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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母的丧事结束后的第三天,李言盛和李言斌两兄弟在李母的老屋正式翻脸。

起因是李母生前本有五根金条,但后来无论如何找不着了。兄弟俩都怀疑是对方拿走了。

李言真想拉开哥哥弟弟,却在拉架过程中被什么东西砸中了额头,当场血流如注。她骂了声“疯了”,捂着额头冲到门口。

正是这当儿,丈夫沈涛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情况,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李言斌粗暴的骂声传来:“你算什么东西?妈活着我叫你声哥,妈不在了你就是个屁!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耍老大威风?你有一点做老大的样子吗?那年你欠钱被债主追债,要不是我把卖房子的钱拿给你,你他妈早让人给打死了!”

“放你妈的屁!你卖房子的钱?你哪儿来的房子?还不是妈从我们头上搜刮来给你买的房子?怎么,你把房子卖了就变成你的钱了?我呸!再说那钱我后来没还你吗?”

“你还个屁!你还好意思说!”李言斌更气了:“我卖房子是为了去市区买个大套的,拿给你救命的时候你怎么跟我保证的?说一年内保证还,不会耽误我买房子。结果呢?你踏马拖拖拉拉拖了五年!房价都他妈翻了好几番了!我连个屋顶都买不起。为这我老婆差点跟我离婚,我老丈人几年了都没搭理我!都是你害的!”

“怎么?她还要跟你离婚?”李言盛忽地一笑:“李言斌,你要这么说,那就别怪我了。我问你,你知道‘丢人’的‘丢’咋写不?”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问你,当初是谁刚结婚没两天哭着跟我说老婆给他带了绿帽子?是你!你个窝囊废!当初我让你跟她离,说我们李家丢不起这人!你呢?你死活不离,还求我别跟妈说,别告诉言真。李言斌,你踏马也算个男人?妈在世的时候,你老婆是怎么对她的?要不是妈心疼你,死活不让我找你们,我早就抽你们两口子了!李言斌,我今儿把话撂这儿,那五根金条你不拿出来我他妈跟你没完!就冲你老婆这些年对妈的态度,妈就不可能把五根金条都给你。我看十有八九是你偷的!你现在在这儿给我演什么?”

“李言盛!你妈逼的!你说什么胡话?老子跟你拼了!”

紧接着,一阵更激烈的碰撞和打斗声响起。妯娌俩也没闲着,互相对骂,言语粗鄙不堪入耳。

李言真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2

半小时后,李言真捂着头赶回了家。

沈涛见她额头上有血,吓一大跳,问要不要去医院。李言真说不用,上医院还得花钱,自己简单处理一下得了。

“什么事儿啊怎么就打起来了?什么五根金条,什么戴绿帽子?谁给谁戴绿帽子?老三媳妇?我去,你妈前天才下的葬,这会儿就闹成这样……”

在沈涛的刨根问底下,李言真处理完伤口后告诉了他事情原委。

原来李母生前曾分三次去金店买了五根金条。然而直到她这次突发脑溢血住进重症监护室,也没有跟家里人提起这事儿。还是大舅妈眼瞅着她不行了,才在医院告诉了他们兄妹仨。

他们随即赶往李母的住处,果然在箱子里找到了一本存折和三张金店购买凭证:她在三个月内分三次取出了存折上的十九万多,在金店一共买了五根一百克的金条。

存折上目前只剩下2869.4元。

然而诡异的是,他们翻遍了屋子里所有的角落,甚至连乌漆嘛黑的猪油罐子都没放过,也没找到那五根金条。

五根金条总重五百克,买的时候四百不到。现在金价暴涨,已经突破五百了。按五百每克算的话,那得有二十五万!

“十九万多买的?”沈涛诧异道:“你妈哪儿来那么多钱?这些年她不是一直跟你哼唧没钱吗?”

“是老房子的拆迁款。除了分了一套房子,就她住的那套,另外还有四十万补偿款。”

说到这,李言真的眼神瞬间暗了,苦笑:“我还是最后一个知道补偿款的。我问她,她说之前给老三买房欠了很多债,那四十万拿去还债了。”

沈涛一整个愣住:“你妈真够绝的啊!四十万补偿款给他们花了一半,剩下的十九万都不想让你知道。行,那现在金条呢?哪儿去了?”

“李言盛怀疑妈把金条都给老三了。年初老三去了妈那儿几趟,还给妈买了按摩椅。”

“按摩椅?不会吧?”沈涛一脸的不可置信:“我记得李言斌挺抠的啊!这些年,每次来咱家,连吃带拿的。还记得那年咱给他俩孩子一人五百红包,他就给咱闺女两百吗?亏他做得出……”

那次李言真也是着实没想到。她的条件并不比他们好,只是她没他们那么好高骛远,能力不行还总想着干这干那,结果做啥赔啥。她这点家底儿全是起早贪黑一点一点挣来的。

“什么样的按摩椅,贵吗?”

