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海神人面像：刻在石头上的宇宙观
2023年12月9日，国家文物局公布“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最新研究成果。项目研究认为，从距今约5800年开始，中华大地上各个区域进入文明起源加速阶段，这一阶段第一个时期为古国时代，新石器时代晚期的辽西红山文化牛河梁遗址，是古国时代第一阶段的典型代表。而距今约8000年的查海文化，是红山文化的重要源头，是红山文化根系之一，堪称红山文明乃至整个中华文明的曙光。
因此在这次“红山·良渚”展中，查海文化有关展品陈列在第一部分的最前面。
中华第一石雕神人面像
展览中展出了一件神人面像石雕，2015年在辽宁阜新查海文化塔尺营子遗址出土，距今7500多年。这是目前所知中国最早的石雕神人像，堪称“中华第一石雕神人面像”。其整体造型为灰色燧石质立方柱体，高9.2厘米，正面刻绘神人，圆目弯眉，窄鼻阔口，口的两端龇出上下两对獠牙，牙齿尖利。
▲石雕神人面像，查海文化，塔尺营子遗址出土，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本文图片来源沈阳日报）
查海时代处于渔猎文明阶段，因此笔者推测，神人面像的背景图案里，上面S形勾连波浪纹象征着连绵不断的山丘，而下面的连续多行三角形纹饰则像是河水的粼粼波光，山和水二者构成了查海人的生存环境，所以这一图像很可能是查海先民在七八千年前对人、神与自然关系的生动描摹。他们认为先人死去之后灵魂融于自然，自然本就具有神性，人通过与祖先神的沟通实现种族存续的祈愿。这就是人、神与自然三位一体的信仰模式和朴素的宇宙观。
查海遗址是我国北方西辽河流域发现年代较早、保存完整、文化内涵丰富的一处新石器时代古人类聚落遗址。除了石雕神人面像，同在查海遗址发现了以玉珏为代表的全国也是全世界已知最早的真玉、比古罗马帝国最早出现的轴承早了五六千年的石制轴承、迄今发现最早最大的“中华第一龙”石堆塑龙形象和龙纹陶片，考古学家郭大顺先生将这四者即玉、龙、轴、神称为查海先人的“四大发明”，查海遗址亦被考古学界称为“华夏第一村”。
查海先民在解决生存问题的基础上，已经有了精神信仰、艺术思维，所以创造出了以神人面像石雕为代表的审美形象和非实用器物。
封豨与凿齿的神话传说
那么神人为何呲着尖利的獠牙呢？这和上古神话有着神奇的关联。这个神话的有关情节在《山海经》《尚书》等典籍中都出现过，到了《淮南子》中基本定型，就是家喻户晓的“后羿射日”。
故事中，后羿不仅射掉了九个太阳，还降服了各种怪兽，其中有一个叫作封豨（xī），封豨就是大野猪。屈原在《天问》中提到“冯珧利决，封豨是射”，讲的也是羿神持宝弓戴扳指射杀大野猪的情节。
东北有一句古老的谚语，“一猪二熊三老虎”，意思就是真正的大野猪要比熊和老虎还凶猛。也正因如此，能降伏野猪的人自然就不是常人，就能立威服众。野猪被降服之后的宿命就是被驯化。
在以狩猎文明为主导的远古时期，野猪首先象征着威猛和力量，同时野猪是最早被人类驯化的兽类，与人类产生了极为紧密的联系。考古研究表明，中国人在八九千年前就驯化了野猪，如河南贾湖遗址发现的最早的家猪骨头，距今约7800-9000年。查海遗址已经发掘出的55座房址中有53座中发现了猪骨的遗存。良渚文化卞家山遗址也出土了大量猪骨，尽管依然保留着部分野猪特征，但属于已驯化猪。
《庄子》里面还讲到一位上古的王叫豨韦氏，其《大宗师》篇为神人排序，豨韦氏居首，列在伏羲之前，被认为其是上古部落之王。传说是豨韦氏这个部落把野猪驯化为家猪，并以此为生。在茹毛饮血的时代，这是关乎族群生存繁衍的大问题，非常重要。拥有神秘的力量，又能助力族群生存，所以野猪就成了先民的一种图腾。
在涉及到上古文化的文献里面，野猪以及最能体现野猪鲜明特征的獠牙出现频率很高。后羿射日的时候，降服的怪兽中还有一个叫凿齿。从《淮南子》《山海经》的有关表述看，凿齿似乎亦人亦怪，但在现实中凿齿更是从史前就开始出现一直延续到现代的一种族群习俗和民间信仰，和许多族群喜欢在重大的仪式甚至日常生产生活中佩戴凶恶的面具一样，很多凿齿民会在少年时期拔掉上下犬齿、门牙或其他尖利的牙，而后佩戴装饰性獠牙，他们相信通过这种方式可以战胜恐惧、获得神助。
