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小说系由本人原创，但曾经与网友私下交流过，不能保证是否流转过，如有同作品在网络出现过，本人保证本作系本人原创。）
文：葛维屏
1
这次飞往“夬”星球的旅程，虽然突破了我的星际旅行历史中100光年距离的极限，但丝毫没有给我带来意外的喜悦。这次旅程，无疑是我所经历过的出行生涯中最轻松的一次，因为我们“古水”号飞船的使命就是把一位东方美女送到“夬”星球，本来这样超长的旅程所带给我的兴奋与新鲜感，都被这次旅程中所蕴含着的浓厚的香艳成份稀释了。我的同学通过各种频道，向我祝贺我能获得如此之长距离星际旅行的机会，但是，我的内心却怯弱得像太阳风一样飘摇不定。这其中的原因，远不是因为我心里残存着对女性的偏见，而是因为这个行动本身，就是一次对女性性别的着意渲染与强调。
为什么要把地球人的亲善大使选择一位年轻美丽的女性？这本身就饱含着一种地球人传统的对女性的偏见，烙印着地球上以男人为中心的审美观。我在心里一直有一种直觉，我们即将飞往的“夬”星球也会对地球人津津乐道评选出来的徒有“天生丽质”外表的美女感兴趣吗？
我知道，作为“古水”号飞船上的五名船员之一，不应该对这次行动抱有任何抵触与不满的情绪，但是我无法克制自己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阴影。这种阴影像日渐扩大的日食，逐渐蚕食着我对这次航行的期待。为了顺应内心里的这种像雾一样升起的障碍，我选择了回避。
包括舰长关阔河在内的其他四名成员，这几天成为全球媒体关注的中心。而我则躲在了“古水”号飞船的舱房里，我有足够的理由离开世人关注的焦点，因为我负责着飞船后勤、卫护、安防系统，这使得我可以借口对飞船进行先期维护而免掉那些繁琐的应酬。
发射之日，盛大的欢送会正在飞船外面举行。我没有出舱，享受着舱内的寂寞。打开“空间信息共享网”，我可以看到正在对全球直播的欢送仪式。我揿下全息操控按钮，挪动着直播现场全息视镜，让镜头从焦点人物的脸上逐一亮过。
舰长关阔河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身体发福，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微笑，把狭小的眼睛挤成了一条弯弯的弧线，这是一个对工作有着异乎寻常热情的人，而这种热情的主要原因，我觉得，并非是他有什么高尚的献身事业的动机，而是因为只有工作才能给这个能力平庸的飞船指挥员以生活中无法得到的荣耀，这使得他对聚光灯的热爱几乎像飞蛾迷恋火焰那样疯狂炽烈；左边一点，是副舰长向夕，年轻、高挑而帅气，带着一种踌躇满志的霸气，一举一动，都透着未来飞船领军人的强烈自信；在他的身边，是何超忽那圆乎乎的面孔，脸上挂着朴质的笑容，他是飞船路程设计的重要成员，负责飞船航行轨道维护，精于技术的他，却长着一副大智若愚的面孔；最边上，就是飞船上唯一的一位女性船员秦灵荧，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当她离开她的操作台，她身上的光泽便会像反粒子一样湮灭得一无所有。
在我用全息视镜扫描现场的中心人物的时候，我的用意当然不是关注这四位我在船上朝夕相处的同事，而是想领略一下本次航行的核心人物、星际美女甘馨究竟是长的怎么样的。前一度时期，我到塔克拉玛干我的母校去了这一趟，也借此逃避飞船成员参与地球上组织的各种联欢活动，也因此使我失去了见识本次星际美女甘馨的机会。在出航的前一天，我都拒绝去关注本次航行中心人物的任何背景与细节，但是，今天送行活动的盛大，仍使我感到万分惊讶。这个被评选出来的星际美女——甘馨究竟秉承着什么样的天仙一样的美貌呢？
我让全息视镜反向摇转，终于看到了舞台中间的那一位亭亭玉立的女性。从她所站立的众星拱月的位置来看，她无疑就是今晚的主人公、本次航行的唯一承载物、星际特级美女甘馨了。
也许我在学校里选学的一个专业是人体卫护，所以，职业性的特点，使我更多地从生理上看待人类。特别是对一个陌生的仅以外貌取胜的女性，我的审视性的目光更像手术刀一样冰冷。
甘馨，有着一米七零高的骨架，颅骨七窍摆布均匀，面部肌肤细腻，门齿洁白紧密——这样的观察使我索然无味。我关掉了 “空间信息共享网”的直播频道。
我知道我对女性的看法很成问题，这次回母校，也是想找回我曾经的初恋的感觉。在沙漠中心的绿色地带里，我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埋首在郁郁葱葱的杨槐树丛中，我的干涩的心灵，仿佛流进了甘霖，这种复活了的感觉，使我更加痛苦，也使我知道，我没有遗忘过去的那一段恋情。在空旷的母校里，我忍受不了没有她所带给我的睹物思人的折磨，匆匆地逃离了母校。我在塔克拉玛干残留的沙漠博物馆里，让自己烤了三天，仿佛要让太阳的辐射，蒸发掉内心里哪怕任何一点感情的涟漪。我觉得，只有把旧日的温情彻底烤干，让自己的心里不再留下一点多余的感情的波澜，才会使自己真的心如古井，使自己能甘于星际航行的那种冗长的寂寞。
我抬眼望着面前仪表后面藏着的一幅立体照片。我在心中叫着她的名字：矫若，她是我心中永远的圣女。
当飞船开始启动的时候，我把她的照片收了起来，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心中的秘密。
2
从地球出发到火星轨道的这一段距离，是星际航行的必行之道。耳熟能详，就是闭着眼，我也能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习惯了，我总是把这一段旅程对等于母校到塔克拉玛干绿洲那一段距离。
飞船在均匀加速，处于进入轨道前的热身运动。
船载通话系统提示我，有人呼我。我按下开关，不要问，这是秦灵荧无疑。女人嘛，一有想法，就会憋不住，不管她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还是一个学富五斗的才女。我知道，她对这次运送美女的“古水”号旅程更加不满。她是一个不甚美丽的姑娘，皮肤有些干瘪与枯槁，这可是一个姑娘的大忌啊。其实她的业余爱好，也与所有的姑娘一样，会关心美容与穿着啊，但她似乎从来就停留在关注的层面上，从来没有运用这些美容知识来改变一下自己。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可想而知会对一个超级星际美女有什么想法了。
“小秦，刚才我在直播上看见你了，现在是全球闻名了啊。”我有些有口无心地向她恭维道。
“小傅，我觉得还是你的选择明智，早知这样，我也不下船了。”她哀哀戚戚地说道。
“与星际美女一起亮相，也能分享一下美丽的味道，增色三分啊。”我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恶俗的挑逗了，似乎不把她的怨恨之情激发出来不罢休似的。
“我觉得我们这次的航行真是可悲。”她的声音果然有些提高，“值得兴师动众送一个美女吗？现在都到了星际时代了，但人们的庸俗反而更加变本加厉。”
“至少她很漂亮，看上去很舒服啊。这也是地球对宇宙的贡献吧。”
“靠父母赐给她的基因，她不费一点劲就获得了荣誉，这真是地球文化的可悲。”她似乎把内心的积怨一古脑地倾泻出来。
“也是啊，这个时代的科技进步神速，但人们的趣味却在原地踏步。我国唐朝就盛行什么‘不重生男重生女’，今天的星际时代依然开始流行这样的古韵了。”
“我与你理解的不同，我不是歧视女性，而是看不起一个只有漂亮的外貌而一无所长的女人。在星际时代女性应该有更大的作为，而不是凭着漂亮的脸蛋就能拥有一切。”
“这一点我同意，能代表地球女人本质的，还是女人的思想与智慧，而不是她的容貌。在这一点上，我倒觉得秦灵荧更能代表地球女性的光辉形象啊。”我说道。
“你挖苦我？吃饭的时候，你必须吃我一掌。” 秦灵荧嗤嗤地笑道，“算了，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不过，我很佩服，同样是女性，她长的怎么那么水灵呢？”
“连你也很欣赏她。”我有些奇怪地望着荧光屏上的秦灵荧。
“是啊，从主观感情上讲，我可以否定她，但从科学的角度上讲，我必须实事求是嘛。”
“我还没有发言权，我还没有见过她嘛。但是，你想啊，你自小到大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对自己容貌的关注上，可能你的爸爸，也不希望你成为一个漂亮的女孩，而希望你继他之后，成为又一个‘张衡’科学奖的获得者吧。”
“这倒也是，这么说，还是父亲害了我了？小时候，我一直与父亲在基地里生活，认识的叔叔阿姨都是清一色的白大褂，真的没有一点美丽的概念。看样子，我要向我父亲索要我的美丽权了。”
“呵呵，可是你的爸爸给了你另一种知识的美丽啊。”我挖空心思安慰着她。
秦灵荧父亲秦剑棱对“‘羲和’奇环空间”的研究，实现了星际旅行的重大革命，为汉语世纪的到来作出了巨大的贡献。目前我们人类的星际旅行，能在一到两年内的时间里完成几百光年的飞越，完全是得益于秦剑棱“‘羲和’奇环空间”的实际运用。秦剑棱利用“反黑洞”的原理，使宇宙飞船在星际旅行中，营造出一个相伴相生的“反黑洞”，实现时空的大跨度的扭曲，从而与几百光年距离的星球对接。飞船在高度扭曲的时空曲面上飞行，把漫长的太空距离拉近成逐渐拢缩的两点。这种曲面，其中一个面是地球，另一个面，就是星际中的目标星球，就像我们这次旅行中的终点目标“夬”星球。时空曲面在逐渐靠近的过程中，总有一个无法接近的空档，这就是“‘羲和’奇环空间”。‘羲和’是中国的太阳神，也寄寓着秦剑棱用中国文化对星际旅行的诠释。“奇环空间”是两个曲面的中间地带，这里非常接近于中国传统文化中道的境界，“浑浑沌沌，茫无际涯。”星际旅行的本质，最后简化为对“奇环空间”的穿越。由于这种时空扭曲的曲面，始终以地球为一个端点，形成了“奇环空间”成为所有从地球出发的星际旅行共同穿行的一个空间。“奇环空间”的发现，解决了星际航行时间过长的矛盾，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星际时代。飞船漫游星际空间，成为人类的最普通一种旅行方式。
秦灵荧自小受父亲的耳濡目染，顺理成章地走了航天事业。尽管她的父亲是开辟了星际时代的领峰人物，但她却相当朴素而平凡。实际上，幼年时代跟随父母亲在航天基地的生活，没有条件培养她的骄傲的心态，反而使她失去许多平凡人家对孩子的额外的娇宠。她在“古水”号上担负着路程运行程序的编程与设计。性格上的平静与天生的感知能力，使她能熟稔地把文字命令改写电脑执行的语言。女人对美丽的放弃，可以使她更加专注于单调而繁复的工作。当她在操作间操作键盘的时候，我们会感到一种安全，一种信赖。她是我们星际旅行中的一个安全砝码。
由于秦灵荧对甘馨的由衷的赞美，我忍不住把网站再次打开。我发现，今天的网站上，都在头条位置登载着美女甘馨与“古水”号船员们的合影，只是，这里缺少一个人，那就是我。
3
舱门，突然开了。
为了谨慎起见，我关掉了与秦灵荧的船载通话系统。进来的是关舰长。他的满面笑容的眼睛，并没有停留在我的身上，而是滞留在舱门外面。
“小傅，你看，星际美女来看你了。”关舰长高声说道。
从门外走来一位个子高挑的女性。刚才我在直播系统中，已经熟悉了她的容貌，她正是这次旅行的核心人物——甘馨。当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她远比电视上的她，更带有一种女性的味道。这是因为，电视屏幕上所有看到的，只是她的面部表情，而她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却是她的全部。
“你好，你是傅力吗？” 甘馨伸出手来，笑容可掬地向我问候。她的笑容相当职业化，我有足够的警惕。
“是啊，是我。在我们的飞船上，能结识地球上——不，星际间的第一美女，十分荣幸啊。”我矜持地说道。
“我也同样荣幸啊。能结识星际间最优秀的航天飞行员，我也实现了我的梦想了。”她说道，感到她的声音抑扬顿挫，这种训练有素的回答，加剧了我的戒备。