“不清楚。没问。”

“照你这么说,李言盛的猜测还真不是没有道理。别说他了,我都怀疑你妈是不是真把五根金条都给了李言斌。不然他哪儿来的好心给你妈买按摩椅?你说你妈怎么想的啊?”

李言真不想再讨论下去了,一边往房里走,一边冷冷道:“我要知道她怎么想的就好了。这些年了,她有把我放在心里过吗?她要是只买了三根,我还能对她抱有一丝丝幻想。可她买了五根……”

3

这个晚上,李言真没有睡好。

她捏着被角,在梦境中看李言盛和李言斌继续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

她又梦回小时候,她和言盛言斌一同放学回家。言盛扔了书包就出去和同伴打弹珠,言斌同样懒得写作业,拿个苹果就进屋看电视去了。

而她却不得不去厨房生火做饭。等爸妈收摊儿回来,全家吃完饭,她洗完了碗,再给全家烧好要用的热水之后,才能去写作业。

她写得飞快。因为如果搞得太晚,就得点灯,李母就要骂她浪费电。

她梦回初中那年,有天她因为不舒服,发了烧,放学回来没有做饭。爸妈回来看着冷锅冷灶,又听言斌说饿得胃疼,二话不说就上来打她。她说她发烧了,言盛说:“别信她,她装的。”

她梦回高中那年,只因为一次期末考没考好,倒退了几名,李母就勒令她退学:“你哥跟你弟都不读了,你还读什么读?你哥在厂里上班,你弟也在饭店学徒,每天累得要死。你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读书?”

她又梦回到几年前,李母好声好气地跟她借钱。她不借,李母就给她下跪:“要我给你磕头吗?要的话我现在就给你磕。我是跟你借,又不是问你要。你弟年底要买不了房子,他对象就要跟他分手了!你忍心看你弟三十好几还结不了婚吗?”

她像被猎人逼至悬崖无处可逃的麋鹿,无助、无奈、无望。

她提醒李母:“李言斌结婚你问我借的十万还没还……”

“我知道,记着呢!那十万,加上这十五万,一共二十五万。你放心,我说话算话,这钱我肯定还你。你大舅找人问了,村里最迟后年就要拆迁了。到时候拿到拆迁款我连本带利还你,绝不让你吃亏。我知道你挣点钱也不容易,我说还就肯定会还。你别告诉沈涛啊,省得他啰嗦。”

4

早晨,她还没有从梦境中醒来,言盛老婆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昨晚她走后,言盛失手把言斌给打伤了,人当场没了意识,送到医院紧急进行了开颅手术,才保住了命,已经转重症监护室了。现在言斌老婆说要报警,还要做伤情鉴定,要告言盛。如果他们真的要告,那言盛极有可能要被判刑。

“怎么办啊言真?你快来医院帮我求求言斌老婆吧!再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啊,哪有自家人告自家人的?她要钱,要多少赔偿什么的,咱都好商量,千万别做什么伤情鉴定啊!我找人问过了,一旦做了伤情鉴定,达到量刑标准,想不追究都难了。”

“妈才走了没几天,家里就出了这样的事儿。妈要是知道了,得多难过啊!言真,你帮我劝劝言斌老婆吧!言斌会慢慢好起来的,可你哥要是被判了刑,那这个家就完了!我跟你侄子可怎么活啊?”

在医院,因为言盛老婆一句话差点又吵起来。她的意思只要他们不告老大,金条的事就算了。

言斌老婆直接跳脚:“我去你妈的!你脑子烧晕了吧?什么叫金条的事就算了?算什么算?算给李言斌的续命费还是棺材钱?我再说一遍,我根本没看到什么金条!你说我们拿了,我还说是你们拿的!你们偷了金条,贼喊捉贼,还想杀人!听着,我不接受调解,我要告李言盛杀人未遂,让他吃牢饭!他拿了五根金条,还打伤了言斌,做几年牢他也值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言盛老婆慌了:“你就当我放屁好了。咱们好歹一家人,你就看在妈的份儿上,放我们一马吧!要多少赔偿,你说,我们想办法。言真,你快帮我求求你弟媳,让她别告你哥啊!呜呜……”

言斌的诊断报告出来了。由于伤得太重,对脑神经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病人完全恢复的可能性不大,尤其肢体活动将受到很大影响。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或许都无法活动自如,需要借助工具,比如轮椅、拐杖之类。

言斌老婆最终开出了一个让李言盛无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条件:把妈的那套房子的另一半产权过户给他们,另外再给他们一百万。

理由很简单,李言斌现在走个路都颤颤巍巍,拉屎都要人伺候,已经完全丧失挣钱的能力了。他们一家四口人以后靠什么生活?妈这套房子又偏又小,不值钱,撑死只能卖个六十万。再加上一百万现金赔偿,一共也才一百六十万。这点钱多吗?

5

李言盛一不想坐牢,二是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清醒了。看着李言斌半身不遂的样子,他心虚又后悔,想揍死自己。

考虑到弟弟一家四口以后的生活,他答应了。过户完了李母那套房子的另一半产权后,又把自己家住的房子给卖了,拿了一百万给言斌老婆——他们根本没钱,别说一百万了,十万都拿不出来,不卖房子又能怎么办呢?

