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一天的时间读完毕飞宇三个中篇《玉米》、《玉秀》和《玉秧》,《玉米》2001年在《人民文学》杂志上读过,《玉秀》在毕飞宇2006年的一本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作品集《毕飞宇小说》中读过,《玉秧》虽早闻其名却是第一次读。

202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集中出版《毕飞宇文集》12册,《玉米》、《玉秀》和《玉秧》一起收入《玉米》册,总算是三玉合一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壹】

很怀念那个文学繁荣名作名家迭出的年代,那是中国纯文学作品最后的黄金岁月。

《玉米》初见于《人民文学》2001年的第四期,那时我刚结束三年停薪留职回到单位上班,其实就是回去等企业改制后下岗。那年23岁的我已经有四年工龄,在岗多少能蹭点散伙费,还能拿几年下岗津贴。

在安徽司空山脚下那个尚算热闹的边陲小镇,每天就是跑跑销售,打打麻将,听山壑松风,赏岩泉飞瀑。悠闲惬意,无所事事,最大的爱好和消遣就是读书和写诗,后来多少也搞出了点小名堂。

如果不是已经有过两年深漂的经历,我大概也会和其他大部分同事一样在那个小镇一直生活下去,眼见的永远是大别山中那一块小小的盆地,交往的永远是那一拨熟悉的人,几十年都走着重复的路、干着相同的活。

不过现在很怀念以前单位一处四合院的老房子。前面是沿街的铺子,四开间,很大。店堂后面有两间宿舍,然后是中间的天井,挺大,天井中还有一口古井,真正夏天可以凉西瓜冬天冒热气的那种。四合院的后面有个极大的晒场,再往后就是一条大河,那就是镇区的边缘了。

那是一条曾经非凡热闹过的老街,只是我在的那时候早就人影寥落。单位改制前四合院就已经卖掉了,我离开后也再没回去过,它或许已经拆掉重新盖起了楼房,也或者现在被改造成成古镇的景点,只是这种惬意的居处如今再也找不到了。

那是个和文学文化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小镇。回去上班的日子里,我在邮局订了《人民文学》、《收获》、《诗刊》等等十来种文学杂志,还有一本叫《黄梅戏研究》的季刊。

【贰】

作家毕飞宇成名已经二十多年,鲁奖茅奖都拿到手软,《玉米》系列中篇也被解读过无数次,小说作品的主题诸如男性威权社会、农村女性挣扎等等,已无需我再画蛇添足地赘言,仅以我个人的阅读感受,就毕飞宇这个系列的故事情节和语言特色略聊一聊。

2001年第一次读《玉米》,结尾写玉米去县城与郭家兴相亲,其实就是去陪睡:

郭家兴说,“医院里我还有病人呢。”玉米难得听见郭家兴说这么多话,怕他断了,随口问:“谁?”郭家兴说:“我老婆。”玉米一下子正过脸,看着郭家兴,突然睁大了眼睛。郭家兴说:“不碍你的事。晚期了,没几个月。她一走你就过来。”玉米的身上立即弥漫了酒精的气味。就觉得自己正是垫在郭家兴身下的“晚期”老婆。玉米一阵透心的恐惧,想叫,郭家兴捂住了。玉米的身子在被窝里疯狂地颠簸。郭家兴说:“好。”

结束了。诶,这个人写到这里竟然直接就停笔了,当时真的是一阵怒上心头,心里那个恨和猫爪挠心啊。哪有这样写小说的,起码你把故事讲完整啊,比如后来怎么着了,再后来又怎么着了等等等等。

但是毕飞宇没有继续写下去,戛然而止、毫无征兆,真是让人恨得牙根发痒,不过倒让人对故事情节的结局生发出很多想象的空间。

一个方向是玉米在郭家兴的老婆死后顺利地嫁给他,然后回到王家庄揪出糟蹋玉秀和玉叶的人绳之以法。另外一个方向是郭家兴提起裤子不认账或者他老婆没有死,玉米让郭家兴白睡了,然后绝望之中的玉米带着玉秀和玉叶对那帮人进行一系列不计后果的物理报复,包括但不限于砍头、阉割、活埋、沉塘等等。

