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教学20年的回顾与总结

文｜黄宗智

笔者在国内开设二十年的《社会、经济与法律：历史与理论》课程（2023年开始改用《实践社会科学：历史与理论》标题。多年以来，课程内容实际上已经特别关注实践研究进路。2023年开始则加上了特别拧出实践理论的掌握和使用的第八周。今后亦当如此。）的目的是要为学生们澄清联结经验研究与理论思考的研究进路。首先，前三周聚焦介绍自己试图这么做的专著，三本关于农村和农业，三本关于司法和中国广义的正义体系，请学生们二者之中选一来阅读。后四周转入现今四大社科理论流派的代表性著作。2023年开始则加上了聚焦特别拧出实践研究进路的第八周。课程的希望是，经过如此的介绍，学生们能够自己继续深入，学会掌握通过聚焦实践来联结理论与经验证据的进路。

在教学的过程中，我逐渐认识到，学生中真能走上惯常性地与西方理论对话，既能够纳入其所包含的洞见部分，又能够洞察到其不足，乃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作为教学的老师，我须要尽可能为学生们做一种阐释、媒介的工作。课程的期望大致可以分作以下几个不同层次，实际上也是我自己学习和使用理论经历过的不同阶段。

首先是对西方理论的“去魅”，让学生们都能认识到，西方理论有这么四大相互批评的主要流派，将其相互对照之后，我们会认识到世界上没有单一的普适理论，无论什么理论都有它的弱点、盲点。“去魅”本身便是学习理论十分重要的一步。我们即便之后不再使用任何理论，起码对其不会带有任何迷信或恐惧感。

高一层次的目的是，协助学生培养初步使用某一种理论的能力。有的学生会在上述四大主要社科理论体系中，更多受到某一种理论的深层影响而引起共鸣，达到能够初步借助其洞见来做学问的境界。除了新自由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两大传统之外，较多见的是，从（后现代）话语理论获得一种能够对西方主流现代化理论（简单的形式主义理论）去魅的认识，甚或能够得出可用于自己研究的某种启发，洞察到“话语”的威力。在较理想的状态中，也同时认识到其局限。

再进一步的话，则是学生不仅能够使用单一种理论的洞见，更能能够借助不同理论的分别洞见来推进自己的认识。譬如，能够综合新自由主义（形式主义）理论和马克思主义来认识西方现代，据此同时看到其优良和恶劣的一面。或，受到实质主义的启发，能够看到以上两大理论对理解非西方世界，特别是小农经济社会经济分别的不足。又或，同时借助实质主义理论和后现代的话语理论来认识到主流自由主义理论的线性“现代化”“发展”模式的不足，协助自己认识后发展的中国与其的不同。

再进一步则是连接、联结理论与经验，习惯性地通过各种不同理论的洞见来思考，认识任何议题，由此进入使用理论来作为自己研究的常用资源的境界，形成一种不断来回于经验证据与理论概括之间的学术和思考惯习，有意识地试图联结概括与经验证据。

高一层次的是，在形成从连接理论与经验的思考过程中，逐步达到能够形成新颖的概括能力和习惯。能够借助现有理论来激发、打造更贴切、突出自己的经验发现的概括。

更高的层次是，要求自己在研究中通过与现有理论资源的对话来形成不仅是自己的、具有一定新意的概括，更是带有崭新意义的雏形新理论化概括。

更高、也许是最高的境界是，创建崭新的认识和理论概括、同时照亮新发现的经验实际和开启新的理论洞见。

在以上总结的不同阶段思路的形成过程中，笔者另外认识到，“实践社会科学”研究乃是一种能够具备更高洞察力的进路，也是相对不那么难做到的进路。它首先是一条高效联结概括和经验的进路，也是更多人所能够做到的研究进路。一定程度上，它是更能够同时展示主客观二维的研究进路。

其起点相对不那么复杂，乃是更多（高比例的）研究者所能做到的。其出发点是超越表达与事实、概括与经验二元划分的对立双维而直接进入至为根本的、产生自两者（双维）互动的“实践”——即人们在面对实际问题时，所做出的超越分别的表达与经验实际双维而做出的实践抉择。那样的作为固然有可能仅仅主要源自主客观单一维，但不少会是面对其双维而后做出的抉择,乃是一种结合，甚至超越主客观二维的抉择。

聚焦于那样的探索允许我们建立、采用一种可以简单表述为“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研究进路。笔者自身的经验是，那样的“实践”确实带有比分别聚焦单维的主观或客观任何一方更贴近真实的作用。

据此，我们可以将我们的研究对象、焦点从单维的主观建构或客观经验转入兼含主客观双维的实践并据此来对某一主体，如国家、社会、群体、乃至于个人，形成更为关键的认识。其要点不仅在其说什么或与其相关的繁杂经验细节，而是其所做出的实践抉择。如此的研究进路可以称作“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研究，它能够协助我们超越简单、仅仅是片面化的建构，或仅是相关经验细节，而洞察到一些更为基本的实际。譬如，改革中的中国的实际既不在其“计划经济”或“市场经济”的简单建构的任何单一方，而是在其结合两者的实践和实际运作。又譬如，中国当前的基本实际既不可用简单的中国传统的思维或现代西方的理论的任何单一方来认识，也不可能仅凭主观“理论”或客观经验证据任何单一方来概括，而是需要从两者互动合一的实践及其历史演变来认识。

但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仅凭“实践”，我们也许洞察不到其同时可能带有的前瞻理念，以及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这里一个关键实例是中国共产党所特别突出的“为人民服务”和“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理念。有的人会认为那仅仅是个无关要紧的、说说而已的虚构，但鉴于共产党长期以来的历史，我们应该承认，其理念实际上也是一个关键因素。从那样的观点来看，改革期间，包括目前的许多作为，仅是一种“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暂时性抉择，其最终目标/理念仍然是“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果真如此，我们须要通过那样兼顾实践抉择和前瞻理念的结合，才能看到其长远的目标。

固然，有的人会认为，笔者可能过分高估了中国共产党的前瞻话语。这并不碍事。那样的话，研究者可以仅聚焦于“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研究，通过长期的持续观察，来逐步得出对其何去何从的判断，不必将其自我表达的理念当作一种根本或给定实际。如此的疑问并不影响这里要倡导的“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基本学术研究进路。它是常见的，也是应有的学术疑问。

实践社会科学与中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