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

人间风物的鲜美,有时不需要外物介入,其本味是食之清雅,让食物做回自己。

“清雅”二字,从某种意义上说,带着中国人的美好饮食趣味。“清”是个很美妙的字,从古至今,但凡含有“清”字的词皆美好,如“清谈”“清语”“清波”“清茗”等等。

写下《山家清供》的宋人林洪,是深谙清雅饮食之道的人。“山家清供”摆明是和山野之家息息相关的清淡食物,有别于大鱼大肉。一道“槐叶冷淘”,不过是盛行于唐的一道冷面,语出杜甫诗中所说:“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

林洪借其精魄,娓娓道来其制作方法:在夏天采摘长得高的好槐叶,用开水略浸,研细滤清汁,和面做成细面条,用醋、酱做成调味汁,将面条摆在盘中端上来,看上去青碧可爱。食物的自然清气就这样从字里行间漫溢出来。炎炎夏日,一盘槐叶冷淘在手,未举箸,心底已是一片清凉。

这样有清气的食物,还表现在《山家清供》里的“冰壶珍”上。

“冰壶珍”来自宋初名臣苏易简的一段故事:某日,宋太宗问苏易简“食品称珍,何者为最”,苏易简说“食无定味,适口者珍”,就是说不管什么食物,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他这么说的原因是,自己曾经在酒醉后狂饮雪地里掩埋着的一坛腌菜汁。

腌菜汁又酸又咸,常人避之不及,但这对醉酒的苏易简来说,既解渴又醒酒。彼时,这雪中冰镇的带着蔬菜清味的腌菜汁,于苏易简而言便成了最珍奇的食物。

看似不显山露水,却有着出奇制胜的味道,这是清雅之食的魅力所在。

说到清雅之食,一定绕不过老饕苏轼。在他四十余年的仕宦生涯里,不是被贬谪,就是在被贬谪的路上。但面对大起大落的人生,他从未一蹶不振。其因何在?完全是因为苏轼对生活一直秉持着热爱之心。这热爱里有山水、有诗词,更有清雅美食无数。

一根笋,他吃出的是“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一条鱼,他吃出的是“烂蒸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

几颗荔枝,他更是吃出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被贬杭州任通判之时,朋友们都为苏轼打抱不平,他却入乡随俗,把日子过得像诗。

“龙井虾仁”便是苏轼在杭州的独创之作。彼时苏轼极爱饮茶,又兼爱这里的河鲜,西湖边清明前后采摘的龙井茶,取其嫩芽作鲜蔬,与新鲜剥制的虾仁搭配,虾中有茶香,茶中有虾鲜,早已超越了菜的本味,一如杭州山水的清新淡雅,更与苏轼彼时的性情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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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佛”王维对清雅的事物更是情有独钟。《山居秋暝》里写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两句诗简直就是一幅写意画,那种扑面而来的幽清明净的气息,是王维独有的“以物芳而明志洁”的精神所在。

由精神的清明过渡到物质,他在饮食上也尤喜清雅的素食。

《游感化寺》中云:“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誓陪清梵末,端坐学无生。”一碗清香的菰米饭、一钵清绿的芋羹,都是乡野之物,简单而家常,但在王维眼里绝无粗陋之相,而是香饭嘉蔬。

其时,王维已没有了对仕途的欲望,清淡饮食中,他觅得的是心灵的愉悦。

有时候,中国文人的饮食,食材是否珍贵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有清雅的气场。

《浮生六记》里的沈复和芸娘情深意笃,两人都喜欢箪食瓢饮的简单生活。

沈复得闲时喜欢喝点薄酒,吃菜不多,为此,芸娘专门为他设计了一个梅花盒:“用二寸白瓷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

芸娘是个有慧心的女子,白瓷与灰漆相映,宛如墨梅自然盛放于盒上,清雅之余,赏心悦目,更兼顾了食器的实用性。

与芸娘的梅花盒一样有清雅之气的,要数妙玉的雪水茶。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妙玉邀请宝玉和黛玉一起品茶,袅袅茶香里,宝玉把玩着茶盏只品了一口,便觉得此茶与往日有诸多不同,最显著的一点是没有市井气。黛玉略显迟钝,径直问妙玉是不是又用了陈年雨水(因为之前妙玉曾用陈年雨水给贾母烹过茶)。没想到这一问,竟遭到妙玉嘲笑:“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时,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的……”

天上落下来的水,古人称为“天水”“无根水”,比如雪水、露水、雨水。清代震钧在《茶说·择水》中说:“雪水味清,然有土气,以洁瓮储之,经年始可饮。”梅花雪水煎香茶,可尽得茶之静美与芬芳。

在此,不得不叹一句,曹雪芹才是得了清雅之道的真传之人。

(本文作者为作家、出版人,出版有个人作品集《慢煮光阴一盏茶:中国茶人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