“谢谢你能夸我们优秀。在星际空间，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自我贬低。你愿意搭乘我们的飞船，正是建立在对我们优秀信赖的基础上。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我们的优秀，可以帮助你的优秀传遍宇宙。”我咬文嚼字地说道。
关舰长高声笑起来，“甘小姐，乘我们的飞船，你放心好了。现在，我们船上的所有船员你都认识了吧，他们对自己的自信，正是他们优秀的标志啊。”
甘馨微微地偏一下头，露出甜甜的笑意说道：“优秀的是你们，而不是我。更能代表地球象征的，应该是你们，而不是我。这也正是我刚才在欢送会上表达的意思。哎，只是小傅，刚才你是整个飞船上唯一缺席欢送典礼的人吧。”
我还没有开腔，关舰长说道：“小傅工作比较认真，每次出航前，他总是把准备工作做得有条不紊。”
甘馨说道：“真遗憾，你是唯一没有在公众面前露面的人物，也没有一张照片。来，照一张照片吧。”
甘馨说着，对跟在后边同时进来的何超忽示意，给她拍一张照片。她走到我的身边，摆出一个姿势，让何超忽用全息相机照了一张合影。对她的这种举动，我心里顿生一丝无由的反感。她以为自己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吗？典型的带有这种凭着美貌取胜的女人的那种虚伪心，也带着对自己的具备的天生丽质的过分的迷恋。她以为所有的人都会欣赏与珍视她的这种外在的美丽吗？
舱里恢复平静。我想到甘馨说的，她会把照片发回地球，过几分钟就可以在“空间信息共享网”上看到我的照片。我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网站，我想看一看，我这个陪衬人，在她身边的形象会是如何的。
果然，刚才的头条“古水”号发射的新闻图片里，增加了一张我在在舱里的相片，只是，我惊讶地发现，身边的她不见踪迹。我工作舱的背景，代替了她的位置。看样子，是地球上的宇航中心的人员，抹掉了她的形象。我不由冷笑一下，毕竟她的这种到处恩赐她的美丽的虚荣心，这一次没有得逞。
“傅力，看到你的图片了吗？”这次，船载通话系统自动开启，出现了甘馨的面部特写。
“谢谢你。”我有口无心地说道，“只是宇航中心给我添了一份遗憾。”
“为什么？”
“他们不知为什么把我与你的合影变成了我的单人照片，真使我逊色不少啊。”
“哈哈，你不知道吧，在我把照片传输给地球之前，我自己抹去了我自己。这也是突出你的形象嘛。”
“你想的真周到，如果有你在身边，我肯定被你的美丽遮掩了，只是这张照片的保存价值会大大减低啊。”
“为什么？”
“因为没有我们星际间的大明星嘛。”我说道。
“如果你希望有一张合影的话，我可以再做一张给你啊。”她向我眨了一下眼睛，“我不干扰你工作了。”
她的图像消逝了。最后一刻她顽皮的笑容，带着一副天真的神情，与她在欢送会上的那种稳重与成熟天壤之别，而正是这种在平常生活中体现出来的亲昵的小动作，反而使她增添了几分亲近之感。毕竟，我们希望在生活中接触的不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画中人，而是一个可以交流与接触的平凡女孩。
这次甘馨作为地球的形象大使出访“夬”星球，是通过百里挑一的全国选拔赛而最终确定的。“夬”星球与地球相隔120光年，按照传统飞行方式，几乎没有实际接触的可能，也根本不可能进行适时性的通讯联络。“‘羲和’奇环空间”的发现与运用，使得这一时空弯曲的中间区域，成为星际交流的一个公共场所。在十年前，我的校友老大哥驾驶的飞船在“‘羲和’奇环空间”偶遇了“夬”星球的宇宙飞船，在那里进行了第一次接触。孤独的生命总是对星际中同样生命的存在，有着本能的亲近欲望。两个星球上的宇航员可以用一见如故来形容，当即约定了地球访问“夬”星球的具体事宜。一个外星球与地球的时空长度，决定着“‘羲和’奇环空间”的弯曲程度，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参数。这一次接触中，最大的成果就是确立了“夬”星球坐标系，这为地球人出航“夬”星球奠定了基础。为筹备这一次星际交流的航行，“古水”号的中心信息储存系统几乎囊括了人类所能掌握与创造的所有信息，何超忽既是飞船路程设计的一名设计者，同时也是也负责这一知识储备系统的开发与保管，一旦到了“夬”星球，这些地球知识将通过智能互译系统，与“夬”星球进行全方位交换。这是飞船的知识储备系统，而代表人类最完美的象征的，则是由甘馨这一位星际美女所承担的。
4
飞船驶出地心引力的范围，在漆黑无光的太阳系空间里缓慢的加速。从理论上讲，时空可以无限度地弯曲，实现两个空间点的无限接近，但越接近越需要巨大的能量，这在实践运用中不具备可操作性。因此，为了把两个空间最终逼近达到“‘羲和’奇环空间”，飞船仍采用了较长距离的缓慢加速，我们这次设定的太阳系加速距离是五个月零二十九天，也就是说，在这样的时间轴上，我们可以到达 “‘羲和’奇环空间”。而从 “‘羲和’奇环空间”进入 “夬”星球所在的星系，将是另一个时间尺度，我们计算出这将是地球的两倍长度。
在太阳系里五个月零二十九天的旅行中，飞船将制造出“反黑洞”的虚拟状态，在飞船周围营造出一种任何粒子湮灭的模拟环境，从而使飞船以近似于邻近“黑洞”的方式行驶着。飞船模拟的“反黑洞”的效果，依靠的是巨大的能量，而这个能量是由“反物质高能桶”提供的。
船载通话系统的红色通道突然开启，这是每一名船员与舰长的独立通讯系统，非一般情况下，不开启使用。看到红灯闪烁，我似乎预感到关舰长会有什么安排。
关阔河是船上的老资格，但在我心目中却不能称上德高望重。我对他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与他联系在一起，看到他，总是复苏我心底的疼。而这种疼，只是我一种单向的感觉，关阔河根本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与每时每刻，总在我心底里划下流星一样尖厉而刺耳的回忆。
从学校走进了航天生涯，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懂得了掩藏自己。关阔河是我的上司，当我踏上飞船的舷梯，我的职责与生命，都必须听从于他。“宇宙航行规则”第二百零五条条款，规定船员必须无条件地服从舰长的指挥。这一条例是经过无数血的教训后，才被写上了宇宙航行规则。它白字黑字地具备法律的效力，时间不会超过五年。记得我们在学校的时候，还参与过当时航天系统就这一权力与职责的广泛争论。星际飞行的巨大精神压力，往往会在宇航员心理上产生扭曲的影响。如果说时空可以改变曲率，那么脆弱的人类的心灵，更容易在茫茫的星际之间失去平衡。在这样的容易导致星际幻觉与精神越轨的空间里，绝对的权威具有着重要的意义。星际航行中发生的多起事故，最终归纳起来，都是船员意见不一导致的灭顶之灾。一次次雷同的事故，最终终于使宇宙航行规则增订了一条奉舰长指令为圭臬的条款。任何的矛盾与纠葛，在飞船上都以舰长的最终裁定为终极，或者暂时封冻。在我的心底里，因为那件难忘的旧事，我对关舰长情感复杂，但我又不得不听命于他。
“舰长，什么事？”
“小傅，高能桶这次你最终落实的是多少桶？”荧光屏上显示出关阔河的面孔。
“按照你的吩咐，这次我申请了八十桶，还有额外的四十桶。”我谨慎地回答道。
“很好。多余的四十桶，在火星轨道上卸载下来。”关阔河命令道。
这不是关舰长的第一次。在星际时代，“反物质高能桶”是比黄金更为昂贵的一种航天能源。对这种能源稍加改装，就可以用于日常生活，在地球上十分紧俏。我其实知道，关舰长一直在把飞船里的“反物质高能桶”截留下来。我无力去评价他的这种截留行为的是与非，因为“宇宙航行规则”第二百零五条条款保证了他的权威，我总是默默地尊从于关舰长的这一指令。
在火星引力范围内，有我们一个临时的储藏室。这个储藏室实际上是一个富有弹性的金属薄膜，可以根据里面放载的物体而延展伸缩空间。当我们临近火星轨道时，我们便把舱里的多余物资作一次全面的清理，然后放入储藏室里，让它逗留在火星的怀抱里，周而复始地运转。当我们旅行结束、重返太阳系、回到这一点时，也从这里补充给养，适应回归地球的特殊要求。
在我们飞船靠近火星时，我按照关舰长的吩咐，把向航天中心多索要来的四十桶“反物质高能桶”留下了火星轨道上。知道这一点的，我相信只有关舰长与我。并不是他对我的信任，只是我所具备缄默的秉性，可以让关舰长在我面前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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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四十桶“反物质高能桶”在太阳系里，我内心里还是觉得有一丝忐忑不安。望着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的像红孩儿似的巨大的火星，这种不安却与太阳引力逐渐减弱呈反比地折磨着我。
星际空间的冒险无疑具有挑战性，更富有刺激性，但在这种炫丽的外表下，却是必须忍受异乎寻常的寂寞。所以，在进入航天大学后所学的第一个课程，就是关于承受寂寞的心理训练。
飞离火星，我们的飞船速度在加快，“反黑洞”效应将在我们到达天王星的时候呈现出来。而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却必须各司其职，在各自的岗位上忍受着单调的星际旅行的寂寞与孤独。
在这种寂寞里，我一直难以忘怀缺少四十桶“反物质高能桶”会给我们的旅程带来什么。寂静更加提纯了我的这种忧虑，我打开船载通话系统，接通了何超忽。他参与了本次航行的时空扭曲度计算，对航程设计了如指掌。
“小何，在干什么？”我问道。
“正在准备论文啊。”他从眼镜片中抬起他的目光。
“你又参加什么学习了？”我不解地问道。
“就是我学习的‘人类星际开发美术史’”。何超忽的求学精神一直使我羡慕不已。在星际时代，学校所学的内容非常庞杂，基本剔除了需要背诵记忆的知识，这完全可以借助于计算机来完成，而把头脑的大量空间用于开发创造性思维。
“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美术历史了？”
“其实，我小时候一直着迷绘画，现在有条件了，我还是喜欢美术。特别是星际的那种神奇景观，给美术带来了无限的空间。”
“这么说，你研究的论文也与美术有关了？”
“不是啊。其实，这种学习对于我来说，也算是一种业余爱好罢了。星际美术史的学习里，有一章节是星际幻想，我这次论文的题目，主题就是人类对星际旅行幻想的历史考证，我的一个分支题目，就是‘从叶永烈《从飞向冥王星的人》看星际旅行的最初幻想’。”
“犯得着写一篇论文吗？你在电脑上查找一下资料，就完全可以让机器代劳了。”
“虽然说是论文，其实我享受的倒是兴趣的满足吧。星际漫漫，我沿着历史的长河，寻找我们的祖先对星际旅行的探索，也别有一份情趣啊。”
“你还真会利用时间。唉，我想问你一下，这一次旅行，我们需要能量多少桶？”我提出了心中的疑惑。
“上限五十吧。你怎么问这个？”
“你能肯定吗？”
“这已经是很充足了。”他很坚决地说道。
何超忽的回答使我得到了一丝宽慰，刚才在火星把多余的“反物质高能桶”卸载下来，看样子有足够的理由不至于影响我们的这次航程。
6
在告别太阳系的时候，飞船上例行地举行了一次聚餐会。现代星际航天技术，脱离了初创时期集体聚居一堂的模式，每一名船员都在各自密闭的隔离舱里尽自己的一份职责。因此，我们可以通过船载通话系统进行联络，但实际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在这次聚会上，甘馨无疑成为了中心人物。她多才多艺，载歌载舞，特别是她表演的星际幻想的舞蹈，把我们带入了一种亦梦亦幻的神奇境界。
