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有趣的人,寻好玩的答案”。 这里是十点读书创始人林少带来的 聊天文化栏目《我问》。 每期将邀请一个朋友吃饭品茶喝酒,用平等的视角打捞他们的柴米油盐,从不同人的故事中问到不同的答案。 第三期嘉宾是 出版人李昕先生。 当他回顾往事,他说:“我这所谓‘一生一事’,可以打80分。”

“把喜欢的事做一辈子”是一句当代流行语,折射出年轻人对理想事业的期许。

本期《我问》林少对谈的人物,恰好充分践行了这句话,他就是图书行业的前辈,出版人李昕先生。

1982年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随后进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从最基础的校对做起,一步步历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编辑室主任兼社长助理、香港三联书店总编辑、北京三联书店总编辑、商务印书馆特约策划人等职务——

李昕简单专注的职业生涯里,所做之事惟有“做书”二字。

当代文学名家王鼎钧称李昕为“出版家”,他最为人所熟知的“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正是李昕在北京三联时期亲力亲为策划出版,并成为常年的畅销佳作。

鼎公曾说过,“我在海外写作,三十年辛苦不寻常,终于被大陆读者发现,靠出版家李昕先生发掘。”

图书编辑的工作好似“为他人做嫁衣”, 李昕服务与成就过的作家作品不胜枚举。

早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他为青年学者杨义出版150万字《中国现代小说史》三卷本,并成功入选高等学校文科教材。

当时杨义不过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此书一出,从此学术道路一片坦途。

80年代末,李昕负责引进李敖的杂文集《独白下的传统》。

他在发行营销时大胆尝试,书封底印上李敖那句著名大话,“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并将新书海报贴满全国几千家新华书店。

结果大卖20万册,顺势在社会上掀起一波“李敖热”。

此外还有齐邦媛的《巨流河》,杨振宁的《曙光集》,杨绛、王蒙的诸多书稿,以及被他自认为策划出版过最重要一本书——

傅高义的《邓小平时代》中文版,这些耳熟能详的图书作品,背后都是李昕努力耕耘的身影。

“我经手过的书,应该超过3000本。”听到这个数字,作为半个同行的林少不免赞叹。

退休之后,李昕也终于写了一本书来总结自己的做书人生,名字就叫《一生一事》。

循着书名,林少也问出普通人对于李昕最大的好奇:

在一生的事业中,不断地成就别人,而自己甘居幕后只做一件事,究竟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几十年前,初入行业的第一堂编辑课,李昕就听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韦君宜“劝退“新来的年轻人:当编辑不要想当官,不要想赚大钱,不要想出大名。

作为改革开放后最早一批大学生,他也曾面临许多“机遇”和“诱惑”,出国,经商,进高校任教……但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一门心思钻进书堆里。

“归根到底,我觉得自己在编辑工作中找到了自我,当你编出的每一本书都产生影响,得到社会肯定,引来同行好评,你怎么会不感到自豪?这个工作能一直反馈我激励和鼓舞,所以没有再左顾右盼。”

林少问他,青少年时代影响自己最深的书是什么?

李昕的回答《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牛虻》。

“一个人的生命应当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是书中主角保尔柯察金的名言,曾激励那一代中国人。

于是林少自然问起,那当你回顾往事,有没有觉得虚度时光呢?

李昕的答案是:我这所谓“一生一事”,可以打8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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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读了《一生一事》才知道您的父亲是清华大学的老师,您从小在清华园长大,书香世家的环境对您后来做出版是不是有蛮多帮助?

李昕:对对,我从小就有一个读书的环境。

我父亲很喜欢文学,所以他买很多书回家,有时候也从清华的图书馆借,我们家几个孩子跟着看,从小就读了不少文学书。

林少:那从小有没有哪本书对您帮助特别大?

李昕:如果说最震撼我的,那我想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牛虻》,讲人为什么活着?人应该怎么活?讲人生不可以虚度,应该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练自己、战胜自我等等,带有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

林少:这本书里面的名言大家都知道,“一个人的生命应当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现在想来,有没有觉得自己虚度时光?

