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掘阅,麻衣如雪。”朱良志先生的《四时之外》一书,引《诗经》为开篇,开启了作者在艺术研究中对于“时间”的思考。

人乘着肉身的小舟来到世上,其实,也像蜉蝣这种生物,“存世极短”。但自古以来,中国有许多具备生命自觉的文学家艺术家,在“时间之外,开辟(了)一个理想世界,试图平衡生命之舟的颠簸,安顿势如‘惊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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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之外》,朱良志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9月第1版

时间性超越

人不过百年之身,艺术家如何演奏“千年之调”?如何在时间的洪流中,跳脱出洪流,并用手中之笔“再塑”洪流?朱良志这本新著,探讨了中国传统艺术在时间和历史的反思里所包含的深邃生命智慧。

朱良志,1955年生,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四时之外》书名,典出清代画家恽南田画评:“(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意象在六合之表,指超越空间(上下四方谓之六合);荣落在四时之外,指超越花开花落、生成变坏的时间过程。

在时空二者中,中国艺术更注重时间性因素;“时间性超越”,是中国艺术家最为属意的一种思索和表达方式——朱良志认为,中国艺术要在变化的表相中表现不变的精神,这种超越性,这种“对时间理解和处理的差异性,是横亘在中西艺术之间的更为本质的方面”。

《四时之外》分为甲编“瞬间即永恒”、乙编“时间的秩序”、丙编“历史的回声”和丁编“盎然的古趣”,共十六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朱良志曾在其《南画十六观》中引用白居易诗,称该书实为演绎诗句,如今,新书再从时间问题入手,拓展该诗意味。

瞬间永恒

“瞬间永恒,其实就是没有瞬间、没有永恒,时间性超越是其根本特点。它不是一种认识方式,而是对人朴素本真存在状态的描述”,朱良志在书中表示,瞬间永恒,是中国艺术追求的崇高理想。在此分享他的观点中的两种:

其一,永恒,就是生命的不断流。比如陈洪绶有幅《古木茂藤图》,千年老木向右倾斜,尽显枯朽,但有盘盘匝匝藤儿依附其上,既似依附,也似怀抱,在被动和主动的双重姿态中,古藤绽放繁星般细花。“中国艺术家说生趣、说生生,就是说这不断流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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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陈洪绶 橅古双册二十开之一 绢本设色 24.6cm×22.6cm 克利夫兰美术馆

其二,永恒,就是抹去时间,实现“时间的突围”。作者认为,时间给人生命却又将人推向终点;裹挟心灵,与物与人“相摩相戛”,滋生无数爱恨情仇——“在一些中国传统为艺者看来,人要有捅破时间之皮的勇气、智慧和手段,这样才能度过有意义的人生”。

他举例“西泠八家”之一的蒋仁(1743-1795),有一方“物外日月本不忙”朱文方印,印上写的最后两字是“不忘”,但边款却明谓“不忙”,这样截然不同的刻法,有什么深意?作者认为,前者“不忘”表现了“时间中人”,后者“不忙”表现了“出离时间”,蒋仁把“不忙”刻为“不忘”是有意为之,就像佛教所说的“下一转语”,是方便法门;要起一种内在的信心,由“不忘”到“不忙”,实现生命超越。“物外日月本不忙”,就是物不在心外,也不在心内,日升月落,“我也一无彼此地存在于这流转节奏中”。握有时间的核心,不是有意去“忘”,“而是根本就没有关于时间的知识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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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蒋仁 “物外日月本不忙”印并款

超越秩序

时间是有秩序的,过去、现在、未来,在一维的尺度,一往无前延伸,从无逆转。但在追求“四时之外”的中国艺术家看来,这种秩序可以超越,目的是为了实现他们心中的真实生命传达。

朱良志提到一种方法为“时序的错置”,尤其在宋元以来,很多艺术家都执着于反常“意象”的塑造,倪瓒、徐渭、陈洪绶、渐江、石溪、八大、石涛,都有特立独行的笔墨表达着对时空的诠释。

比如“四时并呈”,石涛的《四时写兴图卷》是腊月纪实,他却一并画了春天的梨花、夏天的荷花、秋天的兰花和冬天的梅花等。作者认为,艺术家想表达的“四时之气”不是景观中的四时,而是生命感觉中“四时流荡的无形气息”,“这是中国画乃至中国艺术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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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石涛 四时写兴图卷 纸本墨笔 19cm×242cm 约1685年 香港虚白斋

又比如“寒暑失序”,在雪中画芭蕉、画荷花,“错乱的物理观念,其实是要突破生活的凡常。“雪中芭蕉”是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件公案,传王维作《袁安卧雪图》,在大雪时间的洛阳,袁安的院子里被画上了芭蕉。作者认为,王维开启了“从幻境入门”的创造途径,“雪中芭蕉”从此成为许多艺术家体悟落笔的对象。作者举例拍场上曾出现的一幅金农花果图册,画着芭蕉、石头和弱草,题识上有写:“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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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金农 花果图册之二 纸本墨笔 133cm×30cm 私人收藏

古物有讯

在丙编“历史的回声”中,朱良志提到,诗人、艺术家是能听到历史回声、发现历史背后的生命逻辑之人。其中他特别介绍了“鉴古”中常用的一个术语“包浆”。

包浆,来源于自然和人气,形成了古代家具、瓷器、青铜器、砚台等表面一层如浆水凝结的包裹物。“裸露在外的,受自然风霜雨露的滋育;沉埋在地下,或淹没在水中的,受土气、水气的长期浸润;为人所使用的,或者为好古者收藏的,经人反复摩挲,递代延传等等。”

欣赏包浆,以“泽”为重。作者提到,泽分两种,一是手泽,一是光泽。前者是抚摸留下的印痕,后者是包浆之物经岁月和人手产生的特殊光泽。

“古瓷不经常使用,就会无精打采”,书中这句用的“无精打采”一词甚妙,这是一种生命气息的传递。生命是否只有眼前的生灵?在和物件的摩挲中,万物似乎都可以进行能量的交流。而在这个其中,双方都可重现“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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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官窑青釉瓶‍

抚摸古物、欣赏包浆,另一种意味在于“求放心”。作者用感性的语言表达道:“包浆之物好像穿越时空来到你面前,传递着它历经千年所带来的信息,面对它生命似有所托。这种托付感,其实是一种接续的力量。正是由于这种可托付感的存在,触摸有包浆的古物,使人有递相传承的感觉:天触摸过,地触摸过,一代一代的人触摸过……鉴古的对象,有些是祖传之物,今天我来触摸它,我的祖先也曾触摸过,上面还留着祖先的手泽,我的手,与祖先的手,似乎握到一起,我感受到这世代延传的脉动。”

这样的脉动,也早已超越了平常的时间与相遇。

(本版图片来自《四时之外》)

■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