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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桃/南方人物周刊

受访者简介:黑桃,《我在上海开出租》作者,“U盘式生存”手艺人,曾从事过杂志编辑、小店店主、政府临时工、出租车司机等多种职业。

访谈人:王纯,学人Scholar志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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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间断地观察、记录,最终成了一棵树的样子

学人:您在新书《我在上海开出租》里细腻地记录了在上海开出租车时的所见所闻,让读者也仿佛亲历其中,对人世百态和上海这座城市都有了新的认识。这本书的写作过程顺利吗?从构思到落笔再到书的出版,这个过程中您认为最大的困难在哪里?

黑桃:写作过程相对来说还算顺利,其中既有难度又有挑战:因为乘客乘车的时间都不会很长,所以大多数故事都比较简短,把这些五花八门的细碎故事组织起来,是一个繁复浩大的工程,除了写具体的人物、情节,更重要的是整本书的结构——之前四年杂志编辑的经验帮助了我,如今这个版本是经过多次小调整,两次大调整得来的,我自认为这样编排,整本书的层次比较丰富,结构也很均衡,后来出版社也基本上没有再做调整,所以实际上我是做了写作加一部分的编辑工作,我的责编们完成了余下的必不可少又十分妥帖的编辑工作。

从构思到出版的,最大的困难可能就是找到合适的出版机构,当下是一个新人非常不容易出头的时代,所以我算是非常幸运的。在此感谢我的朋友马国兴和胡安焉,也感谢赏识我的,我们彼此找到的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工作室。

学人:您说2018年前后,您开过几个月的网约车,意识到乘客的故事值得写,于是关了店,选择去上海开出租车。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您心中有大致的规划吗?您打算为了写这本书做多久的出租车司机呢?

黑桃: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要写这样的一本书,甚至没有写成书的打算。来上海开出租,主要还是为了谋生,顺便积累一些素材。我计划大致做两年时间,但实际上阴差阳错,一年就结束了。幸好我不间断地记录着自己遇到的一切,记录着对上海和行业的观察,量变引起质变,在我即将辞职的时候,我觉得很有必要把这些内容整理成一本书了,就像一棵树苗,它不断收集雨水和阳光,不断长高,长粗,最终成了一棵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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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海开出租》

作者: 黑桃

出版社: 广东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万有引力

出版年: 2024-3

学人:这些素材您都是在什么时候收集记录的呢?是每天收工的时候粗粗记上一笔,然后在写书的时候详细展开吗?

黑桃:我当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双班司机,做一天休一天,一般每隔三四天,休息的时候把最近的经历和观察记录下来。如果遇到的事情信息量比较大,一旦有停车的机会,就会停好车,先用手机赶紧记下来,就怕过两天有一些丰富的细节被自己忘掉。

被我记录下来的乘客和故事,大概是这几类(其中也可能有交叉):首先是比较有戏剧性的故事,因为大家都喜欢这样的故事,转折,对抗,暗藏机锋;第二,是特别有意思的人,性格很鲜明或者很立体,有的尽管没发生什么情节曲折的故事,但这样的人本身就值得去写;第三种是司机普遍都会遇到的情景,因为我必然要写一些跟司机身份、行业有关的事情,这样的话,我的记录才相对完整。

直到辞职以后,我才开始系统地整理这些素材,比如把相似的内容放在一起,把有关行业或上海的有机地融合进故事里。

学人:您目前还有写书的计划吗?如果有,想写哪方面的内容呢?

黑桃:我在非虚构方面有很多计划,准备先完成另外两部,内容跟《我在上海开出租》有一定关联,每一部都有自己的风格,所呈现和探讨的内容也不一样,共同组成一个“职业叙事三部曲”。其实《我在上海开出租》主要是乘客和上海的故事,“我”大致是隐藏起来的,所以第二部我把笔墨留给自己,写几段塑造我、改变我的经历,第三部写我一个朋友,但实际上是写二十年来从农村到城市的这一批人,既回不去家乡,又不能完全融入城市,我想写得稍微深刻一点。

学人: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认知去认识这个世界,所以这个世界呈现在我们每个人的眼中都是不同的面相。您选择从出租车司机的角度去切入,通过写他人来呈现您眼中的世界,让我想到项飙提出的重建附近的概念,他认为我们应该从真实的日常经验出发,从每一个个体出发,去看身边最初的500米。您觉得这种身体力行地主动参与让您有什么样的改变吗?

