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老家过年,是我多年以来的传统。除了尽孝于双亲,也有个人的情感需求。往小了说是想家,往大了说便是思乡。可是最近几个春节,一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那就是在老家呆着很不适应,除了陪父母聊天,吃饭,睡觉,什么事也做不下去。

那种不适感充斥于每一个生活细节,床不是自家的,被不是自家的,书桌不是自家的,碗筷不是自家的。除了父母还是自家的,别的都不是自家的。我突然意识到,在老家过年,我其实是个客人。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

贾岛有诗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少年时读到最后一句,颇有触动,这不是“反认他乡是故乡”么?现在才明白,贾岛还有一层意思没想到,或是不便说出,那便是“反认故乡是他乡”。

我从小就恋家怀旧,上高中住校,度日如年,第一个星期回家,返校时居然忍不住哭了,说什么也不想去了。爸妈请出老舅来劝我,说你考上重点高中不容易,怎么能这么孩子气呢?今天想来自然是很没出息,但那种对家的依恋却也是真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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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上大学,工作,结婚,媳妇和孩子一起住在矿山,倒也温馨,也算是安了一个小家。年岁渐长,阅历渐增,思乡之情不知不觉地淡了许多。有几次,妈妈问我:“你想家吧?”我没好意思说,我还真不想。

为什么不想家了?我要想清楚。

理由似乎也不难找。现在的父母家其实也不是真正的老家,父母搬到城里快二十年了,老家在赤峰农村。每次回到农村的老院子,总是感觉非常踏实,就像房前土生土长的一棵杨树,移植多年又迁回故土,扎根于斯,那才叫接地气。

不过我也意识到,即便是这个老家,同样经历着不可抗拒的异化。故乡之所以言“故”,就因为她承载着少年的记忆,然而它也难免要在岁月的流逝中不断磨损。今年大年二十九,回老家贴对联,发现西院李大爷家锁着门,我想李大爷也许去女儿家过年了。大年初一就听说他已经去世,五七都烧过了。李大娘入土多年,现在老伴又走了,则西院再无人气;东院的大婶早已亡故,行动不便的大叔呆在养老院里,那也个空院子。老家在周边故人陆续凋零中渐渐变成了孤岛。妈妈说她失眠的时候,习惯在暗夜中计数村子中一共死了多少人。我没有这个习惯,但偶尔动了相似的念头,便意识到自己从小到大,也经历了太多的生命的消亡。从爷爷辈,到叔伯辈,乃至平辈,老天一茬一茬地收割。故人其实是故乡的植物,植物变了,故乡的风物也就跟着变了,所以故乡不是一个空间概念,而是一个时间概念。时间一去不返,故乡也就永远回不去。哪怕再回到老院子,向西院看不见老李家的大爷大娘,向东院看不见大叔大婶,甚至自己也不再是那个有梦的少年了,新长大的后生十有八九不认识,故乡无形中变成了他乡。“笑问客从何处来”,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客”。

旧梦难寻,不妨往前看。家其实是跟着人走的,人在哪家也便在哪,安家在异乡,异乡也便是家了。佛门说,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也。新居成旧居,就成了新的老家。这几年每次离家日久,便想念矿山上家。从老家回来,打开门便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床是自家的,被是自家的,书桌是自家的,碗筷是自家的,便有如鱼得水之感。这自然是“反认他乡是故乡”,但这份对新故乡的依恋也是真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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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狐死必首丘,叶落要归根,这是土生土长的执著。这次寒假在家,老父与我聊家谱,谈到宗族中人,星散各地,他的一个少小从军征的长兄,九十年代回老家上坟时潸然泪下:“我这把骨头碴子还不知落到哪呢。”最后死在广东,果然没有落到老坟地,父亲为之叹息良久。我理解这种情结,年轻时天然生成的家国情怀,居然对现代派诗人艾略特轻易地改变国籍感到不可思议,怎么可以这么背亲忘祖!然而,现在我不这么想了。都说地球是我们唯一的家园,地球是圆的,只要能住人,哪里不是家?富兰克林说过,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家国。家国,至少是让人能活下去的地方。于是我对爸爸说:“当初刘文奎从山东出来,哪想到把骨头留在这里了。”刘文魁是我的六世祖,原来是山东省青州府博兴县刘家庄人,出关来到热河省赤峰县讨生计。现在,这个地方归内蒙古,已是我的名正言顺的老家了。跟祖宗一样,树挪死,人挪活,我要移居,哪里不是我的家?

然而,接着想下去,愈趋愈深,渐渐地明白。家在何处?天地者,众生之逆旅;众生者,天地之过客。故乡的老家,说是家,其实也是逆旅而已。晋孝武帝夜宴,有彗星从空中扫过,心甚恶之,叹道:“长星劝尔一杯酒,世上何尝有万岁天子。”自古以来,多少人从这里出生,从这里消亡。那故乡,那老家,何尝就是你的故乡,你的老家?浩瀚的宇宙,芸芸众生,家在何处?意识到故乡也是他乡,才能启动真正的归家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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