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土耳其3-1战胜格鲁吉亚的时候,整个德国都陷入了疯狂。多特蒙德的威斯特法伦球场被红星月旗、红白T恤、居莱尔和恰尔汉奥卢的球衣涂成鲜艳的海洋。

从柏林到科隆,从汉堡到埃森,数十万的土耳其球迷游行狂欢,庆祝自己1200公里外的另一支国家队取得8年来的首场欧洲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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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中场尤素福-亚兹奇说:“当我们身处德国,我们真的感觉这里是我们的主场一样。”

对于这一点,因伤未能参加本届欧洲杯的后卫卡巴克早有预料:“有很多土耳其人生活在德国,等到欧洲杯的时候,那里土耳其球迷的数量会让人感觉我们是主办国。”

不过,这群土耳其球迷中绝大多数人的身份,是德国公民。

孤独的格鲁吉亚球迷,被土耳其的红色海洋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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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格鲁吉亚球迷,被土耳其的红色海洋包围

早在2020年,就有多份调查报告显示,德国超过700万居民拥有土耳其护照或土耳其血统,是土耳其的海外最大分支,其中三分之二都定居德国20年以上。而让这个信仰、文化、政治观念都与老欧洲差异明显的群体安心融入德国社会的,除了肉眼可见的经济引力之外,足球当然是最好的文化认同抓手。

从1996年帮助德国队赢得欧洲杯冠军的默罕默德-绍尔,到如今2024年的德国队长京多安,土耳其血统的德国名将不胜凡举。本届欧洲杯上,德国队也有三名土耳其后裔,除了京多安之外,还有埃姆雷-詹和丹尼兹-翁达夫。

据不完全统计,如今在欧洲主流联赛踢球的土耳其裔德国球员更是多达67人,而土耳其队包括恰尔汗奥卢在内的5人也都生于德国,足见两国关系之复杂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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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籍土耳其人的历史可追溯到公元16世纪,奥斯曼和奥地利的战争持续了几百年,在波兰翼骑兵扼住奥斯曼扩张的势头前,有上千名土耳其战俘和原住民被迁到现在的德国境内。得益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影响,这群“异教徒”在西欧境内平凡地生活,不至于挨十字军的刀。

到16世纪,走先军路线的腓特烈大帝不拘一格笼络兵源,当时土耳其战士的骁勇还牢牢刻在欧洲人的记忆里,于是腓特烈大帝大手一挥,把上千名土耳其雇佣兵拉进军队,甚至为他们修建了清真寺。

几百年前的种子在异国生根,自然有时间助其发芽。两国自此保持着长期暧昧的关系,土耳其直到1945年4月才匆忙向德国宣战。二战期间,德国本身就损失了四成人口,战后又被柏林墙分走1500万,在这片瓦砾堆和尸骨收容所中,战后德国新生儿的夭折率高达16%。西德劳动力匮乏、土耳其政治经济一团糟,内外合力,从1961年开始,土耳其人有了名正言顺的北上理由。

大量土耳其劳工的引入,促成了西德经济腾飞,也在逐渐改变德国的人口和社会结构。等到1973年西德终止劳工入境,已经有一百多万年富力强的土耳其人在德国扎根。1974年西德向劳工派发家庭签证,又有一百多万劳工家属来到德国开枝散叶。

德国的土耳其后裔们大多聚集在当地的土耳其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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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土耳其后裔们大多聚集在当地的土耳其社区

于是,一个与传统欧洲差别迥异的,有自己的语言、文化、习俗、宗教,身份认同不随时间和血脉稀释而淡化的庞大群体,就这样深深嵌入了德国社会。作为打开话题的最佳选择、世界通用的全民爱好,足球就成了老德国人和新德国人和谐共存的抓手,用埃森土耳其研究中心的话来说:“足球创造了人们的身份和社区。”

几乎每个土耳其裔都有两支俱乐部主队,一支在德国当地,一支在遥远的土耳其。当然还有两支国家队主队,当你询问如果德国和土耳其队伍相遇,他们会支持哪边时,有部分人会严肃地分析:“我支持德国,但德国打土耳其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而更多人则毫不犹豫地支持土耳其,同时重申自己的德国身份。

