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外科百年历史中有非常多教训,这条路应该小心地求证,我保持谨慎的乐观。”

撰文 |凌骏

“精神外科发展的最大难度,不在于治疗技术本身,而是学界对精神性疾病、对人类大脑最高级功能区的认知依旧非常‘肤浅’,远远不够。”近日,在谈到精神外科学科发展时,香港大学深圳医院神经医学中心主任、功能神经外科专家李勇杰对“医学界”表示。

迄今为止,精神性疾病的治疗依旧以内科药物为主,但得益于功能神经外科的发展,尤其是脑立体定向与神经调控技术的接连出现,学界再次看到了精神外科的发展机遇。近年来,国内一些专家团队陆续宣布,通过微创手术,已在精神分裂症、双相情感障碍、难治性抑郁症治疗等方面取得了一定进展。

2023年6月,在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和武汉大学人民医院牵头下,我国成立了首个“精神疾病外科治疗联盟”。

作为国内功能神经外科领域的权威专家,1998年李勇杰曾率队完成了我国第一台立体定向细胞刀手术,他创办的北京功能神经外科研究所,迄今依旧保持着帕金森病的“脑起搏器”治疗量全球第一。在来到港大深圳医院后,李勇杰又开启了“磁波刀”治疗系统的研究和实践。

30多年来,李勇杰的临床和科研工作几乎涉及到功能神经外科的方方面面,但将这一系列革命性技术运用于精神疾病治疗,他认为自己所做的还很有限。“技术的进步让我对这一领域持乐观态度,可精神外科所涉及的社会学、伦理学、法律学等相关问题,又让我不得不对它的发展保持谨慎。”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用手术治疗精神疾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个多世纪前,在19世纪末期,人们就尝试对大脑动手术以解决精神疾病,其中最著名、争议最大的就是前脑叶白质切除术,又称“冰锥手术”。发明这项手术的医生还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

然而这项手术后来因被认为侵犯人权,被大多数国家立法禁止。如今,公众还能从文学和影视作品中找到这项手术的踪迹,如奥斯卡获奖电影《飞越疯人院》。

由于在伦理和疗效方面常常伴随巨大争议,精神外科的发展之路越走越窄。2008年,我国原卫生部办公厅发布的《关于加强神经外科手术治疗精神类疾病管理有关问题的通知》中称:神经外科手术治疗某些精神疾病具有高风险性,其安全性和有效性尚需进一步验证;此类技术属限制性医疗技术,并涉及伦理评价问题,应严格在限定的机构、人员和条件下,有限制的实施。

“通知”明确,只有经过当时的卫生部技术审核同意的医疗机构,方可应用神经外科手术方式治疗国际主流学术界没有争议、经规范化非手术方式长期治疗无效、患者脑部有器质性改变或长期频发异常脑电波、给患者家庭和社会造成严重危害的难治性强迫症、抑郁症、焦虑症的精神疾病。并且要求每例手术必须通过医院伦理委员会审查。而精神分裂症等不属于神经外科手术治疗精神疾病的适应证。

随着脑科学的发展,进一步推动精神外科发展的时机是否已经成熟?“步子”又应该迈得多大?时至今日,学界对这些问题依旧众说纷纭。电刺激、磁刺激、在人脑中植入刺激电极......未来外科手术是否会和药物治疗一样,成为对抗精神疾病的常规武器?对于这些问题,李勇杰向“医学界”表达了他的思考。

医学界:精神外科已有百年历史,但发展似乎一直不是很顺利?

李勇杰: 提到精神外科,不得不提到一个人,葡萄牙裔的神经学家和神经外科医生安东尼奥·莫尼斯。20世纪30年代,莫尼斯开创了精神外科的额叶白质切断术,通过这种脑部的“损毁性”手段,一部分精神疾病患者确实变得温顺,不再具有攻击性。

当时,莫尼斯的发明被认为解决了重大的公共卫生问题,他也在1949年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之后莫尼斯还改进了手术方式,不用开颅,直接将钢锥从患者眼眶凿入大脑。这种手术方式还传到了其他国家,成千上万名患者接受了治疗。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发现,术后这些患者的精神症状虽然看似得到控制,但也变得淡漠、动机缺失,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再加上手术过程过于“残忍”,不少患者死于感染等并发症,这种方式也逐渐被叫停。

另一方面,尤其是从20世纪50年代抗精神分裂症药物氯丙嗪,也就是冬眠灵的出现开始,抗精神病类药物逐渐发展。有了药物治疗,也让精神外科学科发展陷入低谷。

医学界:既然有了药物,精神外科又涉及伦理争议,那为什么学界还要重提精神外科发展?

李勇杰: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无论是药物治疗还是手术治疗,“内、外科”是出于人类对疾病认识的逐渐深入,采取的一种学科划分方式,但初衷和本质都是治病。

对于精神性疾病,虽然学界在药物治疗方面取得了很大突破,但一些患者的疾病非常顽固,药物无法有效控制症状,如难治性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等。我在临床上看到一些患者,他们病情很严重,有些常常有自杀的念头,甚至有过自杀的行为。这些患者没时间去等待一个可能要10年,甚至百年后才可能出现的药。对外科医生而言,那就是探讨其他有效治疗方式的动机,需要创新手术治疗,需要现代精神外科。

事实上,随着功能神经外科的发展、人类对大脑理解的深入以及各类技术进步,如今的精神外科和100多年前已经有了质的不同,对于这个学科的发展,我始终强调要保持谨慎乐观的态度,反思曾出现过的包括伦理、社会学在内的一系列问题,同时不该停下前进的脚步。

医学界:你提到的各类技术进步,主要都包括哪些?