然而就在一切都弄完之后,言斌老婆拿上所有的钱,跑了。

她把李母的那套房子卖了,带上卖房的六十万,和李言盛另外给的一百万赔偿款,跑了。临走前丢给大女儿一张银行卡,和卡放一起的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让她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卡里面的钱省着花,不然不够用。

李言盛把卡插进取款机,卡里居然只有两万多块……

李言盛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对弟弟的愧疚和同情瞬间荡然无存,咆哮道:“李言斌你个窝囊废!害人精!你看你找了个什么女人!金条肯定也是她拿的。她早就预谋好的!李言斌你个王八蛋,你还不如死了干净!”

李言斌只是行动受限,并不是傻的。忽然飙升的血压令他两眼一黑,栽了过去……

不久后的一天,沈涛半夜起来撒尿,发现李言真不在床上。

他不喜强光刺眼,就没开灯。走去客厅,赫然发现她竟坐在沙发上,泪流满面。

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就是做了个噩梦。

沈涛叹了口气。什么噩梦啊,无非就是心疼言斌和两个孩子,睡不着。弟媳抛夫弃子一走了之,逼得行动不便的言斌每天出去捡瓶子。一家人活成了乞丐。而言盛因为良心不安,时不时得去照顾乞丐。日子过成这个样子,言盛老婆也抑郁了。

沈涛不知道,李言真并没有说谎。她真的做梦了。只是她没有编织新的梦境,而是在梦中情景再现。

她梦到那天她去了李母家,恰好听到她在跟大舅妈通电话。她听力不好,开了扬声器。她们在谈论金条。大舅妈说黄金涨了好多,卖了能赚不少。李母坐在床沿,背对着她,一边欣赏黄灿灿的金条,一边笑嘻嘻道:“卖啥呀?留给孩子做个念想。”

大舅妈问五根怎么分,她说:“言盛两根,言斌两根,还有一根再看吧!”

大舅妈问:“不给言真吗?”

她说:“她不缺这点东西。”

6

梦里,她成了第三视角,看着疯了一般的自己,从李母手里夺过金条,质问她:“你哪儿来的钱买这些金条?你有钱为什么不还我?你不是说一有钱就还我吗?”

她看到自己的脸因愤怒而变形,看到她眼眶充血,额头青筋凸起。

李母说:“你是不是李家人?言盛是不是你哥?言斌是不是你弟?他们有困难你拿点钱怎么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爽,觉得我偏心,对你不好,把什么都留给你哥跟你弟。可我有什么办法?咱家就这条件你不是不知道。男的跟女的能一样吗?男的没钱没房子,哪个女人愿意跟他?你实在想要,我也给你一根。现在金价高,这一根就值五万。”

她看到她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要金条,你还我钱!二十五万,一分也不能少!给金条也行,那就五根都给我。一根五万,五根二十五万,正好!”

她看到李母用难以置信地眼神看着她,许久,吐出一句:“你咋不上天呢?”

梦里,她像个局外人,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不想参与也不敢参与。她被梦中的自己吓到,也被梦中的李母吓到。

她看到自己将五根金条全塞进自己的包里,边塞边激动道:“这本来就是我的!是你欠我的!什么养育之恩,什么父母之情,我呸!是我让你生我的吗?我让你养我的吗?你养育我什么了?从小到大你是怎么对我的?他们吃的什么,我吃的什么?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像你这种重男轻女的人根本不配生孩子!投胎到这个家里就是我最大的悲哀!我宁愿从来都没有来过!金条我拿走了,你不服气就报警吧!让警察把我给毙了!”

李母没有报警。却在几个小时后,突发脑溢血,栽倒在楼道里。

此刻,墙上的挂钟发出青灰色的光,像极了那天母亲的表情。

她是那么愤怒,又那么震惊。似乎不敢相信从小到大被她奴役和压榨的女儿敢这么跟她说话。

她在重症监护室的那几天,李言真没有一刻担心过她的安危。甚至害怕她醒来。因为她不想让人知道是她抢走了那五根金条而导致李母突发脑溢血的。

尽管那本来就是她的金条。

重症监护室一天的费用八千。第四天,医生说情况无好转,治疗意义不大。第一个提出放弃治疗的是言斌。紧接着表示赞同的是言盛。

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刹那,她看到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

那个可恶又可悲的女人啊,一生都在加加减减,拼拼凑凑。她把她不喜欢的东西上的零件一件件拆下来按在那件东西上,最终也没有拼凑出一个完美的作品来。

反而让每一个人都变得七零八落——一家人本应该是一个整体,就像亲情本该洁白无暇,现在却散了,污了,完了。

她的离开,并没有让她最爱的人感到多么遗憾。他们唯一遗憾的,就是她没能在死前说出那五根金条究竟藏哪儿了。

它们藏在李言真的手心里,沉甸甸,又冷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