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在北京,张晓刚的工作室与我的住处隔了一条宽阔的马路,我在窗口可以看到他工作室的屋顶,在他工作室的窗口也可以清楚看到我住的公寓大楼。我们的视野里知道对方在那里,但是不知道具体在哪里。我们交往密切,相谈甚欢,但是有些话题不会触及,因为生活里不是所有的门都会打开。

有的门打开后再也不会关上,张晓刚在他的艺术生涯里为我们诚恳地打开了一扇扇作品之门。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张晓刚的毕业创作《草原组画:天上的云》

69.4x118.5cm ,布面油画 1981

■ 张晓刚的作品之门

从他川美的毕业作品《草原组画》(1981)开始,此后的几年里他像个摊贩那样为我们铺开了一个个作品系列。1994年,《血缘:大家庭》系列来了,他的命运因此出现了重大转折。他不再像个摊贩,终于像个艺术家那样到处受人尊敬,之前只能在少数几个朋友的脏话里感受到的尊敬很快普及开来了。

张晓刚的艺术生涯里没有出现过跳远的步伐,他走得不快,可是他的步伐很大,毕业作品《草原组画》就是这样,他一步跨出了当时流行的写实主义和伤痕美术。也许是草原的辽阔让他的画笔和调色板也辽阔起来,组画的线条是粗壮的,色彩是粗壮的,动物人物是粗壮的,即使神态也是粗壮的。这九幅组画在41年后的今天再来欣赏,让我感到自己的心情顷刻间也粗壮了。十几天前我见到一位20年前在云南迪庆见过的藏族朋友,我觉得他瘦了很多,他说没有瘦,他说当时穿着藏袍。我脑子里马上出现了张晓刚的《草原组画》,生活就是粗壮的,精细是选择出来的,或者说生活在不同的环境时所呈现出来的也不一样。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大学毕业生是社会上的香饽饽,可是有着大学生名头的张晓刚不仅没有找到想要的工作,就是不想要的工作也没有找到。张晓刚在等待时期去玻璃制镜厂做了临时工,去干最脏最累的活,每天有两元收入。他年纪不小了,不能再让家里养着自己。之后有了朋友的推荐,还有栗宪庭和夏航在当时权威的《美术》杂志的封二发表了他《草原组画》里的《暴雨将至》,他终于有了正式工作,一个舞台美工,同时又要拉大幕还要管理服装。由于他工作出色,经常借调出去,他的创作时间越来越少。他完全可以吊儿郎当,这样会迅速减少单位工作量和借调出去的次数,从而增加自己的创作时间。可是他做不到,他是一个做什么都认真的人。之后机会出现了,川美开设师范专业,需要增加老师,张晓刚借调到了川美,成为一名代课老师。他如愿留了下来,正式调入了川美。

他没有停下来,继续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去,留下了《遗梦集》《重复的空间》《手记》。

■ 张晓刚和我的故事开始了

这个时期,张晓刚和我的故事开始了。我们两个,一个画家和一个作家第一次重合出现了。当时我们各干各的,相互之间不认识,可是我们的作品是精神上的邻居,远亲不如近邻的邻居。1984年,“幽灵”出现在了他的《住院日记》里,1988年,“幽灵”来到了我的《世事如烟》里。之后张晓刚“遗梦”里的想入非非,“重复的空间”里的冷酷,“手记”里的暴力,也是我1986年到1990年梦魇般的创作旅程,现在来看,我们两人在那个时期的有些作品可以互相命名,比如他的《除夕夜》可以命名我的《现实一种》,我的《往事与刑罚》可以命名他的《手记3号:致不为人知的历史作家》。

1993年开始画《全家福》时,张晓刚说:“我用了大约一个多月反复去画一张肖像,同时每天反复地去‘看’那些老照片。逐渐地,我开始有了一些认识。”他被那些家庭旧照片触动了,虽然他不知道哪里被触动,只要他感受到有触动就足够了。

1994年《血缘:大家庭》系列开始,他走出了暗道,走上了张晓刚之路。我能够理解从《全家福》进入到《大家庭》的社会学和历史学意义,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成长和工作的经历。那个时候单位是一个大家庭,社会也是一个大家庭。张晓刚结束欧洲之行回到川美这个大家庭,从个人主义回到集体主义,因此,张晓刚在创作《血缘:大家庭》系列时,取消了个人的人,画下了集体的人。

张晓刚在画室里完成一幅又一幅这个系列的作品时,已经译成英文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正在美国的出版社那里碰壁,一位美国编辑写信问我:为什么你作品中的人物只是承担家庭的责任,不去承担社会的责任?这位美国编辑不知道,在中国3000年的国家历史里,个人在社会中是没有位置的,所以在家庭中的位置才会如此重要。也因为如此,中国的社会纽带不是个人和个人连接的,是家庭和家庭连接的。需要说明的是,上世纪90年代个人主义兴起之后,这才开始有了变化。

■ 我们两人重合的故事

我们两人重合的故事还在继续。当张晓刚在画布上全神贯注展现单纯的力量时,《马太受难曲》的影响让我尝试用短篇小说的方式去写长篇小说,我写下了《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张晓刚在1993年之前有着表现主义的标签,其实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表现主义,还是超现实主义,总之他是一个现代派。我在1992年之前是先锋派,我也弄不清楚先锋派的定义是什么,我80年代写下的小说冷酷又暴力,文学评论家称之为“零度写作”,张晓刚那时期的《重复的空间》系列和《手记》系列也是冷酷又暴力,也许可以称之为“零度绘画”。1993年《全家福》之后的张晓刚,尤其是1994年进化成《血缘:大家庭》之后的张晓刚,让一些美术评论家满脸疑惑,那个表现主义的张晓刚去哪里了?他因此遭受了不少批评,与我当时《活着》出版后遭受的批评几乎一样,起因是那个先锋派余华去哪里了?

当时我们不认识,无法坐下来商讨如何去对付那些批评;互相之间也不了解,并不知道我们在精神上已是多年的邻居。是外国人发现了我们的邻居关系。张晓刚在1993年完成的《全家福1号》,1994年就成为我的一本书的法文版封面,之后他的作品陆续出现在我的不同语种外文版的封面上,这些都是外国人的选择,不是我的选择,也不是他的选择。直到去年《文城》出版前,我第一次作出了选择,这时候我们已相互熟悉,于是《失忆与记忆6号》成为《文城》的封面。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血缘-大家庭:全家福1号》

150×180cm 布面油画 1994年

此次上海龙美术馆的个展《环形剧场》展出的作品,是张晓刚这几年的最新成就。因为新冠疫情的影响,我没有出国,除了回老家浙江海盐,很少离开北京,出门也少,张晓刚工作室是我这两年来最多的去处,那里像是朋友们的旅游景点,大家进门之后先上二楼转一圈,看看他的创作进展,然后回到一楼抽烟喝酒聊天。

与有些艺术家悄悄地创作不一样,张晓刚的创作过程是对朋友们开放的,这些作品里有的我最初看到的是素描稿,有的最初看到时只是画布上勾勒出来的线条,有的我以为完成了也搬走了,几个月以后又搬回来待在那里有待完成。当它们真正完成之后展现在我眼前时,我常常为之一怔:原来是这样。之前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觉得他也不知道自己葫芦里有什么药,他一边创作一边发现,最后打开了葫芦盖。

张晓刚高中时手抄过一句格言:人生就是几步而已。这句格言成为他后来的自我写照。

摘自《收获》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