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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来秋

接到岳父病重的消息,我匆忙从外地赶回来,在市医院三楼脑血管疗区的一间普通病房里,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岳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四五个管子,老人的一帮儿女和几个亲属一脸忧郁地围在床前,人世间的无奈和痛苦这次落在我们这个家族中,谁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大家只能静静地陪伴老人在人间的最后时光。

这是一间长六米、宽三米的房间,三张床、三个床头柜,床上的病人,看望病人的亲属,定时来去的医生、护士,病房里一直是拥挤的。岳父在最里面的病床上躺着,我们一帮亲人痛苦地围在他的床前。

中间的床上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看上去不会超过四十岁,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呆滞,半张着嘴,喉管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他的骨架很大,如果他站起来,一定是个身材魁梧的人,但此时谁都能看出他是个病人,而且病得不轻,他身边没有人看护,但他很安静。从我进屋的那一刻,他就安静地半坐着,一双有些发灰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床单,他已看了很久,仿佛那床单上有他期待的东西。

靠病房门口的床上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妈妈,她大概只是得了风寒,在女儿的陪伴下来医院打点滴,她们母女一直在低声闲聊,老人的气色不错,虽然偶尔咳嗽两声,打完针就可以回家休息,病房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压抑。

岳父的病情已无可挽救,我们能做的只是等待,这种等待很残酷又必须承受。元旦刚过,外面下着雪,病房唯一的一扇窗户被医院的另一座大楼挡住了光线,但还是能看到从楼与楼之间的夹缝中飘落的雪花,腊月的雪白的耀眼,和病房里的颜色一样。白的墙,白的窗帘,白的床单,白的地面,医生护士的白色外套,中间床上半坐着的那个男人,有些苍白的脸。

病房里的暖气很热,加之不大的房间里十几个人在散发热量,那滋味真不好受,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和一个亲属站在墙角,低声说着岳父的病情。

忽然,中间床上的男人在床上扭动起来,我的那个亲属忙过去一边拉住他的手一边像哄孩子似的问他:“你要撒尿是吗?”男人不回答,继续扭动身体,我们都过去帮忙让男人侧坐在床边,有人从床底下拿出痰盂,男人方便后,大家又让他半坐在床上,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两只眼睛盯着面前的床单。

之后的谈话自然落到那病床上的中年男人,亲属先我到医院两天,他对我说,“那个男人得的是脑血栓,很严重,得病后虽然经过抢救保住了命,但从此不能说话,不能走路,连吃饭都得别人喂,这种状态已经五年了,唉——”

亲属的一声叹息,让在场的人为那男人的遭遇同情,也为这命运的残酷而无奈。

“那谁来照顾他?”我急于想知道这件事,因为刚才大家帮他方便是多么让人揪心的场面。

“一直是他爱人照顾他,”亲属说道:“一个好女人,很柔弱,但很坚强,五年时间,照顾这样一个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男人,一般的人做不到,这个男人能活下来,连医生都说是个奇迹。你看,他的身上多干净,床单白得就像外面的雪。”

“怎么今天一直没看到她?”

“唉,要说这女人真不容易,男人病倒后,她一个人既要照顾病人,又要挣钱生活,她们的孩子在上中学,但这女人把这一切打理的很好。她白天上班,晚上在医院陪护,病人的三顿饭都很及时。”

“是她和你说的这一切?”

“不是,因为她在医院的时间太长了,医院的很多人都知道她的故事,都知道她不容易,所以她不在的时候,大家就来帮她照顾病人,就像刚才她男人要小便。”

在我们说这些时,那个男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床单。接下来,大家都沉默了,为眼前的这个故事的悲凉和动人而思索。

临近中午的时候,病房的门被轻柔的推开,一个身材单薄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也就一米六的个头,圆脸,刚从寒冷的风雪中走进温暖的病房,一张白皙的脸上铺满红晕就像夕阳的余晖洒在脸上。她没有穿大衣,上身一件淡蓝色碎花棉袄,下身是套在棉裤外面的黑色筒裤,脚上是那种黑色圆口的棉鞋,身上没有一件值钱的首饰,就像春天开的第一朵野花,干干净净,花是花,叶是叶,她这身装束与当今讲究时髦的女装社会简直就是格格不入。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用红毛线围脖包着的东西,我认为那红围脖围在那女人的脖颈上更恰当,当她走进病房脸上就挂着微笑,满是笑意和谢意的俊眼不放过屋里的每一个人,她轻声地和屋里的我们打招呼,她怕打扰病床上的病人。她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一种与人方便的良好修养,她的到来,立刻减少了病房中的压抑和沉闷的气氛。

她径直来到中年男人的床前,一边放下怀里的东西,一边像幼儿园阿姨哄孩子一样和那男人说话:“怎么样?饿了吧?我们吃饭,看,今天我们吃面条,你最爱吃的鸡蛋酱面条。”说着,她已经在小心地将围脖一层一层地打开,直到露出她一路怀抱着的东西,一个长方形的饭盒,那里面是他和她的午饭,她从裤兜里掏出两块干净的手帕,一块铺在男人的面前,另一块熟练地搭在男人的胸前,然后把饭盒放在铺了手帕的床上。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发现那男人原本暗淡的眼神有了异样的光彩,从女人一进屋,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女人的脸上,并且眼神在随着女人的脸在移动。此时,他任凭女人摆布,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女人打开饭盒,白铝饭盒中柔滑的面条融在乳白色的面汤里,在面条中间一团没有打乱的鸡蛋酱恰到好处地使这简单的午饭色、香、味俱全,饭盒中飘起的热气说明他们的午饭还是热的,也解释了那女人宁可自己挨冻,也要把毛线围脖包在饭盒的外面,而且她一路上将饭盒紧紧抱在怀里。

女人开始给男人喂饭,她用一只汤匙盛一匙汤面举到男人的最前,男人便张开嘴将食物接到嘴里,她轻轻的抽出汤匙,他闭嘴,咀嚼,吞咽,接着再一次盛汤面,送到他嘴边,男人咀嚼,吞咽,每一次两人都配合的天衣无缝。

此刻的男人是病人更像孩子,但他是丈夫;女人是妻子更像母亲,但她是女人。此情此景,病房里除了这对苦难中的夫妻的午餐再无别的声响。

见此情景,我心中暗想: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但眼前的这对同林鸟并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们和众多的夫妻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地球,大难来临时,她没有独自飞走,她留了下来,她要尽自己的所能陪伴那再也飞不起来的同伴,即使这样她会很苦很累,但她很满足,从她一直微笑的脸上,这才是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