我们的聚会是在飞船的七号大厅里进行的。舱里的灯光暗淡下来，浓重而广阔的黑暗，包裹着我们。七号大厅是一个全透明的大厅，浩瀚的星空，仿佛就贴靠在我们的身边。我们曾经熟知的太阳，缩小成一粒微小的小扭扣，被按在黑色的顶壁上。在星空的背景下，甘馨蠕动着腰肢，缓缓起舞，仿佛飘荡在星尘里一个精灵。她的形体完美无缺，把地球人所有的美学原则，浓缩在她的身体的曲线上，在星空的图景下，绘制出人类最美丽的一幅圣洁的图景。
在离开太阳系的这一刻，我突然觉得选择甘馨作为地球人的一个完美代表是有理由的。在黑暗的宇宙里，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名叫青春的微光，展现出人类所拥有的最美好而温柔的一面。她已经不是一个名叫甘馨的女孩，而是一个可以等同于地球女儿的完美象征。人类的存在，让空旷荒凉的太空里，洋溢起一种生命的光泽，而这种光泽反过来，又在感染着深入到太空腹心中的人们。
在这种神秘的气息里，我们的船员都没有发出声音。我不知大家怎么想的，至少我被一个地球上最完美的女孩的最完美的姿影所慑服了。
一曲完毕，七号大厅里灯火重新开启。甘馨完成了她的最后一个舞蹈造型，腰肢后弓着，瀑布般的头发倾覆在地面上。
“不知人类的美丽，‘夬’星球上的生命能不能欣赏？”坐在我对面的秦灵荧揉了揉眼睛，冷冷地说道。
关舰长正在起劲地鼓掌，听到秦灵荧的声音，朗声说道：“他们不欣赏，我们还带回来嘛。”
“关舰长，” 秦灵荧故作惊讶地说道：“难道你原来的计划，是把小甘扔到‘夬’星球上吗？我们的小甘好可怜噢。”
关阔河哈哈大笑，“如果我们的小甘在‘夬’星球找到了满意的婆家，我们把她带回来也不成啊。”
大家爆发出一阵哄笑。甘馨有一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关舰长，你别开玩笑了。你们到时候可别把我扔了。”
秦灵荧看着甘馨的羞涩的样子，似乎很得意，“就怕到时候，你会被‘夬’星球的最高统帅看上了，成了‘夬’星球的王妃，那时候，你还想回来吗？”
“‘夬’星球人与我们地球人的审美观是不一样的。”甘馨失去了她以前的伶牙利齿，显然不堪秦灵荧对她的挖苦。“‘与“夬”星球人五十四天的接触”一书上说的很明白啊。”
“那你空有这样的天生丽质，不是对牛弹琴吗？” 秦灵荧继续不怀好意地说道，刚才的融洽气氛，顿时被她的咄咄逼人冲淡了。
关阔河看了看秦灵荧，和蔼地说道：“小秦，你的担心太多余了，反正刚才我们说好了，还是要把小甘带回来的嘛。”
“我想生命可能对美丽的认识有着相似的见解吧。”向夕说道，他显然是想化解秦灵荧挑起的不愉悦的气氛，“刚才小甘跳的真好啊，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对于‘夬’星球来说，我们也算是天外来客了，带来了天外的仙女，‘夬’星球应该是大有眼福了吧。”
甘馨感激地看了一眼向夕，满脸绯红。她是一个公众人物，可是此刻却更像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看着秦灵荧的不友好的挑衅，我也觉得她有一点过了，便继续找话岔开：“其实，小秦，你也很危险噢，作为飞船上的两个女性之一，我倒担心你会赖着‘夬’星球不走。你啊，可能会更讨‘夬’星球的喜欢，那时候，我们缺少最好的编程师，也难以回来了。”
“你以为‘夬’星球是人猿星球啊？这样的美差，还是给地球上的美女吧。这用不着你的担心，即使我真的呆在‘夬’星球上，你们的星际美女肯定会干好我的岗位。” 秦灵荧依然是那样不冷不热地说道。
甘馨甩了一下头发，走过去，扶着秦灵荧的肩膀，说道：“小秦姐，我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 秦灵荧有些奇怪地望着她。甘馨的故弄玄虚，使我们都愣住了神。
“我发现一个阴谋，”甘馨的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笑容，她亲昵地贴靠在秦灵荧的身边，仿佛刚才秦灵荧对她的挖苦根本没有发生似的，“就是飞船上的男性啊，正在想办法把我们扔到‘夬’星球上，你有没有觉得？”
秦灵荧睁大眼睛，说道：“是啊，说来说去，你们要扔下的还不是我们两个女性吗？你们也太狠了吧。”
大伙笑了起来，气氛顿时又变得轻松了。甘馨拉着秦灵荧的手，说道：“所以啊，我们要联合起来，保护我们的权益。”
甘馨巧妙地转换了秦灵荧对她的攻击，把秦灵荧拉到她的同一战壕里。她的这种顺应飞船船员的处事方式，使我对她又增添了一份好感。
然后，甘馨面带微笑地说道：“其实，我一直很珍惜这样的机会。我知道，我与各位船员的丰厚学识不能比，但我很高兴，刚毕业就能有这么一个机会，与大家来到无垠的星际一起完成一个共同的使命。我知道我不够格，但我会汲取大家身上的精神，不辜负一个地球人的身份吧。我想到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说’中的一段话：‘It is for us, the living, rather to be dedicated to the great task remaining before us; that from these honored dead, we take increased devotion to that cause for which they gave the last full measure of devotion（我们应该在这里把自己奉献于仍然留在我们面前的伟大任务——我们要从这些，光荣的死者身上汲取更多的献身精神，来完成他们已经完全彻底为之献身的事业）。”
“你会说英语？”我惊讶地脱口而出。
“是啊。”甘馨说道。
星际时代的来临，同时带来了的是汉语世纪的到来。汉语成为世界最通用的语言。而电脑对译机的普及性使用，使学校里取消了英语的学习，只有在少数涉及到研究历史的课程中，才有英语的专修课。英语就像拉丁语一样，成为世界语言上的孓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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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汉语世纪的到来，我们不得不提起与公元二十世纪发生的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相提并论的重大事件：第一次地球大制衡事件、第二次大制衡事件。
我大学时曾经爱慕过的女友矫若，就是牺牲在第二次大制衡事件中。不管官方的说法，认为她是在那起关涉全球命运的事件中临阵脱逃，意外身亡，但她在我心中的地位，永远是一个彪柄宇宙的女英雄。我一直想搞清楚她在那次奇怪的航行中真正的去向，但是，凭着我个人的能力，显然是无能为力的。她牺牲在茫茫太空中，也使我改变了我的人生选择。所以，后来我返回母校补习了星际卫护学的课程，也踏上了太空旅行之路。按照我原来所学的地面控制专业，我是没有资格进入太空的。
第一次地球大制衡事件直接导致了汉语世纪的到来。这一事件的导火索，是美、俄在新地岛发现新的放射性元素后而形成了新一轮对峙。其激烈争峰几至于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不亚于我们历史教科书上所熟知的二十世纪的冷战。之所以这一事件没有命名为战争，是因为这起美俄冲突中的战争冲动，被另一股强大的势力制衡了。这一股势力就是中国。
美俄围绕新地岛放射性元素的争夺，从最初的互派特工，暗中较量，到最后引发军事冲突，直至核导弹全面启动，使地球处于一触即发、毁于一旦的边缘。在美俄核武器箭在弦上的危机时刻，一个神秘的组织“橙色宇宙旅”成员同步进入了美俄的核弹控制电脑系统，启动了整装待发的核弹头。美俄的核弹头自动进入发射状态，一场核战争即将在地球爆发。就在这地球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中国“九洲”卫星捕捉到了美俄核弹走火导致的灾难性事件，预警系统开启，经过迅即测算，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射制衡火箭，把核弹格在地球之外。当时，美、俄的核弹系统已经无法控制，核弹执行英语指令时间，已经远远超过核弹相撞击的时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美俄导弹在地球上空碰撞。在这紧急时刻，汉语所具有的简洁的表述功能得到了凸显，其具有的更大含量的信息束，超过英语信息传递速度，正是这微妙的速度，使汉语为主体的中国制衡系统成为全球唯一可以应急核弹对对碰的救命稻草。汉语与电脑的完美结合，显示出中国凭借着这一古老的语言，可以在信息战中以无可否认的优势掌握主动权。这一制衡行动，成功地将美俄发射的核弹弹出了地球，化解了一场地球的灾难，同时，也开创了汉语世纪的到来。汉字本色具有信息浓缩的特点，使其成为信息传输中的高密集的集成块。古代的汉语体系，在功利主义的动机下，成为各国赢得信息传输制高点的首选。汉语时代的到来，伴随着中国制衡力量的强大，而成为一个醒目的历史特征。
第一次地球大制衡事件发生时，我正在大学读书，与年轻的学子们在大西北的沙漠里感受了当时那种惊心动魄的风云际会。我们关心着世界风云，更是亲眼感受到了中国在世界冲突中所起到的制约与平衡的作用。在学校公共电子牌上，我们用手叩击着键盘，发表着我们对于国事的关心，也激烈辩论着中国所应该担负的责任。正是在那场争论中，我认识了矫若。
我们当时热血沸腾，期待中国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着更大的制衡作用。当时我们讨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力主派出中国军队，督促美俄在这起事件后，进行核武器的全面销毁。我们当时的一个突出的观点，就是我们可以凭着汉语信息系统所提供给我们的优势，以及中国强大的制衡力量，扼制多少年来一直以核威胁悬架起达摩克利斯剑的美俄力量，给予世界以一块更纯洁的和平。
青年人的意气风发，总会形成一种强大的势力。校园里被这种单纯的愿望充溢着、裹胁着。作为一支未来的面向太空的学校，我们感到我们应该承担起时代赋予我们的职责。我们用最古老的方法，写血书、搞签名，迫切期望成为执行制衡行动的一名普通的士兵，甚至放弃我们的学业。
在这种炽热的声浪里，一个异样的声音顽强地抵抗着我们这些主制派的主张。当时的争论结果，每天都在学校的公共电子屏上显示出来。开始的时候，我们主制派的主张占到95%，可是后来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龙”的异议者，每天，他的观点总是作为反制派的宣言书，占据到电子屏的副屏位置。他的观点不愠不火，逻辑清晰，理性丰沛，使我们的主制派热度下降。我们对这个名叫“小龙”的学校同学深恶痛绝，因为他的一盆冷水，日渐削弱了我们主制派的说服力。
并没有费多大的精力，我们查清了这个化名“小龙”的同学，竟然是一名女生。她的名字叫云矫若。
为了惩罚她的冷静，她的伪理性，她的卖国（我们当时就这样扣了她这样的帽子），我被推举为主制派的决斗士，用武力给她一个下马威。
我们相约的决斗地点，选在了塔克拉玛干沙漠博物馆里。这里保留了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与四周隐约可见的绿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从对沙漠采用水切分割治理后，沙漠已经被压缩到很小的一场地盘。这种水切分割治理的原理，就是分块圈起沙漠，在四周用水切式形成隔离墙，改善墙内的环境条件，逐渐营建绿洲。这样一块块绿洲由点到面，逐步扩大，最终把沙漠变成了少数派。为了让最后一块沙漠留下来供人们研究与观摩，就建成了这块沙漠博物馆。
本来期望的血腥的决斗，却最终化为了泡影。而我曾经身怀重托，给她一个严厉的教训，却不敌她的柔弱的外表下的一颗坚定的理由。她向我讲述中国不应该把自己最优秀的儿女，送到美俄对峙的中间地带。其实，我相信，根本不是她的理由说服了我，我只是无奈地选择了自我服输。我输得很服贴。我不知道她在什么时候爱我的，但我可以毫不含糊地确认，就在那一天，我爱上了她。