黑桃:项飙担忧的是现代人过多地被网络世界所裹挟,建议大家重回线下,重建附近,我觉得是非常恳切的建议。线上的生活便捷但也信息过剩,同时伴随着信息的损耗、虚假情绪的影响,有一种漂浮的感觉,重建附近,其实是脚踏实地,关注身边的细节,面对面看人的表情,听人的声音,避免成为被新技术圈养的“电子绵羊”。我做这份工作,本就是因为能遇到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我通过这些人打开自己的视野,也打开自己的心灵,我需要这样的交流形式,这种形式也没有令我失望,我发现了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也发现了之前没有意识到的多面的自己。

2

我是一个更愿意用趣味性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人

学人:每天6点上班,一天连续开车十几个小时,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对人的体力和精力都是一种考验,您有想要放弃的时候吗?如果有,您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黑桃:我倒是没有觉得开车有多累,一方面自己擅长这件事,一方面也是因为喜欢这件事,我的体力和精力还是挺不错的,瞌睡也比较少。当然也不是绝对地连续开十几个小时,中间有吃饭、蓄车的时间,如果实在觉得累,觉得困,也可以找方便停车的地方歇一会儿。

学人:您形容自己是U盘式的生存,能否详细解释一下“U盘式生存”是什么意思?

黑桃:“U盘式生存”,是著名自媒体人罗振宇提出的一个概念,其核心理念可以概括为“自带信息,不装系统,随时插拔,自由协作”。

这种方式强调个人或组织在社会中的灵活性和自主性,不依赖于固定的组织或系统,而是像U盘一样,能够随时适应不同的工作环境和需求,实现个人价值的最大化。

这种生存、工作方式也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出现的,以后“U盘式生存”的人会更多,万有引力出品了一部《一人公司》,就是讲类似的工作方式的,又有一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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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东机场蓄车场/南方人物周刊

学人:您说自己是一名手艺人,专攻的是哪些方面的手艺呢?

黑桃:“手艺人”其实是一种虚指,一种比喻。我最拿得出手的手艺就是写作,我不会把写作神圣化,也不会只指望着它来赚钱,我觉得它对我来说是锦上添花,毕竟我能从事的工作还是挺多的,对吧?

学人:您现在是一名图书编辑,您觉得过往的经历对目前的工作有何帮助?据我所知大多数编辑是一出校门就开始从事这一行的,您观察过自己和他们之间的不同吗?

黑桃:我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杂志编辑,前后做了四年,后来也兼职编过一些图书,所以并不是半路出家。当然如今的图书编辑需要更丰富更专业的经验,我也需要不断充电。我有信心会使自己变得越来越优秀。

学人:从书里能看出,您是一个有礼有节的出租车司机,碰到突发情况能灵机应变,遇到胡搅蛮缠的乘客也能毫不客气地维护自己的利益,这是因为您性格中天生的侠气还是因为工作锻炼出来的?

黑桃:服务业,一般来说需要更大的包容心态,这是一个基础。所幸我还是挺包容,挺有同理心的,遇到有些毛病的乘客一般我都会让着,遇到特别过分的,我也不会任由其胡闹。绝大部分乘客都很好,过分的只是极个别。正义之心我是有的,但称不上侠气吧?

学人:看您的文字,总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大多数时候您善良、温情,有原则,但是也会有“骂对人生”的时候,您觉得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黑桃:我觉得,我是一个更愿意用趣味性的眼光看待世界的人,可能因为我从小到大的成长相对比较顺利,也没有受到家人、朋友、社会过于残忍的伤害。我可能是乐观的,也可能是盲目乐观,总之我是热爱世界的,也是希望自己更从容一点。

学人:您过往的几份工作经历大相径庭,您选择这些职业的初衷是什么?您觉得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在哪里?

黑桃:其实从我这些职业经历中,大家能看得出来我不是一个专精的、有职业规划的人。入行时的情况有太多的机缘巧合:做杂志编辑,是因为喜欢这份职业,又遇到了偶然的机会;开奶粉店则是有亲戚在开,十分确定它可以赚钱;做临时工是由于好奇,想知道基层政府如何运转;开出租车则是为了谋生,为了接近一下上海,当然部分原因也是为积攒素材……这些职业可谓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所以也就不能说有什么核心竞争力,不核心的竞争力可能就是适应能力比较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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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了解城市更多的内容,官方与民间的,群体与个人的,相互映照,深入进去

学人:您当初选择来上海,一方面有同学介绍的因素,除此之外呢?