遍布南北的獠牙崇拜
那么这种獠牙崇拜在后来的红山文化中是否得到了继承和延续呢？答案是肯定的。在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采集到的玉玦形龙，也就是广为人知的玉猪龙代表性器物，就带有獠牙。这个形象今天是朝阳市建平县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博物馆大门外雕塑的原型，也是红山文化的重要标识之一，玉玦形龙之所以被大家称为玉猪龙，就是因为该形象还带有猪的元素，是“查海—红山”先民獠牙崇拜、野猪图腾的证明。
獠牙崇拜并不是“查海—红山”人的独有，几乎华夏大地四面八方的史前文明都呈现出这一特征。在距今8000到4000年间的许多文化遗址都发现了獠牙形象，如湖南高庙白陶、仰韶文化彩陶、湖北石家河遗址玉器等。在已发现的新石器时代各种人神像中，有无獠牙是一个重要分类依据，无獠牙称为人像，有獠牙则称神像。
▲玉冠状器，良渚文化，反山遗址出土，良渚博物院藏。
在这次“红山·良渚”展上展出的浙江良渚文化器物上，还有着更繁多、更丰富的獠牙神面图像，如玉琮、玉冠状器神人像，许多神像有上下獠牙。良渚文化距今5300到4500年左右，是分布于环太湖周围以农业为主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分布的范围东至海滨，南达宁绍平原的舟山、象山一带，西抵镇江，北至长江南岸。神人兽面图像是良渚文化玉器最主要的纹饰题材，被叫作神徽，堪称良渚玉器的精神符号。
远古文明的魅力所在
正如凿齿不只是异怪还是一种习俗，从文学人类学上说，后羿射日的神话并不完全是先人的臆想，而是有一定现实根据的。在中原以东地区也就是东夷，曾有某个崇拜猪的部落给自己的族群命名为封豨。崇拜猪的封豨族和善于射箭的羿族发生了战争，结果封豨族被打败了，在远古的部落战争中，胜利的一方往往会被英雄化，甚至神化，而失败的一方则可能会被妖魔化，以衬托胜利者的英勇和神武。于是，两个部落的战争慢慢就演变成了后羿杀野猪的故事了。
被后羿射下来的九个太阳，以及杀死的其他怪兽，包括凿齿和猰貐、九婴、大风、修蛇等，可能都是一些小部落，他们崇拜太阳和各种动物，并以太阳和这些动物为自己的图腾。后羿射日和杀死怪兽的神话，也反映了上古时期华夏大地上各个部族之间的战争与融合。
人和动物有着对立统一的关系，他们可能是敌我对立，也可能是亲密伙伴，人依赖动物提供食物，也把精神寄托在动物身上，期待像动物那样勇猛有力，或者具有动物身上的一些美好特征，或者通过征服动物来体现自己的强大。
人类学与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在其学术作品集《美术、神话与祭祀》中提出，巫觋文化在中国古代政治中具有核心地位。远古先民认为，能够与神沟通的就是巫，正如在红山文化遗址中发现有死者随葬玉猪龙，在后来黄河流域半坡文化也有男性死者会随葬野猪獠牙，这都体现了不同文化属性的族群同样有野猪崇拜现象。这些男性很可能是巫师，而随他们殉葬的饰物则是与他们心中信仰的神沟通的法器。这就是远古文明最具魅力之处，神话传说、史实重建和考古发现，不断形成互动，在这种互动中形成史前时空的绚烂图景。
石雕神人面像的出现、中国人驯化野猪与庄子所讲豨韦——伏羲的神话时代，三者的时间段大体吻合，这位石像神人的原型是豨韦还是伏羲，抑或是他们座下大巫师，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它一定象征着查海人心中神祗，更代表着华夏先民共通的信仰崇拜。同时，这一系列关于野猪图腾、獠牙崇拜的现象说明，西辽河文明与黄河文明、长江文明在文明的孕育、起源阶段就有着各自纷呈的精彩和不约而同的默契。（完）
作者/谵小语
来源：沈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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