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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陇集团是以宇文泰为首的西魏北周上层统治者组成的政治集团,集团的成员如陈寅恪先生所说是“融冶关陇胡汉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其人“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自无文武分途之事”。西魏北周在当时是先进还是落后,也就是关陇集团之为先进抑落后,应该首先从这两点来观察。

当时中国三分,西魏北周占有关陇外,还有东魏北齐占有山东,梁陈占有江左。这关陇、山东、江左都只是地理上的习惯用语,并非政区的正式名称。今天成为政区的山东省,是由金的山东东西两路而来,到明代才有山东布政司,清代才成为山东省的。而早在战国秦汉时候,是把崤山、函谷关以至华山以东统统称之为山东的。以后长江中下游逐渐开发,为东吴以至东晋南朝所据有,时人称之为江左。从而山东只指崤山以东、江左以北的地区,但仍大体包有今日政区中的河南、山西、山东、河北以及江苏北端和内蒙古,大部分是当时经济最发达最称富庶的黄河下游地区。其次是江左,也称江东,萧梁时包有今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北、四川、河南和陕西南部,以及福建、湖南、两广、云南、贵州。不过当时经济重心还未完全转移到长江流域,福建等地尚有待开发。至于宇文泰的西魏所占有的关陇,即今陕西及洛阳以西的河南西部和山西的西南一小角,加上甘肃、宁夏等当时的边远地区。即使其中尚称沃土的陕西关中地区,到唐代农产物仍不能充分供给帝王宫卫百官俸食之所需,如《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财政”章所说。从而文化上也如“礼仪”章所说:“洛阳文物人才虽经契胡(尔朱氏)之残毁,其遗烬再由高氏父子之收掇,更得以恢复炽盛于邺都。魏孝文以来,文化之正统仍在山东,遥与江左南朝并为衣冠礼乐之所萃,故宇文泰所不得不深相畏忌,而与苏绰之徒别以关陇为文化单位,虚饰《周官》旧文以适鲜卑野俗,非驴非马,藉用欺笼一时之人心。”所以关陇集团不是不要用山东、江左的人才,而是山东、江左的人才看不起经济文化都远逊的关陇,而不愿西投为其所用。这虽不能给此集团之仅能“融冶关陇胡汉人才”戴上落后的帽子,仍要看到这是本地区经济文化都落后因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

讲“无文武分途”也就是文武合一,这牵涉到中国社会的发展和转型问题,这里可简要地把这文武合一与分途的历史过程说一说。即早在西周春秋时,上层统治者是文武合一不分途的,因为当时是封建领主制社会,文武合于领主一身正是这个社会的特征。到了战国封建领主制社会转型进入封建地主制社会,文武合一的领主消失,此后除开国君臣仍不免身兼文武外,政坛上文武分途已成为正常的局面,这较过去文武合一的领主统治自是极大的进步。无如事物的发展常有曲折,大至社会的转型也未能例外。封建领主制的残余势力到东汉末年又养成气候,形成了魏晋南北朝的门阀制度,作为封建领主制彻底死亡前的一次回光返照。于是在这一段时期里又重新出现大量文武合于一身的事例。如汉末群雄中的曹操、二袁、刘备、孙坚父子,稍后的司马懿父子,东晋时王、庾、桓、谢等世家大族的首脑,无一不是文武合一的人物,更不说本来就习惯于文武合一的所谓“五胡”了。这些北方的少数民族在经济、文化、社会组织上和汉族虽有较大的差异,在文武合一这点上当时却走着同样的道路。到他们接受汉化,也产生了自己的门阀后,和汉人世家大族的文武合一自然越加合拍了。关陇集团的文武合一,也就是这种条件下的产物,和前此汉族、少数民族的文武合一,实质上并没有区别。从历史发展来看,当然不能说是先进的。何况这时江左的梁陈已经向文武分途回归,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一二“江左世族无功臣”“陈武帝多用敌将”等条以及陈寅恪先生《述东晋王导之功业》《书魏书萧衍传后》都有所涉及。山东地区东魏北齐的文武分途也如上一章所讲。这就更加显示了关陇集团的落后。这是从理论上说。

