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为了鞭策自己,我在笔记本上写了这么一句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问心无愧地说,我做到了。我不属于聪明的学生,但我肯定属于勤奋的学生。大学时代,为了勉励自己,我在笔记本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问心无愧地说,后半句我没做到,但前半句我做到了。从大学一年级到博士研究生毕业,整整十年。那十年里,有间屋子经常呈现北窗夜夜进寒风,窗下有个读书人的“景观”。那个读书人就是我。那时的我,心里一直萦绕着一句诗:“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这是周恩来总理的诗句。我在吉林长春赴日留学生预备学校完成了一年强化训练,将要负笈东瀛之际,代表全体学生发言。当时,我引用了周恩来总理在赴日留学前说的一句话:“愿相会于中华腾飞世界时。”

以治学为业后,我为自己确立了十六字治学原则:“博采众长,标新立异,史论结合,经世致用。”是否做到,我难以自我评判。但是,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始终关注学术动态,不人云亦云,努力言必有据,弘扬“以史为鉴”,可以算作对这十六个字的实践。

2008年,我出版了《日本通史》。2012年,拙著得以重印。之后承蒙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的错爱和广大读者的支持,拙著多次重印并出了平装和精装两种版本。在拙著最后的“未了章平成时代”,我写了这么一句话:“再过20年,我将把‘未了章’补充完整。”如今,我提前兑现了承诺。明仁天皇生前退位、平成时代已经结束,固然是我这么做的重要原因,但不是我撰写《日本通史(修订本)》的根本原因。不然,我只需要将平成时代补充完整即可,不必颠覆性地全部重写。恕我直言,许有人说:“好不自量力!”是的,但按照我的理解,想写一部“传世之作”是态度,不是结果。“‘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至于是不是“传世之作”,必须在经历了岁月的洗涤和淘汰后,才能由社会判定。复旦大学鼓励和支持“坐得住冷板凳的人”,鼓励写学术精品,并从中产生“传世之作”。我作为复旦人,理应以实际行动回应这种鼓励和支持。令我修订《日本通史》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拙著出版后,在获得肯定的同时,也收到了一些批评指正。例如,有一位读者专门写信给出版社,指出了拙著引用中国古籍的讹误,令我感动和感激。因为读者的关心爱护和鞭策是我治学精益求精的强大动力。本书写于在日四年时间,引文大多采用当时的日本版本,此次修订,又再加核对。

学术研究如同“滚雪球”,是一个不断累积的过程。经过十多年的学习研究,我取得了一些新的认识和体会。这些认识和体会,也是对这本新版《日本通史》和旧版《日本通史》存在哪些差别的说明。

第一,法国哲学家笛卡儿在《方法论》一书中提出:“最有价值的知识是关于方法的知识。”日本通史的书写必须首先确定方法论原则。概括而言,世界历史的书写有两种基本方式:一种是按照古代、中世纪、近代、现代的顺序,即“断代”地进行书写。这种书写方式以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为始祖,迄今仍是最“正统”的写法。另一种是将世界划分为若干文明或文化区域进行书写。这种方式书写的历史,被称为“文明形态史”或“文化形态史”,由俄国学者尼古拉·达尼莱夫斯基振翮,由英国学者阿诺德·汤因比集大成。中国传统的历史书写也有两种基本方式:一种是以《春秋》为滥觞的“编年体式”,另一种是以《史记》为嚆矢的“纪传体式”。经过近些年的学习和研究,我认为日本通史,最恰当的写法应该是“在历史坐标上”进行书写。中国有强调“经世致用”的学术传统。所谓“经”就是纵向的历史。因此,历史学在中国始终具有“兴替之鉴”的功能。但是,正如第二代“京都学派”代表宫崎市定所言,作为历史,不仅要关注“经”即纵向的政权“兴替”,而且要关注“纬”,即不同国家民族的经济文化交流及其影响。这样,既能取得通史应有的“贯通古今”的效果,又能取得将重大事件和人物置于特定时空中进行研究评判的效果。这是我最近十多年的学习和研究体会的“新发现”。当年写《日本通史》,我没有按照这个构架进行铺陈,我为之感到遗憾并决意弥补,而弥补这一遗憾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重新建构框架,重新谋篇布局,呈现一本全新的《日本通史》。