李勇杰:首先是上世纪末脑立体定向技术的蓬勃发展。精准射频手术,即“细胞刀”可以实现通过释放射频电流,精准损毁特定的脑细胞,这相比于最初“粗暴”的额叶白质切断术有了根本性变革。

真正让精神外科看到机遇的是脑深部电刺激(DBS),即脑起搏器的发明。它通过植入在脑部的电极,刺激特定靶点,不损伤脑组织,不想用的时候可以关闭。DBS的可逆性展现出不损伤脑组织和刺激强度可调控的优势,一下给学科打开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本世纪初DBS被批准用于治疗帕金森病、特发性震颤和肌张力障碍等神经功能性疾病,我率领团队开展了数千例的DBS手术。近些年,在某些精神性疾病,如抑郁症等的治疗中,DBS也被证明有不错的效果。未来包括刺激靶点、刺激参数等,针对不同的精神性疾病,我相信还会找到更合适的DBS调控方式。

近年来另外一项突破性技术横空出世,即磁共振引导的经颅聚焦超声技术,俗称“磁波刀”,在磁共振的实时定位下,超声波穿过颅骨聚焦于脑内靶点,产生热效应和神经调控作用,达到脑病治疗的目的。无需麻醉,不开颅,治疗可在门诊进行,精准度在1毫米之内,效果立竿见影,成为对微创DBS和“细胞刀”手术仍然心存恐惧、且对美观要求较高的患者的理想选择。

香港大学深圳医院2022年在国内率先开展此项工作,目前在治疗特发性震颤和帕金森病方面取得了非常满意的效果。但对于抑郁症、强迫症等精神类疾病的治疗目前还在谨慎地推进研究,尚处于理论准备阶段。

从这些方面可以看出,每种技术的优、缺点都非常明确,这也意味着精神疾病的外科治疗,机遇与挑战是并存的。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医学界:技术不断出现重大变革,那精神外科的发展还存在哪些难度?

李勇杰:目前这些技术用于治疗精神性疾病,在我国还没有正式获批,都是在基于严格入组条件、伦理规范审批等下开展的试验性治疗研究。

精神外科发展难度并不是手术技术本身,而是我们对人类最高级功能区的认知依旧非常“肤浅”。人类大脑有千亿个神经元,每个神经元又伸出若干个树突、轴突相互连接,形成一个不可估量的巨大网络。我们可以看到治疗结果,但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绝大多数情况下无法完全阐明。

精神性疾病可分为精神分裂症和情感障碍两大类,对于前者,迄今学界还不了解具体病因,不清楚患者大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恐怕都不是一两个刺激靶点的问题,而是整个大脑网络的问题。也因为如此,对于精神分裂症的外科治疗并没有什么重大进展。

情感障碍类包括抑郁、强迫、焦虑等等,这类疾病的机制和治疗靶点相对明确,许多研究取得了不错的预期结果,是比较热门的精神外科研究方向。它们长期的有效性和安全性评估也在继续观察中。

除了科学研究的部分,精神外科研究还需要考虑到包括伦理学、社会学、法律学等因素。它不仅仅是一个医学问题,诸多复杂的因素也造成精神外科发展之路并不算顺利。

医学界:目前国内的精神外科发展处于什么阶段?

李勇杰:国内精神外科的起步比国际上要晚得多,专门将精神外科当作一个学科集中开展研究,国内大概也就30年的历史。

但这30年的过程走得很不容易,类似精神外科在全球发展的缩影,同样涉及前面提到的技术、伦理、法律规范等多方面问题。同时,心理疾病并不会立刻危及生命,药物、心理干预等方法或多或少也能起到作用,因此国家对这方面研究是比较谨慎的。

总体来说,这些年我国在精神外科领域虽然取得了一些进展,但还远达不到“革命性”成果的程度。要真正在国际上“迈出一大步”,我们要考虑研究的科学性证据,是否能经受住疗效、安全性和时间的考验。

医学界:你目前在精神外科领域开展了哪些研究?对于持续推动这一学科建设,你认为学界还应该做什么?

李勇杰:毫不惭愧地说,我在功能神经外科领域开展的工作已经涉及到方方面面,包括以帕金森病为代表的运动障碍病、癫痫和慢性疼痛等。在精神外科领域,我和团队目前在探索用“磁波刀”治疗攻击行为,已经获得了伦理委员会的批准开展试验。

我对精神外科的研究充满热情和兴趣,尽管目前只占我的工作中的很小一部分。在我看来,这条路要走,但不宜太快,我本人对此保持谨慎的乐观。

精神外科的发展涉及到跨学科问题,因此需要进行多学科协作,包括神经内科、神经外科和精神科,以及一些生物医学工程的相关学科。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很长一段时间里,精神科医生对精神外科的接受程度并不高,近些年随着技术的进步才有所好转。这里面存在一定的历史原因,但也说明了对外科医生而言,需要不断拿出更多证据,才能令人信服。

另一方面,我看到精神科医生的理念也在进步。对于一些顽固性的精神疾病,不能因为“药物治疗没办法”就停止探索其他治疗方式。事实上,我国经药物治疗无效的精神疾病患者群体庞大,比如药物难治性抑郁症,在抑郁症患者中能占到20%,造成了严重的社会负担。

精神外科的发展,需要精神外科和内科深入协作,联合攻关,同时加强与国际的交流。对我个人而言,未来也希望能在这方面多做一些工作,让整个学科体系建设得更加完善。

来源:医学界

责编:田栋梁

编辑:赵 静

*“医学界”力求所发表内容专业、可靠,但不对内容的准确性做出承诺;请相关各方在采用或以此作为决策依据时另行核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