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作家陈本豪老师散文《初冬夜雨》,分享作者对纸坊老街的怀想……
立冬已近半月,气温还在秋天,上周下了一场热雨,今年的寒潮注定来得要晚一些。
是夜走出朋友家,楼道里没有灯,摸着扶梯下楼,四面飘着风雨,橙黄色的灯光淹没了楼前的小街。女人到了中年越发心细,未出门便先撑开雨伞,我却秃着头直往雨里冲。“五十挂零还充年轻”,妻子的嗔(chēn)怨和着怜爱与夜雨一起在下。我打着一把黑伞,步子走得稳健,竟一时无端地浮想,如果这把伞是绿色的,自己一定愿意光着头淋雨。人有尊严才站得腰直,否则,宁愿为悲壮地倒下,人间诸多不见硝烟的战争,竟有多少燃在尊严的火索之下?
小街离家不远,如不经意,说说话听听雨就到了。夜晚街头曾几次传来呼救声,于是让人惊了梦,再也松不下警惕。叫车吧?五块钱面的路程够快的。可一想“难得浮生半日闲”,更难得这夜雨中漫步,打心里又有些不舍放弃。是打的回家,还是荡几脚?我第一次为件小事而问计妻子。庆幸命数闯过五十大关,胆量却渐渐萎缩,征服女人的欲望不再那么强烈,一触即发的雄风在月色下悄悄潮落。夫唱妇随近三十年,顺从和依赖不惯中也慢慢惯了,今夜,突遇男人探问于她,一高兴不免激动起来,走吧!快意的决断让她也丈夫了一回。黑伞在前走,黄伞打后跟,像散落宇际的两颗卫星,若即若离。
纸坊老街,究竟有多老,她风雨了多少朝代,生过多少辉煌?很少有人说得清白。老街俗称龙头街,南街近头,有一座古井,由来传说不一,早被定为重点保护文物。井边的土壁已经石垒,中段嵌着一块镜面大理石,墨色,石面刀刻“龙头古井”四字。夜的神秘却给雨湿了,剥不开,更剥不尽。几块磨石圈砌井口,条条凿痕斜曲着,里中长出绿色的苔,不能不说幽远。人说,用这井水做豆腐,嫩得落口就化,如蒸酒,质价得翻一倍。二十世纪末,有一家地方酒厂,曾用此井水酿出名酒“龙井液”,得到国家级品酒大师的赞赏,据说,此酒几乎能与五粮液媲美。时至今日,仍有街人时来井中取水食用。一近龙井,雨似乎大了些,风也似乎响了些,真所谓龙行水走,风雨自然,也不枉了这一个龙字。
老街南口是一道陡坡,从纸坊大街进入,由宽到窄,自高而下,仿佛让人走回去昨天,且越去越深远。老街实在不宽,一遇卡车驶来,行人只得贴身屋檐避让。旧时,这样的街道等同于马路,如有乡人高中三甲抑或荣归故里,高头大马,车辆轱辘,尽显一路风光。一块块横亘街心的石板,早已荡然无存,改浇的水泥路面却年久失修,怎么也掩不住那道古味。老街虽仄却较长,一路弯弯曲曲蛇行前走,一弯环一弯,弯弯都积着经验,那里有过多少失败与成功,弯道一定有所记载。二十世纪中叶,那家最大的百货店还在。记得,儿时曾跟父亲来逛过一回,看店中集百货与杂货于一堂,顿为城中的盛大排场而惊讶。现在房屋依旧,只是繁华已远。一长排店门相互依偎,一条条裂隙让风越钻越大,饱浸的雨水顺墙泪流,新痕忙着覆盖旧痕,看来老街真的有点老了。雨夜的灯火格外迷人,树影幢幢,人影幢幢。陈旧低矮的瓦屋,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一阵喜庆的爆竹洋洋开去,命运之神总让老街长出灵气。只要有灯火,老街就不会真的老去。
街边的巷口,突见一道模糊的黑影一闪,不禁让人想起《聊斋》,那些故事跟奶奶讲的一样,都是黑夜里遇鬼,于是我就有些怕黑,更怕黑中有影动。太阳落山之后,一切色彩与光明都被吞没,从不让人担心的却是,长长的黑夜每每又托黎明将太阳送了回来。当清晨看到朵朵初绽的鲜花时让人想到,世间的生命无不从黑暗的孕育里奔来,不免感到黑的神奇,于是又爱上了黑。那条黑影悄悄地向街角的暗处靠近,忽与墙边处的另一条黑影重合,五指与五指饥渴地胶合,尤热似冷的颤抖,止不住粗重的呼吸,让夜雨发出呻吟。妻子胆小,平日里,一只小狗的逼近也让她毛发倒竖,双双出门大约都跟在男人的屁股后面。刚才偶遇黑影一闪,她没像往常那样被惊吓,且几步抢上前,用身体将我挡向街的另一边,莫名的冲动使她不畏一切,这无形的举动,让她第一次十分瞧得起自己了。突然,那儿的门灯亮了,光明即开,黑暗即散。两条重合的黑影倏忽分开,快速转向弄里,消失在被黑夜吞没的小巷深处。
一路走过弯曲的老街,仍带着黑巷深处的怀想。一座座高楼早将老街逼成了一条仄巷,再过几年,不知那座“龙头古井”和一街的历史,会不会葬身在时代文明的肚腹之下。新兴街,大大方方地横亘于老街头前,一摊开来就笔直地各向东西奔去,她比老街宽敞,更比老街时尚,雨夜的灯火一路光华着。右边一家挨一家的是小吃店,叫卖声比白昼还响亮。不远处的一排蒙古包,灯光直透过红黄相间的两色棚顶,使晶莹的雨滴洒出一片片灯雨花。串串鱼肉或臭干子,一烧一烤就冒着香气,让食桌旁的空酒瓶越摞越高。街左边多为一些副食店,只有一家中西兼营的药铺,进进出出的顾客给雨夜添来不少生气。夜到这时,只要还亮着灯,就一定是私家店铺,离打烊还早,传统一直在这里坚守。时光真像今天的两只手,一手牵着昨天,一手伸向明天。
临近家门,差不多已十点,一只小狗忽从身后窜出,矮脚黄毛,那不是自家的CC么?是谁又开了院门,让它溜了出来,浪迹这雨夜的街头。“CC,CC”,我和妻子争相呼唤,小狗却头也不回地直往前跑。一定是搞错了,要真是CC,它一定会转头。我站在门前等,妻子边掏钥匙边前靠,她带着几分俏皮几分嘲讽地说,总不带钥匙,进不去吧。我也俏皮地回敬,常带钥匙的男人只怕都是些光棍,皇帝只坐前殿,皇后才管内宫嘛!
灯熄了,门窗都关了,雨声却在枕边不眠不休。觉肯定来得不会很快,满脑子里都下着雨,也好!下就下大些,难得洗一洗脑,日后也好想得干净。窗外的雨很大,已经两个通宵没有停歇,今夜,她一定又想下个痛快。
下吧!下吧!
▲陈本豪,中作协会员,民间音乐人,籍贯武汉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纪实文学集七部。长篇纪实文学《京剧谭门》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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