第二,人是历史舞台的主角。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有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因为只有人才能理解社会,说明和解释社会,评判和驾驭社会,按照人的目的、需要、意志、能力,去建立或改变社会。毋庸赘言,人在这种建立和改变中必然或隐或现地显示人的本性,包括人性的善和人性的恶。按唐代刘知几在中国第一本系统性的史学理论著作《史通》中的说法,治史或书写历史的目的,就是要“惩恶扬善”。所谓的善恶当然是指人的善恶。日本历史风云激荡,历史人物如过江之鲫,如何显现他们的善恶,理应成为《日本通史》的重要内容。然而,遗憾的是,我在此前的《日本通史》中缺乏这方面的“问题意识”。因此,在这本新版《日本通史》中,我对一些重要人物,特别是作为日本统治阶级的天皇、将军、首相,做了扼要介绍和评述。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论述了统治阶级的重要地位:“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

第三,英国评论家马修·阿诺德认为,“历史是一条充满谬误的浩渺的密西西比河”。但我认为,历史是一片充满谬误的汪洋大海,故被称为“史海”。为什么充满谬误?哲学家黑格尔说得好,“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就日本而言,他们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了吗?“史海”不是“死海”,日本历史和整个世界历史一样,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有顺流,有逆流,有海沟,有浅滩。作为世界历史一个篇章的日本通史,应该写出“史海”的这种特性。

第四,迄今为止,日本通史类著作就篇幅而言,主要存在两个偏向:一是卷帙浩繁但缺乏通史应有的“通达”,而是如专题研究和论文汇编。毋庸讳言,日本学者撰写的日本通史类论著,大都存在这种偏向。究其原因,我认为主要是多人合著,学术兴趣和评判标准各异。正如日本著名史学家久米邦武所言:“学者应该禁戒以个人好恶判断是非。然而,历史书写就是好恶聚集的仓库,其中会有个人好恶的情感起伏。”一是篇幅过于简略,以致原本应该是“风情万种”的“少女”,被描绘成“瘦骨嶙峋”的“老妪”,让人无法“一见钟情”。更关键的是,通史应该是“连续剧”,不是“系列剧”。历史事件的发生基本不会离因果律太远,尽管偶然性也是历史的要素。但很多日本通史类著作,往往将政治、经济、文化、外交分门别类,从而无异于政治史、经济史、文化史、外交史的“汇编”。拙著老版《日本通史》也存在类似问题。例如,每个时代我大都将外交放在最后,这显然不利于读者理解“外交是内政的延续”这一基本原理。在这本全新的《日本通史》中,我努力将日本历史写成“连续剧”而不是“系列剧”。不过,我对每个时代的文化特点都做了扼要论述。这不仅为了使内容更完整并使各时代论述均衡,前后一贯,而且为了强调文化和文明的差别。按照德国学者埃利亚斯在《文明的进程》中提出的观点,“文明”是“求同”的,即文明使人类趋于“一致”,而“文化”是“存异”的,使不同的国家和民族存在“差异”。虽然日本总体而言不断趋向“文明”,但日本“文化”特点始终鲜明。

第五,历史学一代宗师兰克在其处女作《拉丁和条顿民族史》一书序言中称,他写作该书的目的,“仅仅在于说明史实之真相”,并由此确立“兰克史学”的一项基本原则:“史料本身会说话。”按照西方史学的观点,“历史学就是史料学”。这种说法或有偏颇,但对于史学研究者而言,纵然有敏锐的洞察能力和独到的分析能力,没有史料终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此,西方史学认为,“史料沉默的地方,历史也在沉默”。史料之于史学,犹如皮之于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过去十多年里,诸如《大正天皇实录》和《昭和天皇实录》等原始文献的公开,为我重新认识和评价这两位天皇及其时代,提供了新的史料,使我感到必须重写这两章。因为这两个时代前承明治时代,后启平成时代,其间还隔着战前和战后这个“分水岭”,在日本历史上是非常厚重的两个篇章。我在这本新版《日本通史》中充分运用了这些原始文献,因此较之旧版《日本通史》有显著不同。