黑桃:当然还有对上海的无限向往,毕竟上海是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人,怎么会不对上海感兴趣?我想有在超级城市生活的体验。

学人:在书里,您提到对上海这座城市是带有感情的,尤其喜欢深夜的上海,能详细说说上海这种处处有趣、人人可爱的生动性吗?

黑桃:上海是一座包容的城市,一个人,不管来自哪里,来自什么阶层,如果你想在上海赚钱,都会有机会。所以身在上海的人,五花八门,各式各样。这是其一。其二,是无关上海的,不管哪里都有形形色色的人,如果遇上一些消磨人、打击人的“妖魔鬼怪”,其实也能从他们身上发现一些趣味性的,你可以去总结,可以去讽刺,由于这份工作的形态,他不会长久影响你,你可以第二天就忘记,然后投入新的奔波之旅。

学人:看您的书,就好像坐在由您驾驶的出租车上,被您带领着穿梭在上海的街道,作为一名出租车司机对城市的街道、地名熟悉再正常不过了,但是您怎么对上海的生活和历史也这么熟悉?比如江桥批发市场,“小浦东”周浦,甚至地下赌场。这种感觉就好像您不仅仅穿行在城市的骨架上,还深入骨髓,进入血管的深处,和这座城市深度融合。

黑桃:其实也就是个人兴趣,还有收集信息的能力。我喜欢听乘客讲自己的经历,讲上海的故事,当然也需要辨别出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夸张、加工甚至虚假的。遇到感兴趣的,我还习惯去查资料,现在搜索引擎这么发达,可以随时随地用起来的。来一座城市生活一段时间,我希望了解城市更多的内容,官方与民间的,群体与个人的,相互映照,深入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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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桃在《我在上海开出租》中提及,目前上海有约4万辆出租车、超过7万名出租车司机。(图/Unsplash)

学人:您在《一人饮酒醉》中详细描述了上海地名命名的历史。这段历史,很多上海本土的年轻人都未必说得清,很感谢您借故事写出来了,也由此引出了那一段华洋杂处的特殊历史,还想听您再详细说说。

黑桃:确实,后来收到反馈,几个上海本地或在上海生活很久的人,都不了解这些路名的过往。晚清、民国时的上海是非常特殊的一个存在,国外列强,本地势力,各路军阀在这片土地上你争我夺,此消彼长,有过和平,有过宁静,有过屈辱,也有过希望。

这段历史太久,故事太多,在这里我讲一个更早一些的很有意思的故事吧:

1853年,小刀会攻占上海县城,洗劫了海关的银两,官员逃走,没有了向外商收缴关税的机构。英国为了维护贸易规则和公平,与法、美协商成立临时海关,代收关税。清政府正值外忧内患,顾不上小小的海关,就同意了。于是新海关于次年成立,两年内收取关税70多万两白银,是之前的数倍,并被悉数转交给清政府,使其深感惊讶。

几年后清政府成立海关税务司,统管各地海关。因人品和业务水平俱佳,清政府任命英国人罗伯特·赫德统管海关税务司,原因之一是以往中国人主管各地海关时贪腐渎太多职,一直没有改观。

于是赫德就成了清朝正三品官员,掌管海关税务司45年,死后被追谥为从一品的太子太保。海关税务司只向总理衙门负责,独立于其他政府机关,赫德引入英国会计审计等制度,进行关税申报查验,健全绩效考核和养老金制度,高薪养廉,对贪腐绝不心慈手软。

赫德极为勤奋,业绩傲人,他就任时海关税收490万两,1908年辞任前已达3020万两,占清政府收入的24%。日益增长的关税为洋务运动、北洋海军的建立提供了大量资金。

其实中国许多朝代,都有外国人、外族人身居要职的传统,比如日本人晁衡留学后一直留在唐朝,官至御史中丞。赫德就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的一个例子,等于清政府把海关的业务外包给了拥有先进制度和管理经验的西方经理人——但由于逐渐土崩瓦解的清朝已无力回天,所以海关的稳定收入也只是暂缓而已。