男人的爱，总是在一瞬间如超新星爆发，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
我们本来是针锋相对、观点相左的对手，但我后来发现，我们其实有更大的兴趣，不是在观点上，而是在我们的相互交流上。
随着第一次地球大制衡事件的逐渐淡化，中国继续平稳地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着自己的不可替代的力量，我们也重新回到宁静的校园，继续自己的学业。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很少再与她进行着对世界大事的争论，而是享受着与一个女孩在一起的亦梦亦幻的美好时光。
那是我最美好、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我与她经常到沙漠博物馆的深处，在一片荒凉的世界中，体味着与一个心爱女孩在一起独享的丰盛与满足。烈日炎炎下，沙漠铺天盖地，看不到一丝人迹，完全像是一个蛮荒的史前世纪。而我的身边，却有着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孩，她的秋水涟涟的目光，给干渴的大漠送来润泽；她的微微启绽的笑容，给毫无表情的沙丘赋予了最柔美的表情，我们忘情于那种阒无人迹氛围的强烈反差，陶醉在物我两忘的自由的爱的向量中。
那时候我们没有去考究爱是什么，更不知道情欲是什么。我们只是满足于牵着手，热衷于一起奔跑，让我们的脚步在同步中体味着心灵的共颤。现在回忆起来，我甚至没有好好地吻过她一次。在青春的年代，你会觉得你有很多的机会，你会收敛着，珍藏着，像小桥流水般地斟酌着每一个相处的时空，你会把那种美好的碰撞一次次地向后推迟着、后延着，你会觉得你舍不得享用那种肌肤之亲的美好。爱情的感觉并不是在相处的那一刻，而是在分别后的那种一涌而上的思念。每一次离开她的时候，总以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体验到一种特别的情愫。而正是在分手之后的那一刻，一种顽强的思念却应运而生，后悔当时没有把她多留住一刻。这种离开她就会有一种魂不守舍的感觉，使我懂得了什么叫爱情。
我吻过她吗？记得吻过她一次。那是在沙漠博物馆的边缘。阳光猛烈地从外太空打在我们的脸上。我感到，这种阳光远不是我们教科书中所写的一种物质性的粒子，而是唐诗宋词里的泛着古典诗韵光泽的浪漫意境。科学可以告诉我们实质，但也会剥夺一份浪漫。想想吧，如果我们时刻记得太阳光只不过是一个不断进行热核反应的巨大火团喷射出的粒子的话，我们会立刻觉得脸颊上有一种冰雹击打皮肤的疼痛感。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应该像我们的祖先面对太阳那样，在心底产生出那种神秘的好奇、温馨的猜测与诗意的情结。
那正是一个在古典诗人笔下“夕阳无限好”的时光，落日沉沦到大漠的深处，高低起伏的沙丘像一团团金色的流线，勾勒出舒缓的沙漠性格。我们手挽着手，往回跑，就像朝着巨大的太阳的方向奔跑。我们似乎在追赶晕红了满天的晚霞的羞容，与最后一丝暮色抢夺着珍贵的时光。
矫若的腿越来越滞重，不断地把踢起的沙子打出老高，就像在海边击打的波浪。当又一波沙浪在她的脚前飞扬的时候，她倒了下来，我也被拉倒在地上。
我们索兴并排躺着，感受着身下温热的沙漠持续不断地发出的暖气，有一种在浴室中蒸浴的感觉。
“跑得动了吗？”我问她。
“不想跑了，想永远呆在这儿。”她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以前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啊。”
“有一个人可不欢迎你留下来。”
“谁？”
“这是楼兰新娘的地盘。她不会喜欢你留下来的。”
“啊，我明白了，”她诡秘地朝我笑了笑，“你是想她把你留下来吧？”
“如果你是楼兰新娘，我就留下来。”天气已经暗淡下来，我觉得说出这话的时候一点没有脸红。
“你想的美。你的楼兰新娘在沙漠底下呢。她有着一双黑洞似的眼睛，像太湖石一样通透的肌肤，还有一双纤瘦地看到骨头的玉手……”
“她走出了地面，变成了你。……让楼兰新郎吻一下楼兰新娘吧。”
“你坏。”她猛地打了我一拳，我的胳膊好疼噢。
“你同意吗？”
“嗯。”她的回答出乎我意料。
我吻了她的脸颊的一边，其实这种吻的感觉并不好，因为她的脸上浮着一层干燥的沙灰，我怀疑，我在多大程度上接触了她的肌肤。然后，我又规矩地倚在沙漠的表层上。
“没有了？”她问道。
“什么没有了？”
“难道你忘了吗？物理定律必须服从CPT对称，你至少违反了P对称。”
“我明白了。”我在她另一边脸颊上又轻轻了吻了一下。
这种吻给我最强烈的记忆就是不带有任何色欲的成份。我从不认为这在星际时代是一种无知，而执着地相信它带来的是一种非常美好的记忆。这一切都是在玩笑的成份下完成的，而这却是我与矫若所能有的最亲昵的接触。青春是多么容易满足啊。
很快，世界迎来了第二次大制衡事件。和平的力量，迫使美俄共同签署了彻底销毁核武器的协议，而销毁核武器的使命，则由在制衡事件中发挥了中流砥柱作用的中国担当。
毕业的时候，矫若突然告诉我，她参加了中国星际销毁核武器的任务。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当初，她在第一次地球大制衡事件中是一个坚决的反制派，而现在她竟然亲身投入到主制派的实际行动。
而且，我也对她没有同我商量突然决定去投身从戎而心怀不悦。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我与她又一起来到了沙漠博物馆。
黄沙依旧漫漫，却消逝了曾经有过的温馨。我步履沉重，而她却面露嬉笑，似乎是作一次浪漫的旅行。要知道，销毁核武器，就是把足以毁灭地球N次的武器运送到太空中，在地球的安全距离外，引爆一次核反应，让人类制造的杀人利器灰飞烟灭在宇宙的深处，消逝在司空见惯的星际核反应尘埃里。对于一个女性来说，她必须长期地往返于空旷无垠而又危机四伏的茫茫宇宙的航线中。当时“‘羲和’奇环空间”理论刚刚应用于航天实践，运行参数还没有稳定到万无一失的程度，执行这项销毁任务就像是在背着一颗炸弹在跳舞。我的不满，既有对她的安全的担忧，更有她在决定时对我的忽略。
“还生气吗？好了，别生气了。”她拉住我的手臂，像一个小女孩一般，拖着长长的声调，发出撒娇时的请求。
“我有什么资格生气？”我看也不看她。
“你放心，我……”她嗫嚅地说。
“我放心什么？”
“你明知故问。”她撅起嘴巴。
“我是既不知，更想问。”我朝她瞥了瞥，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底线，我可不想真正把她惹恼啊。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选择吧。我还年轻，这样的机会可以很好地锻炼自己嘛。而且，我现在站到了你的这一派中，你应该感到高兴啊。是你胜利了嘛。我说了，我叫你放心，你就应该放心嘛。”
“别对我谈胜利，我觉得很失败。你的安全我怎么能放心？”
“你仅仅是对我安全不放心？”她笑道，一副很鬼的样子。
“那还有什么？”
“我说你真笨嘛。你的楼兰新娘会回来的，我的放心是这个意思。”
“当然会回来，难道你还会到其它星球上落脚？”
“你真的这么宽心？即使回到地球，也不代表我会回到你的身边啊。”
“那么，你会回来吗？”
“你刚才根本没有听我讲什么？”
“我可不想要一个没有生气的楼兰新娘，我要云矫若回来。”
“不管是云矫若，还是变成楼兰新娘的云矫若，都会回到你的身边。”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我幻想着，我希望自己的意志，能延伸到太空中，对她产生足够的引力，使她冲破一切危厄的黑洞，回到我的身边。
第二次地球大制衡事件中，中国为销毁核武器付出了近三年时间与巨大的代价，把地球上的核武器运送到宇宙深处。其中，最主要的运送任务达二十五次之多，矫若参加了约有十二次的运载核武器的任务。她也从一个普通的宇航员成为独当一面的舰长。
在她牺牲的那一次任务执行中，她的“跨越之泰”号飞船与关阔河为团长的“跨越之乾”号飞船编组成一个五艘飞船组成的航行团组。当这些人类制造的怪物被捎带出地球的时候，人类居住的星球上将不再有核武器的威胁。这一次的运载计划具有重要的意义，奠定了人类和平共处地飞往星际的新时代。
然而，就是在这一次执行任务中，云矫若没有回来。那次航行中的核弹意外事故，成全了关阔河这一个星际英雄，而她，却被闪烁其辞地认定为“殉职。”
我无法知道她牺牲的详细细节。虽然她承诺过她要回来做我的楼兰新娘，但是，这种只存在于两个人之间的承诺，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并没有意义。我没有任何资格去了解她牺牲的每次一个细节。我通过我在航天中心的同学去了解她空难的真相，大致的说法是，她在核弹反弹回来时，采取了非常不光彩的形式，驾船逃跑，偏离了航线，从而船毁人亡，为她认定“殉职”，已经是对她的最大的恩赐了。而在我的心目中，我始终把她的离去，等价于一次毫不逊色的壮烈牺牲。我相信她绝不会死于性格上的怯弱，她一定是牺牲在她的岗位上。
关阔河在那次行动中，大胆冷静地处理了核弹意外事故，连篇累牍的报道，使他风光八面。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有关阔河这样一位英雄舰长。
在矫若离去后的相当长的时间内，我都无心于地球上的平淡的生活。我觉得若大地球，没有她的存在，变得相当的空旷。我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找不到一点精神的支撑。我常常来到大漠深处，望着浩渺的太空，想像着她在不可触摸的星际深处，依旧浮现着她的红颜，露出轻灵的微笑……
在坚实的地球上我感到很空虚。随着星际和平开发时代的到来，急需大量的宇航员，而第二次制衡事件中转业复员回来的军人，成为宇宙航行的主要骨干，占据了飞船的主要岗位，空缺的职位往往集中在后勤、太空卫护等位置上。为了能实现在太空中与矫若的亲近，我又回到了母校，进修了卫护专业，也搭上了最后一班车，加入了星际航行队伍中。
甘馨这样的一个鲜活的地球女孩，使我无由地想到了另一个我曾经深爱过的女性。当甘馨展现她的柔美的青春活力的时候，我相信，矫若的青春活力依然飘扬在茫茫的太空中。
8
正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红色警报亮起，大厅里的灯光骤然变亮。没有片刻的犹豫，我们各自奔赴自己的岗位。
我们涌到中心控制室里，关阔河冷静地命令向夕查看警报原因。
向夕调看了中心控制台的数据，然后转过身来，说：“这是地球控制中心刚刚发来的指令。”
“什么内容？”关阔河问。
向夕把指令拷出传输机，递给关舰长。关阔河并不伸手，对他说：“你念吧。”我知道，他有一点老花，这样的字体，他是看不清的。
向夕读着指令。原来地球的控制中心，在我们即使离开太阳系之际，要求我们修改路径曲率，从一个较为舒缓的弧度进入“‘羲和’奇环空间”，主要原因是控制中心预测，按原来的路程，我们将与“蓝狐”彗星轨道发生碰撞，为了万无一失，必须修改运行轨道。
“什么时候收到的信息？”我感到很奇怪。
“就是刚刚警报响起的时候，地球中心发过来的时候，是以最高警戒颜色发布的。”向夕说道。
“真是太巧了，刚刚在我们飞离地球的互动通信空间的时候，突然收到地球的指令。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我犹豫地说。
大家都沉默着。跟着我们来到中心控制室的甘馨小声地对秦灵荧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的身后传来秦灵荧不耐烦的声音：“别讲话。听他们说。”
关阔河说：“改变这样的曲率，意味着我们运行的时间必须延长。我们现在有没有可能与地球联系上了？”