事实上,关陇集团的落后野蛮也够突出,其中表现得充分的要算西魏恭帝元年(554)破灭江陵梁元帝萧绎政权这一役。这是在宇文泰设置八柱国建立关陇集团之后,任命柱国于谨统率府兵出征的,胜利了居然把对方的百官士民没为奴婢,如《周书》卷二《文帝纪》所说:

〔魏恭帝元年〕冬十月壬戌,遣柱国于谨、中山公护、大将军杨忠、韦孝宽等步骑五万讨之。十一月……丙申,谨至江陵。……〔辛亥〕克之。擒梁元帝杀之,并虏其百官及士民以归。没为奴婢者十余万,其免者二百余家。

卷一五《于谨传》也说:

虏其男女十余万人,收其府库珍宝,得宋浑天仪、梁日晷铜表、魏相风乌、铜蟠螭趺,大玉径四尺围七尺,及诸舆辇法物以献,军无私焉。……赏谨奴婢一千口,及梁之宝物并金石丝竹乐一部。

这所谓“军无私焉”,本是讲所收的“府库珍宝”都归了公。实际上并没有做到,这只要看《周书》卷三四《裴尼传》所说:“以本官从于谨平江陵,大获军实,谨恣诸将校取之,余人皆竞取珍玩,尼唯取梁元帝素琴一张。”以及卷三二《唐瑾传》所说:“于谨南伐江陵,以瑾为元帅府长史,……及军还,诸将多因虏掠,大获财物,瑾一无所取,唯得书两车,载之以归。”便可知当时军纪之坏,只取琴书已为难得。至于奴婢,也有幸免的,如《唐瑾传》说:“江陵既平,衣冠仕伍,并没为仆隶,瑾察其才行,有片善者辄议免之,赖瑾获济者甚众。”又于谨子于翼有传在《周书》卷三○,也说:“谨平江陵,所赠得军实分给诸子,翼一无所取,唯简赏口内名望子弟有士风者,别待遇之。”但这恐怕只是极少数。整批地放免这些奴婢,要迟至十八年后的北周武帝建德元年(572)。《周书》卷五《武帝纪》说:

〔建德元年〕冬十月庚午,诏江陵所获俘虏充官口者,悉免为民。

这是放免“官口”即官奴婢。官奴婢以外的放免,还得到建德六年(577)正月武帝入邺城灭北齐之后,即《周书》卷六《武帝纪》这年十一月诏所说:

自永熙三年七月已来去年十月已前,东土之民被抄略在化内为奴婢者,及平江陵之后良人没为奴婢者,并宜放免,所在附籍,一同民伍。若旧主人犹须共居,听留为部曲及客女。

永熙三年(534)七月是东西魏分立之年,这是指此后西魏北周从东魏北齐抄略来的奴婢,以及从江陵俘获来的奴婢,统统放免。只是还拖了一条可让“旧主人”“留为部曲及客女”的尾巴。部曲和客女对主人仍有依附关系,说明这种放免还是不十分彻底。

关陇集团为什么如此落后,西魏北周为什么会做出当时已很少见的大量俘奴蓄奴的事情?这当然得归之于经济文化远逊于山东、江左,其中除地理因素自然条件外还有个民族问题。这民族不是鲜卑,因为六镇鲜卑大多数为高欢所接收,进入关中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下面第三章讲府兵时有考证。如果真是鲜卑在起作用,那何以高欢的山东地区反较关陇文明?这要看编在《隋书》里的为梁陈齐周隋所修《五代史志》的《地理志》,方可以得到解答。《地理志》在北周所辖的雍州之下说,三辅“人物混淆,华戎杂错”,雕阴、延安、弘化“连接山胡,性多木强”,平凉、朔方、盐川、灵武、榆林、五原“地接边荒,多尚武节”,河西诸郡“其风颇同,并有金方之气”。梁州之下也说汉阳、临洮、宕昌、武都、同昌、河池、顺政、义城、平武、汶山“皆连杂氐羌,人尤劲悍,性多质直,皆务于农事,工习猎射,于书计非其长矣”。而北齐所辖山东地区的豫、兖、冀、青、徐诸州便绝无这类记录。可见从民族角度来讲,这自东晋以来尚未与汉族很好融合的后进的氐、羌、山胡,才是关陇集团所以落后的一个重要因素。