韩愈在《师说》中写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虽然三十余年在日本史这块土地上的耕耘,使我自认为有些心得,写了这么一部自认为融知识性和可读性于一体的专著,但日本通史上下数千年,涉及广泛领域,以我绵薄学力,要深入正确地阐述拙著所涉及的每一个问题,显然是不现实的。有鉴于此,后学哪怕是我的学生,或许也能够凭一得之见,指出拙著中因学识的浅陋所产生的讹误,更何况学术精湛的学长和学术前辈,肯定能够赐教于我。我真诚地欢迎和期待读者诸君能不吝赐正。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您先花时间读一读拙著。我相信,您在发现问题的同时还会发现我问心无愧的这句话:拙著涵盖了日本史的主要知识点,信息量不小,而且相对很多类似史书的“严肃”,拙著大多数章节都比较“活泼”,略有文学色彩。我这么做是为了增强可读性。“自古文史不分家”,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文和史的关系同样如此。“严肃”未必“严谨”,“严谨”未必一定要“严肃”。古希腊哲学家普罗塔克说:“以轻松活泼的方式完成别人必须严肃认真才能完成的事,需要一种智慧。”我并不具有这种智慧,但我想努力这么做。这也是我撰写本书的一项原则。当然,本书略有文学色彩,但绝没有文学的虚构。

迄今为止,中国的日本史著述未形成统一的纪年格式,本书的年份在1873年(明治六年)日本采用公元纪年前,均以日本年号附括号注公元纪年表示,1873年后采用公元纪年,除必要情况,不加括号附注日本年号。这样做,一是为了显示日本史的特点(改用公历纪年,也是日本明治维新的一项重要内容),二是有利于区分公历和阴历的差别,使读者能一目了然。特此说明。

最后做一个友情提示:读了“前言”,建议您再读“后语”,看我是否“前言不搭后语”,然后决定是否有必要读一读这本篇幅不小的著作。如果您真这么做了,我谨向您表示敬意。因为,这说明您尊重我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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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本书为《日本通史》全新修订本,分上下两册。

上册始于史前时代,终于江户时代末,扼要阐释这一历史时段涉及的重要人物和事件,主要论说“国家三个要素”即国土、国民、政权的形成;叙述“文化三根支柱”即神道、佛教、儒教的由来及思想主张;分析“武家三个时代”即镰仓、室町、江户时代的兴衰和武士道的渊源;梳理“日本战国三杰”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结束纷乱的战国时代,使日本进入长期和平统一历史的进程。

下册始于明治维新,终于平成时代,主要阐释下列问题:为什么明治维新是一场集政变、革命、改革为一体的变革?为什么甲午战争深刻影响了日本以后的历史?为什么日俄战争后日本加入了“白人俱乐部”?为什么大正时代被称为“日本的乌托邦时代”?为什么昭和时代军国主义甚嚣尘上?为什么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能够迅速实现经济复兴和高速增长?为什么平成时代日本会形成“泡沫经济”?“泡沫经济”崩溃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对日本国家与历史的全域呈现!

《日本通史》自2008年出版之后,一印再印。

此版为第一版推出之后,作者又以数十年研究日本史的积淀,耗时十余年对上自史前时代下至令和时代的日本数千年历史,以及日本疆域的演变,作了条分缕析的论述,凸显了时间和空间两大要素。

本书既遵循中国“编年体”史书按时间叙事的传统,也兼顾中国“纪传体”史书评人论事的要求,对日本每一任天皇、将军、首相,均作了介绍和点评,既有通史的通达,又有对影响日本乃至整个世界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和人物的论述,既秉承“论从史出”的治史原则,注重以第一手资料为据,并汲取前人的研究成果,对引述的文献详细注明出处,又参阅了最新解密或公开的原始文献,尽可能反映日本史研究的最新学术动态。

【作者简介】

冯玮,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曾赴日本京都大学留学,1993年获博士学位。自1995年后历任日本神奈川大学客座研究员、韩国高丽大学客座研究员、日本庆应大学客座教授。主要学术成果:著有《日本经济体制的历史变迁:理论和政策互动》《日本史的路标:要素和真相》《〈菊花与刀〉精读》《日本风情志》《日本外交简史:锁国·扩张·依附》等10本图书;合著有《东亚发展模式与区域合作》等7本图书,另有日译汉《昭和时代见证录》和英译汉《犹太思想》《犹太人》等译著多本。以中文、日文、英文在《历史研究》《世界历史》《史学理论研究》《日本学刊》和东京大学《社会与文化》等国内外权威、核心刊物发表论文100余篇。曾获上海市教学科研一等奖、复旦大学教学一等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