李昕:我对自己的一生还是比较满意的,做了比较喜欢又有成就感的事。我总结这“一生一事”,基本可以给自己打8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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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那太难得了。因为我们现在选择越来越多,也就很容易换个工作、换个行业,很佩服您。您年少时下过乡,那段时间读书有没有间断?

李昕:老实说那十年还是耽误了。在农村还是以干农活为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干完活已经非常累了。

那种情况下还坚持读书的话,也就读两三个小时,读到晚上10点得赶快睡觉,明早4点还得起来呢。

当然冬天时间比较充裕,我下乡到东北,可以“猫冬”,就是冬天不干农活,利用这个时段我稍微读了点书,《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还有一些外国文学作品。

林少:后来您就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

李昕:大学毕业分配的岗位,我非常满意,既符合兴趣,又能够胜任。

林少:书里提到,本来是想调您做行政工作的。

李昕:对对,因为当时一起被分配到人文社的有5个大学生,只有我是党员。

文革以后就一直没有新大学生进来嘛,各个岗位都青黄不接,不仅需要编辑,也需要行政、人事、政工干部,所以就准备培养我当人事处的接班人。

但我来人文社就是为了来做编辑啊,所以我就想办法去争取。我找到当时实际主持工作的屠岸老师,他是一位非常儒雅的知识分子,也是诗人和翻译家。

我就跟他讲,说我知道在人文社做编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做不好可能被“抽底板”漏下去,但我想试试自己才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以三年为期,如果做不好,那我就主动报名做行政,你看行不行?

屠岸和我当时在食堂里,俩人端着自己的饭盆吃饭呢。他听我讲完,伸出一根手指,“一言为定”。

就是这句话,我就开始做编辑了。直到今天我都说,屠岸一根手指头就决定了我一辈子,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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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后面也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去留学,可以去经商,为什么这么多诱惑都没有吸引到您?

李昕:其实心理有一些矛盾的。我在清华园长大,周围一些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改革开放以后很多都出去了。

我父亲教外语,他的国外朋友帮我联系了一所大学,说可以直接去那边,一边研究一边教书。

但我一进编辑部工作就忙得不得了,根本没有时间复习英语考托福,所以就放弃了。

当然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编的书很快就有了好评。比如我编的第二本书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很快就成为了高校教材。

学弟学妹来信说,我们用你编的书作教材了,你说这是不是让我有了成就感啊?我还编了王蒙、刘再复等人的著作,都受到好评,就感觉自己在往一个成熟编辑的路上走了。

这种情况下让我放弃,我舍不得,这也是最终没有出国很重要的原因。

至于后面经商什么的也都有机会。不过归根到底,我通过编辑工作找到了自我,这个工作能给我激励和鼓舞,我应该把它做下去,所以就没有再左顾右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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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王鼎钧“鼎公”给《一生一事》的序言里提到,您是一个特别勤奋的人,这么多年来经手的书有两三千本。

李昕:应该有超过。

林少:那我很好奇,每本书都有各自的专业领域嘛,您是怎么在短时间内快速了解一个领域的?

李昕:还是要多读。如果对要做的书的内容不熟悉,那恐怕要尽快找几本代表著作翻阅一下,了解这个领域的研究达到了什么水平。

这样才可以判断,你拿到的书稿是领先的还是落后的?编辑要恶补知识,给自己找一把尺,去判断接到的稿子值不值得出版。

林少:您一手挖掘了很多优秀作者,成为一名”好的作者“需要哪些特质?

李昕:如果是文学类,那他的作品要有启人心智的思想和震撼人心的感情,他们的作品最容易产生影响力。

林少:傅高义的《邓小平时代》中文版,是您认为自己出版过最重要的一本书。

李昕:对,我记得当时有30多家出版在抢,我们三联用诚意、承诺和品牌影响力,最终取得了傅高义先生的信任。

我们和傅先生商量,怎样最大限度地保护他的学术成果,同时也符合国内的出版规定。他理解到我们的良苦用心之后,接受了我们的方案。如此而已。

当时三联大概有60多人参与到这本书的各个方面,从编辑、设计、制作到出版,这是一个集体智慧的结晶。后面确实很成功,首印50万册,第一个星期就加印到80万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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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十年前我当时也买了,虽然很厚,但一读就能读下去,爱不释手。您出李敖的书是不是也碰到蛮多挑战?