向夕说；“不可能了。即使我们能把信息发送回地球，地球发过来的电波也赶不上我们的飞行速度。”
这意味着我们没有回旋余地必须执行这样的曲率修改指令。而这种曲率的修改，将会延长进入“‘羲和’奇环空间”的长度，而支撑这种新增加的距离，就必须相应地增加燃料。这正是我担忧的原因所在。在火星轨道附近，把四十桶“反物质高能桶”扔到了火星轨道上去，这使我们的燃烧供应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我把目光从关阔河的脸上扭向何超忽，我知道，关阔河的担心肯定与我一样，而这种曲率的改变带来的距离的增加，显然必须借助何超忽的测算。
“小何，你看现在我们必须增加多少燃料？”果断，关阔河先我一步开口发问。
何超忽从向夕手里接过打印出的指令，“这我还要测算一下。”
我想起了什么，说：“我先回机舱了。”
我奔到我的后勤舱，打开信息记录仪。我总是无法相信这一指令的正确性，我通过后勤通讯系统，查询刚才外接信息传输记录。虽然我无法直接进入舰长的通讯红色通道，但我可以通过后勤通讯网络，查看飞船与外界交互信息情况。
我奇怪地发现，在刚刚过去的时间里，飞船根本没有收到任何来自船外的信息。飞船一直按照预定的电脑程序，有条不紊地加速行进着。那么，向夕手里的那一条信息又从何而来？
我不假思索地奔向前厅，除了何超忽回来自己的舱里，其余的人都在。
我面朝关阔河，说道：“舰长，这条信息是否真的是来自地球控制中心？”
向夕打断我的话：“这还值得你的怀疑吗？”
“我不是怀疑，刚才我查看了飞船运行记录，没有收到任何外来的信息。整个系统运行很正常。”我说出我的狐疑。
向夕说：“我收到信息后，可能把那条信息删除了。”
“即使删除了，也应该在信息记录上反映出来啊。”
“难道你怀疑这条信息的准确性吗？”向夕的目光炯炯地逼视着我。
“不，我只是不希望飞船在途中改变预定的程序设计，这可是星际航行之大忌啊。关舰长，这意味着我们的燃料必须相应的增加。”我向关阔河暗示着。
关阔河明白我话中的潜台词，因为燃料问题，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最清楚。
关阔河没有吱声，我知道，他并不具备对航天知识的细致了解，他是在第二次制衡事件中从一个普通行政干部走上舰长岗位的，他只具备所谓“万金油式”的管理本领，而对航天专业知识，他几乎没有什么发言权，完全得依靠船上配备的技术人员。
“这个，我看马上商量一下。看看小何测算下来，必须多增加多少的燃料。”关阔河模棱两可地说道。
“关舰长，事不宜迟啊，如果改变航行曲率，必须越早越好，不然转向弧度将会更大啊。”向夕紧跟着说道。
“我知道，立刻接通小何。”关阔河严厉地说道。
向夕开通船载通话系统，但关阔河等待不急，一步跨出舱外，我与甘馨跟着他，来到了何超忽的专舱。
何超忽正在紧张地计算着，关阔河无声地站在他身边，关切地问道：“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
何超忽很快调出测算结果，“按照这样的曲率改变运行方向，我们必须新增加桶燃料二十桶左右。”
关阔河掉转头来，问我：“我们的储备有这么多桶的能量吗？”
“这个测算的能量我们的储备还能供应，只是，关舰长，这个指令我还是感到有一点怀疑。”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船上的拍板权掌握在舰长手里。
“地球控制中心的指令，我们必须执行。”关阔河坚决地说道，“现在必须立即调整航行方向。小何，调整后的运行轨道数据是否已经计算出来了？”
“总参数我已经修正出来了，但一些细部的数据，我正在计算。”何超忽头也不抬地说道。
关阔河说道：“需要多长时间？”
“半小时够了。”
“太长了。能不能快点。”
“我尽量快一点。”
关阔河又命令道：“把先行运算好的数据，立即传输给秦灵荧，让她编成飞船可执行的指令。”
他的命令，是一些常规性的指令，但他在这样的时刻，还是显示出他的发号司令的权力象征。
“我知道，我正在进行着呢。”何超忽几乎无暇回答。
关阔河说道：“我到中心舱去。小傅，你看看小秦有没有准备好。”
我知道关阔河有一点手忙脚乱。他有着很好的执行命令的自觉，但他缺乏技术判断的能力。按照他的吩咐，我向秦灵荧的专用舱走去。这时候，我发现甘馨一直跟在我们的身边，在这样的决定舰船命运的时刻，我们似乎都忽略了她这样一位重要的客人。
“我跟你去，可以吗？”她小声地说道。刚才秦灵荧对她的喝斥，显然使她谨慎起来。
“好吧。”我头也不回地回答她。
“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在我身后问到。
“你放心，这一切都在我们的预案之中。”我三步两步地在舱内走着。
来到秦灵荧的舱中，我转达了关阔河的命令。
“用得着他说吗？” 秦灵荧呢咕着，“他只会做一些马后炮的事情。没有他的命令，我会做得更好。”
何超忽的轨道测算数据已经部分传到她的电脑上，秦灵荧把数据编成可执行程序，覆盖原来的飞船电脑路程程序。
半小时后，秦灵荧熟练地改正了飞船运行方向，曲率的修正，使飞船产生了激烈的抖动。
甘馨一脚没有站稳，晃晃悠悠地倒在秦灵荧的主控电脑上，屏幕上立刻显示出红色的警告。
“小姐，你在我这里只会碍手碍脚的。” 秦灵荧生硬地冲着甘馨说道。
甘馨满脸通红，两手无处摆放。秦灵荧心中顽固的对甘馨的不满，不可能在短瞬时间里消失。在秦灵荧的不友好面前，甘馨在漫舞中展现出的美丽的一面，此刻竟然显得是那么的多余。而其貌不扬的秦灵荧沉稳自若，有一种临危不乱的雍容大度之感，反而增添了一种职业女性的特别的美丽。
我对甘馨涌上了一种同情，悄然地对她说：“她很忙，我们走吧。”
秦灵荧似乎还无法平息她心中的不快，“漂亮的脸蛋，只不过是一种摆设，我们就是为这种摆设服务的。可惜这种摆设不能拯救自己。”
甘馨尴尬极了，她的沉稳与自然荡然无存，说不出一句话。我知道，秦灵荧对甘馨有着强烈的偏见，而这种偏见，在飞船起飞之前，我心中同样存在着。只不过随着对甘馨的接触，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十分虚荣与趾高气扬的女性，使我判断的天平逐渐地远离了秦灵荧，而偏向了甘馨。至少，甘馨只不是过地球计划的一部分，她不应该为人类的媚俗承担责任。
“她就是这样，心直口快。其实她为人很好。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对甘馨说道。
“我理解她。”甘馨小声地说道。她竟然没有说一声怨气的话。
9
飞船比预定的进入“‘羲和’奇环空间”的时间，迟到了一百零五天。
最不希望的事情出现了：燃料告急。
我秘密地向关阔河作了汇报。由于航线的改道，必须修正原先的惯性速率，这消耗了额外的能量，到达“‘羲和’奇环空间”时，飞船自检系统提示能量只有五桶了。
关阔河秘示我三缄其口，并暗示这次航程结束后，将对我的优异表现予以重奖，说白了也就是提拔重用我。
自从矫若离开了我，我对生活的看法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不知道自己是成熟了，还是对名利淡漠了。我知道我的努力，不会有一个女孩与我分享了。我把自己藏得更深。我更愿意去享受那一份只属于自己的孤独与寂寞，我把这种宁静的思念，完全地献给她。
在关阔河的心目中，政治上的恩赐是他权力范围内唯一可以赐予的实惠。我不忍拂他的心，含糊其辞地感谢他对我的关照。但我明白，这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他藏掖燃料的人。
“小傅，你在吗？” 船载通话系统开启，是向夕。
“在，向副舰长。有事吗？”
“小傅，我想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或者说是以我私人名义问的问题，我们上船时配备了多少燃料？”
“这个……这个数据是公开的吧。”
“如果我想调看公开的数据的话，我也不会问你了。”
“你是说还有另外一个数据吗？”
“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向夕今年二十八岁，他来自巡天大学主舵系，也就是说经过培训飞船舰长的专业的深造，可谓前途无量。毕业后，他却生不逢时，根本没有机会上舰运航。完全是关阔河把他要了来。上船后深得关阔河的信赖。他一直被认为是我们飞船未来的舰长。从能力上，他有专业的执照，又参加过第二次制衡事件中地面上的较量，从理论到实战一应俱备。在我们的船上，相对于其他的几个年轻人而言，他最具备担任舰长的实力。就其他的船员来说，我是压根儿不想往上爬的人，何超忽也一门心思搞技术，业余爱好也是钻进故纸堆，充实自己，以此自娱；秦灵荧业务精良，但对宦途几乎也与她专业技术的精通成反比。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向夕的真相，我沉默着。我搞不清楚，向夕突然关心起这件事的用意。
“小傅，我们都是年轻人。我们应该关注自己的命运。”向夕的口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
“向夕，你的意思是……”
“你看到关舰长关心过我们的命运吗？据我所知，改变轨迹后，我们的能量消耗增加。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你知道了？”
“是的。我是无意中看到了关阔河的声频档案。他把储备能量挪作他用，这种行为我很震惊。星际旅行中意外的事情太多了，打足能量，是安全的必备保证。他居然会这样做，他对全船的生命太不负责了。”
“按原计划，能量供应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我们是在太空，任何可能都会出现的。现在不是出现了吗？”
“但是，他是我们的舰长。”
“我知道，但是，我觉得我们年轻人，应该保持对他的一种警惕，不能完全地相信他了。”
“可是，‘宇宙航行规则’第二百零五条条款是不可抗拒的啊。”
“小傅，你不要错误地理解我的意思。我没有挑战他的权威啊，只是我们不能在他的错误决策下，步入险境了。”
对向夕，我一直把他看成是关阔河的人。而关阔河，由于矫若就是在与他执行任务时发出了意外，所以，我对关阔河一直是保持着谨慎的怀疑。但我从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对关阔河的印象，我觉得他是一个虚荣、虚伪、虚假的人，在星际航天时代，他没有经过专业学校培训，更缺乏专业知识，他靠的一种狂热的工作热情而赢得的那种勤劳、努力、刻苦的印象。他不知道我与矫若的关系，我只是把这种怀疑深埋在心里，而今天，当向夕向我挑破这层纸的时候，我却感到一种明显的不适应。我可以在内心里表达对关阔河的反感，但是，我不习惯于关阔河手下的红人，也在背后非议关阔河。我觉得显然今天的谈话走得太远了。
“向副舰长，我现在只知道执行‘宇宙航行规则’第二百零五条条款。”
“小傅，我希望你想想我的意思。也希望你把这一切作为私人谈话。”向夕面无表情地说道。
10
飞船开始进入 “‘羲和’奇环空间”。这种感觉，就像穿越巨大的塑料球，球面被飞船挤压着，不敌飞船高速产生的动能而微微收缩。像是一种巨大的阵痛，飞船进入了“‘羲和’奇环空间”。大家全神戒备，这是飞越时空的最关键的阶段。空间里浑浑沌沌，星月无光。这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压力场，与正常的星际空间泾渭分明。它像一个管套，套在两个空间之间，飞船进入与走出，就像从不同的水系进入另外一条水系，所以必须消耗掉相当大的能量。
我们在各自的舱室里各负其责。主控室报告，“‘羲和’奇环空间”里压力增大。
“这是因为飞船‘反黑洞’能量排泄到这个空间里的缘故，而这个空间的横向排泄功能具有瓶颈效应，从而产生局部压力增大。”何超忽表达自己的判断。
突然，荧光屏上出现红色的亮光，这表示前面有一个物体辐射能量。我不由一阵激动，这个空间里难道已有生物存在？
