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欠着蓝袖筒师傅和扬州的1984年一个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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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蓝色袖筒不怎么见到了。

1983年,我去扬州上大学。我见到的扬州老师傅胳膊上几乎都套有一对蓝色袖筒。修自行车的老师傅是这样,开洒水车的老师傅是这样,邮电局柜台后面负责盖邮戳的老师傅也是这样。

在我们老家,农民们是没有蓝色袖筒的,他们要么挽起袖子干活的,要么就干脆光着膀子干活。

后来,见多了蓝色袖筒的老师傅,就觉得蓝色袖筒应该是扬州老师傅干活时候的标配。套上袖筒的目的肯定是为了干活时保护袖口的干净和卫生,而蓝色比起其他颜色不那么显脏。

那么多的蓝色袖筒师傅就这样和上世纪80年代的扬州融化在记忆里了,但有一个蓝色袖筒的扬州老师傅已经是记忆中的一棵树了。

一棵无名树,因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是1984年的夏天,刚刚爱上文学的我突然特别想读一本书。这是在高一级的学兄们中口口相传的一本长篇小说。

这本没有见过面的长篇小说叫《人啊,人!》,每次听学兄们悄悄说起来,就觉得特别渴望。

再后来,我渐渐知道了,这本长篇小说是一个叫作戴厚英的女作家写的,她写的是诗人闻捷,还是她看守过的爱人。而诗人闻捷,就是写《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的那个诗人。

越是知道得多,我就越是渴望这本《人啊,人!》了。要知道,我们学院的大喇叭里,总是播放着关牧村唱的这支葡萄遍地的歌。

我决定去我们学院图书馆碰碰运气,刚刚鼓着勇气说出书名,就被警惕性很高的女图书管理员看穿了。问我:“你借这本书想干什么?”

是啊,我借这本书想干什么?

我总不能说把学兄们的话说出来吧。

可能我的慌乱加重了她的疑心,女管理员又继续厉声追问:“你是哪个系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应该如实回答吗?我的内心风起云涌。也仅仅一会儿,我安静了下来,给了她一个答案。

我说是某某中学的。

中学的名字是学院附近的,我长跑的时候经过这所学校。当然,我的回答其实是我的谎言。那所中学并没有我这样一个学生。

女管理员竟然相信了我。

女图书管理员的怀疑的确是很容易打消的。我们学院的门卫,常常在门口拦住我,怀疑我,亮出校徽也不行。他们觉得我不是这个学院的大学生,是戴着校徽的假学生,往往直到我掏出学生证,他们才会放我进去。

那时的我,17岁,体重不足45公斤,看上去,真的像发育不良的中学生。

退出图书馆,我擦去胸前吓出来的汗水,但我的心还是放不下那本《人啊,人!》。

我决定出去碰碰运气。

谁能想得到呢?

汶河路北路西侧的四望亭里竟然就有我渴望已久的《人啊,人!》。

1984年汶河北路两边有许多榆树,也有许多古老的巷子,发生过“南柯一梦”的驼岭巷就是其中一条。驼岭巷上那棵唐槐还在,当然只剩下一张树皮了。出了驼岭巷,再向南,就是当年做过军事设施的四望亭

“四望亭,三层阁,让在亭上探马脚,马脚到,吹角号,打得清军往回跑。扬州城有红头军,吓得清兵不敢到。”

这是四望亭的有关太平军与清军打仗的扬州民谣。

1984年的四望亭听不到号角了,但有奇特的书香——是一个街道阅览室。管理图书的,就是套着蓝色布袖筒的老师傅。

也许是没有多少读者,也许见我的眼里有渴望,老师傅对我特别热情,他没有问我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告诉我说,可以办借书证的,学生证加两块钱押金就可办一份阅览证的。

办证后,我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由老书绳串起来并且用老牛皮纸做保护封的《人啊,人!》。蓝色袖筒的老师傅肯定不知道这本书的敏感性,他还热情表扬我的读书表现。

当时我已暗暗决定,不还这本书了。

过了三天,我又去四望亭,向阅览室的蓝色袖筒的老师傅作口头检讨,说书丢了。

我说得很可怜。

蓝色袖筒的老师傅看了看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装得很像),叹了一口气,说,两块钱押金不能还了哇。

虽然少了两块钱,但我还是特别开心(这书本来定价是一块三)。

但谁能想得到呢,虚荣心让我开始在宿舍里炫耀这本书。不出两天,这本《人啊,人!》就在一个清晨不见了。

谁都说没有看见。

谁都有嫌疑,但我没有证据。

丢书之事让我伤心了好多天。这本我用小计谋和两块钱得来的书就这样离开我了。我一直记得里面的主人公,女主人公叫孙悦,男主人公叫何荆夫。因为太喜欢了,我三姐的孩子生下来,让我取名字,我姐夫姓侯,我就直接用了男主人公的名字。

后来,我还是拥有了新版的《人啊,人!》。每次去扬州,我会去汶河北路走,汶河北路上的榆树早没有了,四望亭路向西,不再是居民区,而成了一条四望亭路,直接通到老扬州师范学院的南门了。

老四望亭还在的,已站在了路中央。

门是关着的,扒着门缝看,里面空荡荡的。1984年的那个街道图书室不见了。那根老书绳串起来老牛皮纸作保护封的《人啊,人》永远被我借走了。

还有那个蓝布袖筒的扬州老师傅,就这样不再见了。

我永远欠着他和扬州的1984年一个道歉。(庞余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