所以也怪不得德国人向他们展现足球的另一面——在没有利益冲突、不同群体间的缝隙被上涨的经济填满时,足球当然能作为和谐社会的润滑剂。可一旦戳到老德人的痛点,或是经济下滑改变了社会风向,足球就会化身蹦蹦炸弹, 足球场也会立刻变成和平时期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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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厄齐尔退出国家队是矛盾最外露的一次,当年5月,在勒夫的陪同下,厄齐尔和京多安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见面,立刻在德国引发了轩然大波。德国人对这个恶名在外的独裁者毫无好感,但考虑到距离产生美和埃尔多安的“埃苏丹”人设,德国的土耳其人比土耳其本国人更愿意给埃尔多安投票。

这种理念的冲突随即演变为网络风暴,愤怒的德国人迫使德国足协和京多安都出面澄清,甚至官方和民间舆论都反对厄齐尔入选世界杯大名单。可直到世界杯出局,厄齐尔都没做过任何回应,他的身心状态仿佛浪里飘舟,在世界杯拉了泡大的,又在七月底憋了个更大的:一封长信,宣布告别德国队。

“我有两颗心,一颗是德国,一颗是土耳其。在我童年时代,我母亲教育我要心存敬意,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来自那里,直到今天我还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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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与总统埃尔多安的合照跟政治无关,这只是我对家人祖国最高领导人的尊重。我是足球员,不是政治家。”

厄齐尔的言论非常有代表性,就像埃尔多安在德国访问时, 对当地土耳其人说的那样:“是的,你们要融入德国社会,但不要同化自己,没人有权利剥夺我们的文化和身份。”

当一个庞大的族群在异国坚守自己独有的文化和身份,即使在异国传承了两三代,依然会庆祝千里之外的精神母国赢得一场小组赛的胜利,那右翼分子的侮辱攻击、拜仁厂长的公开指责、民间舆论的群起而攻,就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就算厄齐尔在世界杯上发挥出色,这种声音也只会暂时减弱,等到下一个爆点再卷土重来——而这几乎是必然的。

厄齐尔的发言狠狠击中了大部分土耳其移民和球员的心窝。的确,德国崛起有他们的功劳,宝马工厂里一度有六千多土耳其人日夜上工。但德国人似乎从未视他们为真正的自己人,比起信仰伊斯兰的移民聚落,他们显然更青睐文化习俗相仿的“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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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土耳其社区的旗帜,经常出现在足球比赛当中

一个Quora(美版知乎)上的德国答主写道:“德国的土耳其人经常把自己塑造成美国的黑人。我见过不少友善、睿智的土耳其人,但我的经历依然真实。”

美国黑人与白人不存在宗教上的巨大差异,尚且念叨了几百年的种族问题。而德国这边,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非我族类”的排他性,和土耳其人坚持文化独立的群体意识,始终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结构性矛盾,也难怪当土耳其后裔说“我是德国人,直到我成为土耳其人”的时候,厄齐尔也用同样的公式予以回击了——

“我们赢球的时候是德国人,输球的时候就成了移民。”

本届欧洲杯德国阵容中有10人是移民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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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届欧洲杯德国阵容中有10人是移民后裔

随着欧洲大环境的持续恶化,德国经济的不断下行,右翼抬头已成定势。在欧洲杯开始之前,德国公共广播公司ARD进行了一次民调,有21%的受访者希望“有更多白人球员加入德国国家队”,还有17%的人对于“球队队长拥有土耳其血统”感到失望。

尽管德国主帅严词驳斥了这种观点,但保守化、民族化的叙事依然在生长,右翼民粹“德国选择党”的高层在2018年就对厄齐尔恶语相向,近期更是在欧洲议会的选举中获得了15.6%的选票,比执政联盟的三政党都要高。

这不是高举自由开放的旗帜就能平息的暗流,只要民族主义的叙事依然占主导,经济大环境还没好起来,种族矛盾的纷争就还会继续。

身处其中的人并不傻,越来越多德国出生的土耳其球员回到了土耳其,他们知道,加入德国队会被两边骂,德国人让他们滚回去,土耳其人说他们是叛徒。而在土耳其踢球,没人拿他们“德国佬”的身份说事。毕竟就连厄齐尔,最后也回归了伊斯坦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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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是动乱时代最管用的融合剂,也是和平时代最激烈的战场,这里挥洒的不只是汗水,还有血泪。它承载的远不止体育,还有整个社会、不同族群的矛盾与悲喜。

这样的故事到处都在上演,德国的土耳其人还会支持两支主队、坚守他们的文化认同,德国本地人也还会在心底保留几分成见、回想自己的民族叙事,在结构性的矛盾彻底爆发之前,足球场依然是他们彼此包容的空间,和互相攻击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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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