船载通话系统里传来关阔河的命令：“小何，迅速查明这个能量来源。”
很快，何超忽的声音传来：“报告舰长，我觉得奇怪，这是一种核聚变的临界过程。”
“为什么“‘羲和’奇环空间”会出现核聚变？可这个空间里并没有任何的恒星啊？“向夕的声音。
“不知道，我正在查明。”何超忽声音。
我检查了飞船的能量系统，因为我必须保证飞船有充分的能源，以便顺利通过这一“‘羲和’奇环空间”。
突然，我发现荧光屏右下方出现了另一个蓝点，它在缓缓地向我们飞船蠕动。
“在方位角74度附近发现一移动物体？”我对着话筒说道。
“那是什么？”向夕说道，“真是奇怪了，在我们的右前方出现辐射物，左下方出现不明物体。”
“立即跟踪。”关阔河命令道。其实，不用他说什么，我们也在井然有序地完成自己的职责。
很快，总控制室传来向夕的命令，要求飞船先向左下方的那个物体靠近，在搞清楚那个移动物体之前再探明右前方的辐射物。
何超忽很快传来转向参数，秦灵荧接入人工控制程序，我根据他们的参数指令，调整飞船动力系统。
飞船逐渐接近了那个缓缓移动的物体。飞船不断地发出联通信号，但那个物体毫无反应。
荧光屏上的亮点越来越大，可以肯定那是一个人造飞行器。随着逐步接近，飞船的外接监视器启用，可视屏幕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越来越近的飞行器了。
“114型宇宙飞船。“何超忽几乎失常地叫了起来。
“怎么可能？这是一百年前中国发射的载人飞行器啊？怎么飞到这里了？”向夕的声音。
“不错，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它的名字应该叫赤龙号。”何超忽说道。“我了解它，它是当时中国发射飞向半人马座的。”
“可是无论如何它不应该飞到“‘羲和’奇环空间”啊。”向夕的声音。
“是啊，它还是不具备‘反黑洞’技术时代的飞行器，不可能飞到“‘羲和’奇环空间”啊。” 我紧盯着屏幕，看着我们祖先制造的虽然笨拙、但却厚重壮实的飞行器，心里涌上一种无由的亲切感。
“关舰长，我们怎么办？”向夕问道。
“我们有没有办法接近它，与它连接？”关阔河的声音似乎很没有自信。
“我可以找到资料。” 何超忽回答道，“我正准备研究一个世纪前中国人是如何发展载人航天事业的。当然，我研究的多是科幻小说，但我搜集了那个时期的所有人类飞行资料，我找一下。”
过了一刻，何超忽的声音传来：“我找到了它的内部结构图。我们可以与它连接。”
“古水”号飞船伸出机械臂，缓缓地固着在“赤龙”号飞船身上。靠近着观看它，那种感觉会很奇怪，仿佛是置身于航天博物馆里欣赏一件古董。在太空中陌路相逢一百年前的飞行器，真有一点“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有没有办法进入它的内部？”关阔河询问道。
为了了解“赤龙”飞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向夕自告奋勇地要求进入“赤龙”号。现代的解密手段对打开一百年前飞行器的舱门并非难事，向夕操纵着指挥杆，顺利打开了舱门，然后，他从对接的通道中进入了这个古老的飞船。
他在话筒里告诉我们，冷冻舱里有三具冰冻的宇航员。
这是人类早期航天采用的延长生命的办法。虽然笨拙，但毕竟开辟了人类旅行宇宙的新天地。我们对一百年前的开拓者心怀尊敬，又暗含着神秘的好奇，我们开着玩笑说；那冰冷的宇航员中会不会有自己的祖先？
是啊，太神奇了。
向夕把“赤龙”号飞船的信息空载到“古水”号上。何超忽对这些信息进行了运算分析，最后判定，这架飞船在飞往半人马座的途中，遇到了黑洞，致使运行轨道扭曲，从而进入了“‘羲和’奇环空间”。它的运行原理与我们利用“反黑洞”动力装置的方式完全相反，但却殊途同归。
经过短时间的决定，关阔河同意把“赤龙”号飞船暂时链接在我们的船上，把它带出“‘羲和’奇环空间”，这是唯一让它完成预定飞行路程的办法。由于我们船上根本不具备解冻的功能，我们没有唤醒那三个处于冬眠状态中的飞行员。
搞清楚了这个神秘飞行物，“古水号”调整方向，继续向左上方的那个红色的辐射源走去。
何超忽分析结果很快出来：“这是在高压下被激活的放射性同位素。”
这时候，船内的警报器发出鸣叫声，预示着进入了辐射警戒区。“古水”号外壳能抵挡恒星近在咫尺的辐射，这样的辐射还不至于诱发危险。
为了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我们启动了遥测装置。我隐隐有一种预感，在这样的空间里难道有什么空中怪兽吗？
遥测结果出来，我们都大吃一惊，那里竟然是一百多枚核弹头。
关阔河说道：“我知道这些核弹，这就是我们以前销毁的核弹头。按道理，它应该被弹出这个空间，飞往某一个恒星而引爆销毁的。”
他的声音，在舱里空旷的回旋。没有人回答。我却陡然感到心跳加快，这么说，这一堆幽灵般的核弹头，就是矫若当年曾经见识过、并为之献身的罪魁祸首？
11
这些武器为什么没有被销毁？
似乎当年有一种力量，仅仅把它们送到了这里，突然没有能力再送它们一程，从而就最终搁置在这里，流浪着，彷徨着，从此，它们止步不前，以人类赋予它们的危险的状态固着在这里，张牙舞爪，散发恐怖。
我无由地想起倒数第六位被刺杀的美国总统肯尼迪的一句话：核武器最大的威力不是在发射后，而是在发射架上。
从某种意义上，此刻核弹的威力在于它处于最危险的临界点上。
为了作出如何处置这些怪物的决策，大家决定近身察看这些核弹的情况。
我庄重地按下绿色请求键。因为我忖量着，我是最适宜地可以离开“古水”号而不至于影响航行的人。少了一个后勤岗位的船员，无伤于飞船的航程。
“古水”号子一号艇是随船配置的双人飞艇，必须有一个助手配合。船上的另外四名船员的绿色键都亮起，表明他们都把生死置之度外、愿意加入这种历险式的探访。这一刻，我有一种感动。
我没有想到的是，最后一个竟然是甘馨提出了同去的请求。
她行吗？一个美丽的女孩，根本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她竟然想冒险前去，这是她的一种做秀？
甘馨显得很坚决，她说她在学校里，就自修过航天课，有过在学校航天模拟中心驾驶的经历，只是她没有实践机会。
她特别强调，她懂英语，可以帮助鉴别核弹集束舱英文标注的信息，可以更好地确定核弹的当量及型号。
她的理由很充分。我首先表示了默许。当飞船现在处于危险的关头，不存在着什么客与主的身份之别。甘馨的选择，意味着她用自己的努力，给整个旅行带来更为宝贵的安全，而她正是她为之努力的安全的享受者。——这可能是飞船上同意甘馨前去的原因。
“古水”子一号启动，缓缓飞近了核弹。
核弹被包裹在集装箱似的巨大盒子里。可以说，这是一个古怪的群体，表面上看，它们面目和善，带着人类经营与加工的痕迹。它让我们在太空中见到人类的杰作，竟然产生几分亲近感。但它同时，也是人类制造的杀人的利器，它的温文尔雅的外表里，其实包裹着对人类的刻骨的仇恨。我们近距离地观看它，就像在欣赏着一条美丽的毒蛇，吞吐着肉质的鲜艳的蛇信子，跃跃欲试地渴望喷泄着险恶的恶液。
核弹集装箱的木壁上，是磁性密码信息。小艇把信息解密后，甘馨阅读英语条目，知道这是二十世纪末美国制造的氢弹。这种氢弹由金属氢作扳机，由于它没有采用核裂变作为引爆能量，所以能绕过“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制约，成为核武器库中的漏网之鱼。在第二次制衡事件中，中国为了把这种氢弹列入销毁目录，经过了拉锯战式的外交工作与配套的实力显示，使得美国无奈地在销毁这种氢弹的备忘录上签了字。当时，矫若最后执行的任务，就是把这批氢弹送入太空。
可以感觉到，致命的压力，正在使它的内心激荡，冲动的能量正在聚集，随时可以在这个宁和的空间里大发脾气。
“你有没有发现有飞行器？”甘馨在后边说道。
“在哪里？”
“纵二十二度，横七十五度方位。”甘馨训练有素地回答道。
真的，在小艇的屏幕上，我发现紧贴着核弹集装箱的下沿那儿有一个飞行器。艇内泛光灯亮起，我还发现了第二个、第三个。它们像有着吸盘一样，牢牢地贴靠着核弹集装箱。可以看到上面有“跨越之乾”号子一号、子二号、子三号的字样，这就是当年关阔河领队的执行销毁任务的主舰的名字，可以确认，这些小艇是附属在主舰上的。
我向“古水号”发送回信息，关阔河肯定了这就是他们最后销毁的那一批核弹。按他的说法，所有的十五个集装箱都应该被推出“‘羲和’奇环空间”。当时出现了集装箱被“‘羲和’奇环空间”空间壁回弹的现象，所以，他当时命令紧急发射“跨越之乾”号随带的三个子一号飞行器，利用小艇的动力，赋予核弹一个加速的推力，当时，“跨越之乾”号已经回航，从探测的数据，这最后一批核弹应该被推出了“‘羲和’奇环空间”的。
现在的事实是，至少有一批核集装箱没有被推出“‘羲和’奇环空间”。为什么会遭遇到“‘羲和’奇环空间”壁的回弹？这很可能是当时“跨越之乾”号在退离“‘羲和’奇环空间”时，反黑洞的能量，使这些核弹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导致它没有飞出“‘羲和’奇环空间”。
正在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在三个标明“跨越之乾”号子号的飞行器中，还有一个名字不相同的子一号飞行器，它上面标记着“跨越之泰”子一号，这个主舰的名字，是我非常熟悉的，曾经，我在心中一次次默念着这个名字，因为，这是矫若驾驶的那艘飞船啊。从任何对这起事件的回忆的文献来看，都没有说到矫若所在的“跨越之泰”号飞船与这起事件有关联，为什么在这里会出现矫若飞船上的子一号小艇呢？
我向甘馨发出靠近小艇的命令，缓缓地，从舷窗上，可以看到那个“跨越之泰”子一号的标志越来越清晰。这个熟悉的名字，在我心底划出波澜。
透过舷窗，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驾驶台上一个穿着宇航服的人影。这在其它三个“跨越之乾”子号小艇上是看不到的。这么说，“跨越之泰”子一号是人工驾驶的吗？难道说……？我不敢想像。
“古水号”主舰同意上去察看情况。我让甘馨坐到主驾驶的位置，调控我所在的小艇与“跨越之泰”子号小艇对接。这两种飞艇都是同一类型的，为了星际求援的方便，在设计时，可以从外舱门打开艇舱。
我顺利地打开了舱门，上了“跨越之泰”子号小艇。艇内电能不足，冰冷异常，一片死寂。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照明灯，舱里明亮起来。里面空间很小，仅容一人。这是当年设计的小型子一号小艇。驾驶座位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具沉重的穿着宇航服的身体。
我靠近驾驶座位，扶正那个人，让灯光照进黑乎乎的宇航服头盔。
在这之前，我一直有一种预感，但当真的出现的时候，我无任如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我的矫若！
在宇航服里的她，依然像那样生动，栩栩如生，失去电力后的艇舱里异常冰冷，这使得矫若保持着当初的容颜。她的脸色上毫无血色，但那轮廓依旧，像一座大理石雕像。黑色的睫毛，映衬着皎白的肌肤，仿佛在覆盖着一个美好的梦境，只要我轻轻地喊她一下，她就会苏醒，然后她会露出甜甜的笑容，恢复她青春的血色，然后她会高兴地拉着我的手：“你怎么来了？”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
12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觉得冰凉的像刀子。我要找的不是成为楼兰新娘的矫若，我要的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矫若。
像冰冷的泪水一样的残酷的现实我必须接受。我必须搞清楚，她为什么会把生命留在这里？在地球上，我一直想深入太空，设想着矫若在最后一刻做了什么。现在我感到一丝宽慰，她至少没有像我在地球上了解到的那样是临阵脱逃。不见踪影的是她的主舰，而她却在最危险的地段，永远停留着她的生命。