学人:您从2018年来上海开车,随后经历了疫情的三年,这中间应该有不少不为人知的辛苦,从出租车司机的角度谈一谈这前后的感受吧。

黑桃:其实由于机缘巧合,我的出租车生涯正好避开了疫情。一般来说,单班车的司机比双班车司机辛苦得多,我最早做双班,后来搭档辞职,做了一个月的单班,第二个搭档跟我分道扬镳,导致我的计划提前终止。随后疫情就爆发了。

虽然不在场,但通过第二个搭档的经历,我也了解到疫情期间的辛苦。最开始是出租车公司免除了车辆的租金,随着疫情的缓和,收取半额租金,但是经济尚未完全恢复,乘车的人并不多,后来需要付全额租金,我的搭档觉得不划算,也告别了出租车生涯。待到疫情正式结束,众所周知,各行各业都已不如往常了。

学人:作为一个北方人,到目前为止生命中大部分的时间是在北方度过的,您在上海生活了几年后,对南北方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吗?

黑桃:最近五六年,到过许多南方城市,我想不局限于上海来说说:北方相对守旧,南方相对开放;北方城市坐落在平原或者河谷,道路大多横平竖直南北走向,南方城市大部分的道路依山水的走势,所以南方人指路一般说左右,而不说东南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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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能带来安全感的护城河,也需要能体验新鲜感的远方山脉、草原和海洋

学人:出租车司机是一个每天都需要和形形色色的人群打交道的职业,您做得这么得心应手,除了时间长、业务精以外,还有什么秘诀吗?

黑桃:可能就是一种开放的心态吧,不知不觉锻炼得内心比较强大了。我觉得金庸书里的这段话就能很好表达:“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具体来说就是除平常心之外,善意对待乘客、最大限度地包容。

学人:您在自序中谈到自己的职业观是遵从职业操守,追求业务熟练精进以及享受其中的乐趣,很欣赏您这种目标明确又能找到工作和个体之间连接点的职业观,您是如何形成这一职业观的呢?

黑桃:这三点,总结起来,说的其实是职业道德、专业要求和热爱精神。职业道德是最基本的准则,专业要求体现在业务水准上,热爱精神其实是一种进阶,你一旦能够找到并且享受其中的乐趣,一份职业对你来说就不是简单的谋生之事了,它也是你的一方天地,一个乐园,一个美妙的世界。

这种职业观是在做这份工作时一点点形成的,开出租车需要熬时间,确实会很累,可愁眉苦脸是一天,笑逐颜开也是一天,多注意其中有趣的方面,就会轻松许多。

学人:您之前做的杂志编辑和现在的图书编辑有什么不同?

黑桃:相对来说,杂志是散装的文字,图书大多是一个整体,所以杂志编辑更考验统筹能力,而图书编辑需要更专注,在细分领域更专业。

学人:为何当初没有继续做下去,现在回来又是因为什么?

黑桃:还是因为喜爱吧!四年的杂志编辑,是我踏入社会后,最激情澎湃的一段工作经历,我擅长并且热爱这样的工作。现在有机会,当然会重新拾起,对自己提出更高要求。

学人:这一次依然选择“U盘式生存”吗?

黑桃:因为不坐班,跟出版社远程合作,现在我的状态其实更接近于《一人公司》中所描述的状态,其实这仍然是“U盘式生存”。不过我希望做久一点儿,毕竟有无限的热爱,也能发现更多好的写作者。

学人:您提到生命的有趣之处正在于这种确定与不确定之间,能展开说一说吗?

黑桃:“确定”其实是安全感,“不确定”其实是新鲜感。我们需要能带来安全感的护城河,也需要能体验新鲜感的远方山脉、草原和海洋。安全感太多,容易形成信息茧房,会自我固化,新鲜感太多,则容易眼花缭乱,流于肤浅,所以重要的是找到其中的一个平衡。要有一个自己的城堡,也要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学人:对于时下年轻人普遍选择考公考编,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您是如何看的?在常人看来,您这种“U盘式生存”不够稳定,也不“靠谱”,您对职业是如何规划的?

黑桃:前面说过,我其实是一个没有职业规划的人。我不喜欢考公考编,也没有特别专精的领域,那么只能接受一种不太稳定的职业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机会。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多去发展热爱和擅长的方面,把眼前的一切做好,那么我想,路会自己不断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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