这里接着需要解答一个问题,即关陇集团既是落后而非先进,那为什么最后是北周灭掉北齐而不是北齐灭掉北周?过去有些历史书上不常说胜利者必定是先进的一方吗?例如说西周之所以灭掉殷商,是因为西周把农业抓得紧,连周文王都“卑服即康功田功”(《书·无逸》)。说秦讲究农战,所以灭掉山东六国。这实际上是传统的以成败论英雄的一种新式翻版。这些先生忘掉了落后灭掉先进在中外历史上本来就有的是,尤其在使用冷兵器的时代。就众所周知的金灭北宋、元灭南宋、清灭明来说,哪一个不是落后灭掉先进。被他们出力美化的西周,在殷墟遗存大量出土之后本已足够说明其为落后,顾颉刚师在中华书局《文史》第二辑上发表的《〈逸周书·世俘篇〉校注写定与评论》,更论证其灭商是野蛮的掠夺。秦灭六国的野蛮自不用说,其落后从先秦诸子几无一出于关中便可证实。而这些落后野蛮的一方在使用冷兵器的战斗中特别易于凶残,就使他们常居优势把对方打败吞灭。北周在组建的府兵壮大后最终灭掉本来强盛的北齐,无非遵循了同样的规律。

灭掉北齐当然要掠夺,不过像破灭江陵那次把官民整批没为奴婢的惨剧倒还不曾发生。这当然是由于北齐拥有的山东地区委实广大,人口委实众多,不好那么干,但其他措施还是免不了的。《周书》卷六《武帝纪》说建德五年(576)十二月庚申攻占并州后,过了六天即丙寅日就:

出齐宫中金银宝器珠翠丽服及宫女二千人班赐将士。

第二年建德六年十二月庚申又记载:

行幸并州宫,移并州军人四万户于关中。

这“军人”即“军民”,令狐德棻等在贞观时撰修《周书》要避李世民的御讳,把“民”改写成“人”字。这种强制性地叫军民大批背井离乡自然又是一种虐政。再看《隋书》卷四五文帝长子杨勇的传,还可知道当时施加在山东地区的虐政绝不止这一些。这是隋文帝杨坚受禅即位,杨勇被立为皇太子后的事情,说:

上以山东民多流冗,遣使按验,又欲徙民北实边塞,勇上书谏曰:“……有齐之末,主暗时昏,周平东夏,继以威虐,民不堪命,致有逃亡,非厌家乡,愿为羁旅。加以去年三方逆乱,赖陛下仁圣,区宇肃清,锋刃虽屏,疮痍未复。若假以数岁,沐浴皇风,逃窜之徒,自然归本。……”上览而嘉之,遂寝其事。

这“三方逆乱”是下一节要讲到的尉迟迥以及司马消难、王谦之反杨坚,被平定后山东逃亡之民仍未回归,足见周灭北齐“继以威虐”造成“民不堪命”的惨状之严重。而在《北齐书》《周书》《隋书》诸史甚少这类记载,当缘此三书虽均修在唐贞观之世,所本实为隋牛弘、李德林、王劭等所撰《周纪》和齐、隋史,别详《史通》外篇“古今正史”。而隋文帝杨坚其时正以右三军总管躬预灭齐之役,因而此诸史涉及灭齐威虐之事不能不有所讳饰。至前此平江陵之役杨坚之父杨忠虽亦参预,而没其官民为奴婢之事仍备详《周书》者,则不特事属久远,且其后施仁政放免奴婢之诏令需要登载,其前没人为奴婢的史实就无从刊削了。

本文节选自《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