李昕:1989年,我拿到李敖的二十来本书,从中选了七本做一个系列,第一本就是《独白下的传统》。那时李敖还没人知道,我想把它做成畅销书,怎么办呢?

当时柏杨《丑陋的中国人》影响很大,我就设计了一个广告词,大意是“你读过柏杨就一定要读李敖”,然后印了一万张海报,发到全国几千家新华书店。

结果发行量一下子超过20万本,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次用海报来宣传一本书。

林少:我那时候上小学,对这本书印象很深,因为图书策划很大胆,把李敖那句“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印在封底上。

李昕:哈哈哈,当时好多人批评我不严肃你知道吗?你想,人文社这种正襟危坐的出版社,敢用这种宣传语,我就解释说,这不过就是一句话玩笑,何况李敖白话文确实写得不错,你让他调侃一下又怎样?

林少:后来私下接触,觉得李敖本人和作品有区别吗?

李昕:他是非常机智也非常幽默的一个人。他疑心重,但是有点江湖义气在,一旦他信任你,什么都听你的,所以要合作就要想办法取得他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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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那您是怎么取得信任的?

李昕:我和他算诤友,跟他吵过几次,吵完以后他发现我说的有道理,就慢慢信任我了。

他去世前签的最后一份授权书是给我的,希望我帮他安排在大陆的著作出版。

林少:编辑也好,出版社也好,如何与作者建立信任,并且让这种信任代代相传呢?

李昕:出版社的品牌影响力,编辑与作者之间的感情,这两点是最重要的。

一旦取得作者信任,作者也愿意继续和你发展合作,这样就慢慢积累下来了。人文社也好,三联也好,商务印书馆也好,都各自有很多几十年的老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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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十年前您从三联退休,当时您说,改革开放后出版业高歌猛进的时代“过去不曾有,今后也未必可以持续”,当时您就预感到出版业的危机了吗?

李昕:如果针对传统出版业,确确实实从那时到现在一直在原地踏步。

2014年退休至今,这十年间传统出版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谈不上有什么发展,甚至规模还在萎缩。

像三联、商务印书馆,现在每本书平均印量3000、4000册,我退休的时候还是6000、8000起印。

当然了,网络出版每年都在进步。今天这种多媒体的呈现方式,比起十年前又更加丰富,从这个方面来说,出版业又是进步的。所以它有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不能说全是悲观。

林少:那看到大家更多用电子产品看书,而不是看纸质书,您会感到失落吗?

李昕:作为传统出版人,看到纸质书没有太广泛的发展前景,当然会有些失落。但看到新形式出现,从全民阅读的角度讲,我又觉得带来了一些新鲜东西。

林少:您最近一直在做直播,尝试做短视频,对这些新的营销方式怎么看?

李昕:我觉得我是被人推着往前走。2009年微博火,我开通了微博,每天宣传一本三联的书,坚持了五六年;

后来微博做的少了,我开通了公众号,还是讲书;再后来打开朋友圈一看,转发公众号文章的人越来越少,短视频越来越多,那么我也得转型了。

从去年2月开始,我用视频号做一些书的宣传,发现还是有效果的,它的传播量是目前各种宣传方式里最好的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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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对现在还留在出版行业的年轻人,您有什么建议给他们?

李昕:今天做出版,比我年轻时困难得多。想要突破这种困境的话,只有用心做书,只有打造精品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我送给青年人就是八个字——用心作书,打造精品。

林少:那给普通读者的读书建议呢?

李昕:希望大家把读书作为给自己补充营养最重要的方式。读书不仅是提高实用技能,更重要的是通过读书塑造人格,修养生性。

不要带着功利读书,不要止步于实用的书,读一些思想性强、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用的人文类图书,从长远角度来讲,可能有大用。

作者 | 孙思,《我问》栏目由十点读书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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