让坏人得到应有的下场才是大快人心之事,这是我多年的执念。当年并不知道《玉米》后面还有《玉秀》和《玉秧》,耿耿于怀了很久,以至于后来看到收有《玉秀》的集子毫不犹豫地就买了。

终于在《玉秀》里看到了续集。

【叁】

《玉秀》发表于《钟山》2001年的第六期,很遗憾当年我没有订阅这本杂志,不仅仅是《钟山》,除安徽外的省级综合文学期刊我都没有订阅过。

《玉秀》的故事始于玉米顺利嫁给郭家兴成为“公社”的人,结局于玉秀在县医院生下她和郭左(郭家兴的儿子)的孩子。

《玉米》的结局有了,但又好像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结局,至少没有沿着想象的方向往前发展:玉米嫁给郭家兴后并没有回到王家庄去报复,反而是被糟蹋的玉秀偷偷逃离了那个罪恶的村庄来公社投靠姐姐玉米。

坏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受到伤害的人却因为觉得没脸见人而离开,这确实是一种男性威权社会中的逆来顺受和女性自我有罪推定。毕飞宇没有顺从一般小说阅读者的思路和世俗的故事发展方向,另外划开了一条口子去讲述玉秀的故事,这种克制恰恰形成了毕飞宇《玉米》这一系列的写作特点(目前我还未阅读毕飞宇其他作品),也让他所想表达的作品主题得以更为彻底地呈现。

玉米和玉秀甚至从来没有过要回去报复的想法,她们只想在生活和记忆中抹掉那件事,她们所有的努力都仅限于离开之后等混出头了再回去展示给那些人看。

看似不合理,但恰恰又很合理。微信读书上很多读者都在讨论小说的情节特别不理解,但若放之于1970年代的中国社会背景下,这一切又显得那么地顺理成章,甚至在今天看起来惊世骇俗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人性最恶之处,在于同族同亲之间的互相伤害。因为彼此知根知底,所以伤害得无所顾忌,玉米和姐妹们之间的互相伤害亦同样来源于此。

【肆】

文章有点长了,最后来简单说说毕飞宇《玉米》中的语言特色。

毕飞宇《玉米》系列的写作应该受美国垮掉派作家特别是亨利·米勒、杰克·凯鲁亚克等人影响甚深,其中可以发现一些诸如《在路上》和《北回归线》等作品的影子。

这些作品对中国50/60/70的作家群体都曾产生过重要的影响,用现在的概念来解释就是纯纯的纯文学作品。他们的语言时而诗性神性均具,时而故作高深神秘,但亦惯用反讽,尤擅借用人物低俗的语言和行为动作去消解神圣和伟光正,对人物内心的描写极为细致,故事背景和主题压抑、撕裂、深刻、黑暗,人物性格在放纵与妥协中挣扎,有让人深入骨髓的痛。

这在《玉米》中尤其展现得更为彻底。

毕飞宇是江苏兴华人,这三个中篇大概与毕飞宇本人对曾经生活过的环境有很大关系,个人猜测他对苏北水乡的乡村生活应该更为熟悉,这在《玉米》系列中也有很鲜明的验证。

《玉米》和《玉秀》两篇的故事发生地是苏北背景下的乡村和公社(等于现在的城镇),在《玉米》中,毕飞宇诗性语言的天赋展露无遗,对故事环境背景以及人物行为、动作、语言的描写甚至超越小说的故事情节本身,值得细细品味和反复琢磨。

《玉秀》中情节与语言并重,但是对其他人物的描写并不多,更多的场景也都设定在玉米家的院子之内。《玉秧》似乎已经开始流于俗套,虽然有很多青春期的心理描写和行为动作确属神来之笔,但也只能算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小说作品了。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