或回复,最大的担忧来自司法专业之外。“这个案子火起来是因为我们宁乡的彩礼高吗?不是的。这是个人行为,并不代表我们长沙、宁乡地区的彩礼很高。”唐珍枝害怕这个案例的传播造成一种地域烙印,“说我们宁乡的彩礼高、嫁女儿是为了捞钱,搞出一个‘宁乡彩礼50万’,那怎么得了呢,我们宁乡不就臭了吗?”

张树也说,近三年来,宁乡法院审理的涉彩礼案件数量在50件左右,“从整个湖南省来看,宁乡的涉彩礼纠纷比较少。但是从趋势来看,无论是整个湖南省还是宁乡市,涉彩礼案件数量都是逐年递增的”。

直播的初衷是普法,是通过曝光助力解决“执行难”的问题。邓璐阳与戴文涛都提到,由于涉及双方的情感纠纷,相比其他类型的案件,涉彩礼案件的执行往往更难。“有一些当事人对履行判决有较强的抵触情绪。”邓璐阳说。

邓璐阳分析,进入执行程序的案件,被执行人往往来自经济不那么发达的地区,自身的经济实力比较弱,债偿能力比较差。而就涉彩礼案件而言,一些已经领证结婚的夫妻,收取的彩礼可能有一部分已经用于共同的家庭生活。法院的执行和解工作很难开展,也很难取得成果。

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执行法官普遍表示,无论是否直播,法官在执行现场遵守执行规范的准则都不会改变,而直播也很难从根本上解决因被执行人没有债偿能力导致的“执行难”问题。

从车某王某这个案件来看,法院判令王某返还的彩礼中,价值2万多元的路易威登品牌包实物已发还,法院也已经冻结、划扣了其名下3万余元的存款,还找到了王某一个价值2万余元的金器,也就是说,名牌包以外,余下25万余元的应退彩礼,目前执行了5万余元。

张树认为,直播达到了警示民众、遏制高额彩礼不正之风的初衷。至于以后还要不要直播,归根结底是权衡利弊,如果直播有助于普法宣传、解决“执行难”的问题,引导和化解掉可能随之而来的误解和舆论压力,做好隐私保护,就可以把直播普法一直做下去。此外,他觉得用更保险的视频录制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我们基层法院很敬佩高院借助直播媒介来推动司法公开,法院的工作应该拿出来晒。”唐珍枝认为,司法公开就意味着案件审理和执行经得起直播这种形式的检验。“拿出来让老百姓评判,你错了也没关系,还有二审、再审的司法救济,我们判错了,又引起争议,肯定会有风险,但(如果)因此就不做了,这是因噎废食。”

发于2024.5.20总第1140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湖南高院直播退彩礼

记者: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