我把身上的应急电源，接通矫若的小艇，四周亮起荧光屏的暗淡的光亮。小艇主机电脑恢复工作，弹出一个密码框，我发现上面的前两个汉字是“楼兰”。我若有所悟，隐隐感到，我可以破解这个密码。只是我拿不准应该输入“新郎”、还是“新娘”。我似乎没有进行思考，在密码框里输入了两个汉字：
“新郎”。
在等待的时刻里，我没有祈祷上帝的保佑，我唯一依仗的是，自己对矫若的了解。
我顺利地进入了里边的程序。矫若，你让我心疼。我仿佛进入她最后一刻的思维里，心有灵犀一点通。在电脑里，我找到了矫若最后的留言：
“越来越冷了。电源不足。我无法完成我的任务了。我未能把最后一个核集装箱推出去。
“回顾这起事故，关阔河舰长令我很失望。在扔出核弹集装箱的时候，关舰长就没有为集装箱配置好充足的能量，致使势能富积在最后的一个集装箱上，无法穿透空间壁，按我的测算，应该会在壁间反弹回来，然后会以加速度反向运行，按照投放的速度向回运转。这意味着，它可能按轨迹由原空间回弹到地球上来，那么，这些氢弹将会重新毁灭地球。
“我看到关阔河用‘跨越之乾’三个子飞艇给予核集装箱一个反冲击力，但毫无作用，可能是能量不够。‘跨越之乾’显然自认为完成了任务，离开了这一空间。我担负的职责，是后期监督，现在，我唯一可以请示的，只要我自己了。在这样的危险时刻，我不能失职，可是遗憾的是，我发现，我舱里的能源供应已经不够了。关舰长对我们的能量供应，总是太苛刻了。如果我能回基地，我建议，飞船上应该配备二倍以上的能源储备。如果我直接把‘跨越之泰’开过来的话，根本不具备扭转核集装箱轨迹的能量。我计算了一下，如果把‘跨越之泰’的剩余能量全部存放在子号上，那么，我可以在瞬间达到强大的动能，可以把核集装箱推出去。遗憾的是，我只能放弃‘跨越之泰’号了。
“开足‘跨越之泰’子一号，我飞向了死亡弥漫的核集装箱，令我感到高兴的是，我测算的很准确，核集装箱的回弹力量被我抵消了，然后开始反向加速。……我精力太集中了，我只注重核集装箱必须达到一个足以弹出“‘羲和’奇环空间”的加速度，但却没有想到，我失去了回来的机会。
“我连推进的动力也不够了，电力开始下降，寒冷降临。
“上太空以来，我不知道什么叫死。因为太空的事故率甚至低于地球上的意外交通事故。但是，此刻我真的必须面对死亡这个狰狞的字眼。
“我怕死吗？
“我很怕。
“在最后一刻，我想说说死亡的感觉。
“一、死亡是很容易的。它根本不是一个遥远的字眼。过去我可以拿死亡开玩笑，比如我开玩笑说楼兰新娘的时候，其实根本不知道是拿一个遥远的死亡开玩笑。
“二、我怕的不是死，而是死后给别人的痛苦。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他。想到失去我他们的痛苦，这是我最为怕的事情。我很对不起你们。
“最令人伤心的是，我是一个失信的人，我真的要成为太空中的楼兰新娘了，傅力，原谅我。
“三、……（下面可以看出飞船的电力不够了，已经无法启动电脑）。”
这些电脑弹出的冰冷的字眼中，却蕴含着矫若的滚烫的内心。矫若，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你是第二次制衡事件中最伟大的英雄，一个被埋没的英雄。
对她的牺牲，关阔河负有不可推却的责任。他获得了荣誉，趾高气扬地自我宣传他是化解危厄的人，而真正的英雄，却没有被正视，竟然还在茫茫太空中祈求别人的原谅。不，星际时代不是一个不公平与假象横行的时代。
我决定把她带回主舰，我要用她的遗容，向关阔河讨回一个说法。
正当我把她的遗体移出舱外的时候，突然，一股巨大的爆炸在眼前亮起，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核弹发生了爆炸了吗？如果在飞船内，还具有足够的防护应对爆炸，然而偏偏此刻正处于最脆弱的太空裸露中。我失去了知觉。
13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躺在了“古水号”上。
最先看到的是甘馨的面容。我偏了偏头，大家都在。
“我怎么了？”我觉得手臂不能动弹。
“刚才好危险啊，要不是甘馨，你就不能回来了。“秦灵荧说道。
“是氢弹爆炸了吗？”我乏力地说道。
“应该不是，据我们分析，可能是氢弹里的扳机金属氢发生爆炸，但现在很危险，氢弹随时可能发生爆炸。”这是向夕的声音。
“矫若呢？”
“我只能救你一个人。”甘馨说道。
我忽然狂吼起来，“不，我要你还我的矫若。”
关阔河说道：“小傅，你冷静一点，云矫若已经牺牲了。我们只能保护活着的人的生命。”
“你还配说她牺牲？”看到关阔河，我的所有的愤恨都汹涌上来，“为什么你不早说。你知道真相吗？她是为了大家的生命牺牲了自己，而她所做的荣誉，却被你抢夺了去。”
“小傅，你冷静一点。”关阔河低下头，对着旁边的人说，“会不会爆炸后有一点神智不清？”
“不，我很清楚。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清楚你做了一些什么。明明是云矫若阻止了一场核弹灾难，你却说她临阵逃脱了。你真是可耻。”我狂躁地叫喊着，但我的手不听我的使唤，所以，我觉得我的表现非常无力。
“小傅，你怎么会这样说？我是真的不知道她牺牲了。”关阔河说道。
“你连她牺牲都不知道？”
“小傅，如果我知道她这样做的话，我能不汇报吗？当时，她驾驶的‘跨越之泰’号突然转向，消失了，与她联系也联系不上，我们只能断定她擅自离开了。”
“不，是你抛弃了她。是你害死了她。“
“小傅，你先歇一歇，等你冷静下来好不好？“
我觉得浑身虚脱，激烈的疼痛，使我无法自控。
正在这时，向夕走了过来，说道：“关舰长，我不得不询问你的是，我们船上的多领的四十桶反物质能量桶哪里去了？”
向夕的话勾起了我在船上所见到的一切，我责问道：“关舰长，矫若船上的能量不够是怎么一回事？”
向夕说道：“我必须告诉各位真相。关舰长有一个特点，他具有节约船上的能量桶的习惯，但是，大家要知道，他的节约可不是为飞船节约的，而是挪作他用。我有确凿的证据。”
关阔河说道：“向夕，你怎么也信口乱说。你太令我失望了。”
向夕说道：“我很感激你，是你提拔了我，重用我，但是为了全船人的生命，我必须选择。我不希望大家的生命，像牺牲的云矫若那样，死在你的手下。”
“你想怎么样？”
向夕说道：“大家说说，关阔河能当我们的舰长吗？”
“小向，你太对不起我的培养了。你这是在耍弄阴谋，妄图夺得‘古水’号舰长的交椅。”关阔河的脸涨得痛红。
“哈哈，关舰长，我是希望当舰长，但有一个前提，是因为你实在不能胜任这个舰长一职，说你不懂技术，那只是你能力方面的不足，而现在你却是干着损公肥私这样可耻的行为，而且导致故事连连。目前‘古水号’能量非常紧张，历史上的悲剧，还可能继续重演。”向夕说道
“小向，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你不过是控制中心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办事员。你根本不具备独当一面的能力。”
“我感谢你的栽培。但是，如果我担当了舰长一职，我必须对得起大家对我的信任。这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的地方。”
两个人的争执，可以看出关阔河已经气急败坏，而向夕却从容若定。船上的其他人员都面面相觑。
何超忽说道：“现在正处于危难的关头，我们必须团结一致。”
秦灵荧目瞪口呆，气恼地说道：“怎么会这样？你们怎么会这样？难道这就是人性恶吗？”
关阔河镇定了一下，说：“不管怎么说，在离开太空之前，我是这个船上的正式的舰长。回到地面上，再进行你的申诉吧。”
向夕道：“这是一场生死抉择。我们必须选择。大家发表看法吧。”
我嚷道：“关阔河根本不配担任‘古水’号舰长一职了，我必须告诉你们，他一直克扣船上的能量桶，挪着己用。”
关阔河道：“小傅，你的精神受到矫若的刺激，你冷静下来再发表看法。”
何超忽说道：“我很失望，我不希望你们作为船上的最高指挥发生这样的争执。我可以计算出船的轨道，但对你们的内心，我无法探测到任何的轨迹。”
秦灵荧的眼泪流了下来，“为什么会这样？这样的选择，根本不是我们这些船员的使命啊。”
所有的人目光都望着甘馨。
甘馨说道：“我不是船上的成员，我没有权利回答这样的问题。”
关阔河道：“现在在这里起到最后仲裁作用的是‘宇宙航行规则’第二百零五条条款，这个条款里说的清楚，你想动我还没有资格。”
这一铁的纪律，是我们无法选择的。
正在这时，舱外再次发出轰然的响声。
14
情况危急。
这是又一颗核弹的金属氢扳机发生了爆炸。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必须减轻“‘羲和’奇环空间”内的压力，不然，核弹随时会引爆。“‘羲和’奇环空间”类似于一个横向的管道，压力的疏导非常缓慢。按照“‘羲和’奇环空间”应急预案，应急措施采用定向引爆的办法，用解压炸弹，割开一个横向的切口，让压力缓解，即使是核弹爆炸，也会顺着这一压力缺口发泄出去。
我第一个提出：让我去。因为我已经受伤，我渴望与矫若融化在同一块空间里。
然而，我的两手尚未完全复原，根本不能执行这样的操作。
几乎所有的人都提出让自己去。
而最后提出的却是甘馨：“我去过一次，我了解那儿的情况。”
的确是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她有着熟练的驾驶飞船的技能，而且刚才从爆炸地点里出来。引爆位置，必须驶到核弹爆炸处的后边，只有从那里发出解压炸弹，才能有真正的作用。
秦灵荧搂住她，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甘馨，你真是一个最美丽的姑娘。原谅我过去对你的冷言冷语。别记仇，好吗？”
“秦姐，你怎么这样说？你只是和我开开玩笑而已，我怎么会记仇呢？”甘馨轻松地微笑着。
“好，可你要记住，你要安全回来。如果你不回来的话，我还会骂你的。”
“行啊，我最怕你骂了，为了不让你骂，我也会拼着命回来的。”甘馨的泪水在打转。
甘馨驾着刚才的飞艇，冲向了已经炸碎了的飘浮在空中的核弹方位。
甘馨绕过核弹散乱的阻挡，顺利发出了解压弹，可以看到，爆炸火焰向外延伸，成功了。
大家紧张地注视着甘馨驾驶的小艇回返。舱里悄无声息。
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发生了，在甘馨回头、即将越过核弹区的时候，又一枚核弹的金属氢扳机引爆了。解压弹发生了作用，爆炸烈焰大部分涌向相反的方向，但是，甘馨毕竟离爆炸点太近了，巨大的火焰，吞没了她的飞艇。
当甘馨回到舱里的时候，烈焰灼伤了她的肌肤，面颊上的皮肤，大块大块地脱离下来。秦灵荧把她搀扶到自己的舱里去，我叫秦灵荧为甘馨进行创伤处理。作为一个卫护专职人员，我只能躺在那儿发号司令了。
突然，舱里的警报系统亮起，原来飞船能量已经低于警戒线。而离开“‘羲和’奇环空间”必须有大量的能量，形势非常危险，这意味着我们只能被困守在“‘羲和’奇环空间”里了。
一阵巨大的光团闪起。我们都惊呆了。氢弹在压力与高温的双重作用下，终于开放了诡谲而恐怖的花朵。
我们都惊愕地望着那缓缓膨胀的火球，在高压力的“‘羲和’奇环空间”里，那堆火球竟然没有肆虐与狂野，好像是压缩在水晶球里的一个灿烂的花朵化石。
刚才解压的通道是无法疏解这么巨大的能量爆炸的。火球的花边，争先恐后地向往挤压着，扩张着，形成了饱满的外缘。这就像是地球上核爆炸的慢镜头动作。
用不上多久，我们的飞船就会融化在这团巨大的烧融一切的热流里。
我们在等待着，与其说是在等待着奇迹，不如说在等待着死亡。
“古水”号急速驶离着。突然，一道气体席卷过来，像毒蛇的舌头，触着了飞船的尾翼，随即，飞船激烈地抖动起来，颤抖过后，飞船顶盖不见了，“古水”号飞船剩下了一个内胆。
“怎么办？”所有人都在发出这样的信号。
关阔河也已经呆若木鸡，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向夕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撤离‘古水’号。”
关阔河有气无力地说道：“离开‘古水’号，还能到哪里去？”
向夕道：“现在只能这样了。”
我想到了“赤龙”号，而关阔河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
事不宜迟，几乎是向夕在统帅着这艘飞船。他命令，所有人员立即撤退到“赤龙”号，他要求把飞船上的信息储存系统硬性拆离，如果这一个硬件数据不能送到“夬”星球的话，那么我们这次旅程的意义将彻底丧失。星际美女甘馨已经遭受到重创，不具备任何美丽的容颜，再失去地球信息储备系统，那么，我们这次星际航程将是无功而返。
“赤龙”号虽然是一百年前的飞船，机械原理并不复杂，我们在小学时，就从常识课里了解过这样的飞船结构与操作系统。我们完全能胜任这一古旧系统的操作。
但不到关键时刻，我们没有将“赤龙”号与“古水”号脱离。我们开动了“赤龙”号的动力系统，刚才是“古水”号带着“赤龙”号，现在却完全是反了过来。
欣慰的是，爆炸的火团的推进速度开始变慢，汹涌的势头，被压力的巨手生硬地扼制了，然后，一个壮丽而奇怪的景像出现了。
核弹爆炸的火球就像被卡在空中，既不动弹，也不收缩，边缘地带再也没有扩展，只是交界处的界面上，转换着明暗的火光。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只美丽的光怪陆离的花瓶，悬在空中。
没有任何预案，告诉我们如何冲出这个空间。飞船的能量已经告馨。不管核弹暂时给了我们一个安全距离，都无法让我们走向最终的目的地。
何超忽提出，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牺牲受伤的“古水”号，靠近核弹花，通过解压弹打出一个通道，利用核弹的冲击力，把飞船推出去。
这是唯一的办法。已经不需要谁命令与批准了，何超忽很快算出了这一方案的可行性，并且测量了所施放的解压弹的当量数。
谁去执行这一投放解压弹的任务？这意味着必须尽可能地贴近那艳若桃李的核弹之花，这完全是一次生命的游戏。
“我去，”关阔河沉静地站出来，“我曾经有失误，我希望有一个改正的机会。”
向夕说道：“不行。在这之前，我们必须确定你的身份。你已经没有资格担任舰长了。”
关阔河说道：“你没有权利违反条款。我可以把舰长让给你，但你已经违反了条款。”
向夕拿出手中的一本书册，“现在这是‘赤龙’号飞船，在这里适用的一百年前的星际航行条款，你的那个什么第二百零五条条款，在这里毫无用处。按照旧的星际规则，决定飞船的命运可以通过大家的表决。现在请大家表决。”
四个人的表决结果，是一致同意向夕担任舰长。
向夕担任舰长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他自己驾驶着“古水”号，去贴近那凝滞的核弹，施放解压弹，按照刚才何超忽计算出的数据，切开一个解压通道，动用核弹的能量，把我们推出这个危险之地。
向夕驾驶着我们曾经朝夕相处的“古水”号，渐渐地缩小着身躯，在巨大的绽放开的核弹之花面前，就像一只小蠓虫。我们热爱这一个渺小的小虫般大小的飞船。这艘飞船的命名，源自于中国古典诗人白居易的一个诗句。这一与早期洋溢着人类意志的激昂的船名不同的飞船名称，反映出中国在星际航行中的自信。
我们等待着解压弹引导出的能量，赋予“古龙”号飞船以一个强劲的动力。
我的体力有所恢复，我想知道，刚才从“古水”号飞船拆离下来的硬件储存系统是否正常，便运用了“赤龙”号的电脑系统进行了试运行。我发现，“赤龙”号系统在排斥着“古水”号的信息系统。我很奇怪，按道理，这两种系统应该兼容啊。我重新对程序进行了自检，电脑提示，“古水”号的信息系统曾经手动外接过信息，所以遭到了“赤龙”号电脑系统的排斥。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尝试运用“赤龙”号上的DOS系统检测原因，这是一百年前曾经在地球上流行的一个电脑系统。很快，我找出了那个手动的外接信息。
这个信息，正是向夕在我们离开太阳系时宣读的改变轨迹的指令，而这个指令根本不是来自于地球，而是一个强行插入的外接信息，这个信息的始作甬者，可以确凿无疑地认定是向夕。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他做的话，那么，他白白地让我们的飞船绕了一个大圈子，消耗了充足的能量。
我把这个惊天秘密告诉了何超忽，他也无法想像为什么向夕在会做这样的冒险之举。
“我来问他。”我开启了与“古水”号的通讯系统。
向夕的“古水”号飞船越来越贴近那个核弹团。离预计的时间还有三分钟。这样的时刻也许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但如果意外的话，以后根本没有机会问他了。当我提出这样的问题，话筒里的向夕没有声音。
沙沙的响声过后，他说道：“也许这是我最后的回答。我不想把秘密带走。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把关阔河的真相暴露出来，我要给大家看看，他是如何不断侵吞飞船的高能桶的。”
“这就是你的简单的目的？”我几乎惊讶得合不拢嘴，“你拿全船人的生命开玩笑，就是为了证实一个你想认定的事实？这个事实对你有什么好处？”
“关阔河不适宜当舰长，我要证明的是，我比他更胜任。”向夕的声音异常冷静。
“天哪，说到底这就是权力之争。向夕，我对你很失望，如果说关阔河是迷恋他的权力的话，那么，你这样采取不正当的手段，不也是对权力的向往吗？‘古水’号飞船，就成为你们权力之争的牺牲品了。”我气愤地说着。
“傅力，我很抱歉。你可以把我的动机归咎于权力，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知道，在星际中，我必须选择正确的航向。表面上这是对权力的热衷，但关键是，关阔河的错误是会让我们毁灭的。这是对自我的救赎，如果这种救赎必须通过权力来实现的话，我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抓住权力。”
“可是你的这种救赎，却是以飞船与大家的生命为风险代价的。关阔河让我们走入险境，可你同样不是把我们诱入绝境吗？”
“傅力，对不起。也许我不会再见到你们了，我坦言吧，有时候，你会觉得，你真的无法选择。要突破一个权力的屏障，只能是用一个错误，把那个大错误爆发出来。就像现在，我发现用一个小炸弹，把大炸弹的能量引发出来吧。”
“用错误的方式，来证明你对权力攫取的正确，这种手段可取吗？”一番话，我已经倾尽了全力。
何超忽阻止了我：“小傅，别再与向夕说话了。他就要启动解压弹了，别干扰他。他现在做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来的。”
“不，我要说。”其实我已经中气不足了。
何超忽的声音继续传来：“小傅，我与你一样，非常反感这种星际空间中的阴谋。但是，我现在想到了物理学上的‘人择原理’，‘我们看到的宇宙之所以这个样子，乃是因为我们的存在’。也许在我们人类的进化史上，对权力的追逐就是人类的成功的一个动力。虽然它表现出来的可能是那样的丑恶，但它是不是也是维护人类延续的一种必备基因呢？”
沉默。
断断续续地，向夕的声音传来：“‘古水’号上的战友们，……也许我有错误，也许我过去是自私的，但此刻我会用我的生命作出一个补偿。再见了，祝你们成功走出去。……我启动按钮了。”
一丝微小的爆炸，却松懈了核弹之花的优美轮廓，强大的压力突然触及到“赤龙”号，“赤龙”号飞船获得了一个加速度，捷快地飞驰起来。
在这驶离“‘羲和’奇环空间”的最后一刻，我默默地在心里说道：矫若，我只能把你留在这里了，以后我会回来看你的。
15
我们终于驶出了“‘羲和’奇环空间”，准确地说，“赤龙”号应该是弹出了“‘羲和’奇环空间”。
这是一个陌生的星系，就是“夬”星球所在的太阳系。十年前，我们的前辈约定好，“夬”星球人将在他们的太阳系边缘等待我们的到来。
我们通过“赤龙”号接通了与“夬”星球飞船的联系。他们在他们太阳系的最外边的一个行星上建立的基地里随时监测着我们的到来。
追逐我们同时弹出“‘羲和’奇环空间”的，是那股氢弹的巨大火球。失去了“‘羲和’奇环空间”里的压力，氢弹的火球恢复了常态，迅猛地奔泄着。
在那团火束的流涌里，“赤龙”号的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金属小点。
那一定是向夕驾驶的“古水”号飞船。
我们迅速取得了与“夬”星球的联系。“夬”星球人告诉我们，他们将派出飞行器去接应“古水”号。
下面发生的事情，后来“夬”星球作了非常详细的报道。“夬”星球的航天员接到指令后，未作丝毫的犹豫，冲进了氢弹反应的灼热光团中，动用空间机器人，把自己随身附带的应急动力系统安装到“古水”号尾翼上。“古水”凭借强大的动力系统，逃过了氢弹火团的追逐，向夕奇迹般地安然无恙。而那位可敬的“夬”星球的宇航员，却被裹入了氢弹的火团里。
在这位“夬”星球飞行员最后向我们发出的信号里，传来的是一个奇怪的声音：“迪沃欧特”。
我们一直以为这是“夬”星球的语言，这个声音是我们觉得“夬”星球人发出的最美好的一个声音。
有一次，甘馨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在显示屏上打出了这个单词：devote，这正是那个“夬”星球人发生的声音。这是汉语时代尚未来临时，与“夬”星球人交际时被“夬”星球人掌握的一个单词。
刹那间，我们明白了，那位“夬”星球人向我们地球人发出了最后一个信号，他希望用“献身”这样的单词，取得与我们的理解。这说明，“夬”星球人有着与我们相同的价值系统。
16
“星际美女今夜送达。”
到达“夬”星球后，我们在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了这个醒目的标题。
幸运的是，在向夕抛弃掉遭受重创的“古水”号后，移植到“赤龙”号信息储存硬件系统完好无存。而星际美女甘馨，已经面目全非，她是我们当中最丑陋的一个人。但我们都很尊重她。
“夬”星球是一个强辐射的星球，当地人皮肤粗糙，凹凸不平。甘馨走下飞船舷梯的时候，被“夬”星球一致公认为地球上最美的美女。这多少令我们感到欣慰。
“赤龙”号飞船驾驶员，我们没有唤醒。“夬”星球人帮助我们，重新把“赤龙”号发射向太空，去继续完成他们原来的路程。我们失去了自己的飞船，但“夬”星球人承诺用他们的飞行器，把我们重新送返我们的地球。
向夕全面接掌了飞船舰长一职，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没有飞船的舰长。对他的争议，被搁置在一边，用地球上的一位人物说的话讲，“胜利者是不应该被谴责的”。关阔河负责起我原先负责的后勤一块，他秉赋的拿得起、放得下的个性，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在来到“夬”星球后，他承担了全部打扫、清洁、照料的任务，倒真是兑现了他过去一直挂在嘴上的对“公仆”的向往。
“夬”星球的中心公园里，竖立起了一个地球女性的塑像。
她的形象是按照她毁容后的容貌塑造的。
塑像的底座上写着“甘馨。”
顺便提一句，过去这座公园里有两个地球人的雕像，一个是“焦大”，一个是“傻大姐”。这是因为，当年中国宇航员在“‘羲和’奇环空间”里，把几页残存的“红楼梦”的小说册页送给了“夬”星球人。“夬”星球十分珍爱这几张甲骨文似的地球文字，从断字残篇中来研究地球文化的全貌，他们的图书馆里充斥着大量的关于“焦大”与“傻大姐”的研究论文，官方最通行的说法，是傻大姐是焦大的孙女，其中有一篇研究论文获得该球最高文史研究奖，题目是：试论傻大姐是否继承了焦大骂人的语言并有所发展。当然这一切争论，在我们来到后，都迎刃而解了。这两座雕像在“甘馨”的雕像到来后，被送进了“夬”星球博物馆。
现在我们与“夬”星球人都相信，中心公园里那座年轻女性的雕像是最美丽的，是最真实的地球人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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