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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声冲前面那个一身紫衣的人影喊道:“晏姑娘,程某有事要向姑娘请教。”

“程大人?”晏娘朝他迎来。

“让你见笑了,这秀才把我误认做他未过门的妻子了。”

她话还没说完,身子就被王之瑜重重的撞了一下,亏得程牧游反应快,一个健步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胳膊,这才没摔在地上。

“你这人,怎么走路都不长眼睛的?”晏娘面有愠色。

“对,不可能是她,你不可能是她。她应该已经死了,我看到的,我昨晚亲眼看到的。”

王之瑜没理会她,他喃喃自语着,神情恍惚的从几人身边走了过去。

“等等。”程牧游跟在他后面问道。

“你说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王之瑜忽然转过头,两只手死死地抓住程牧游的袖子,眼底闪烁着诡异的光。

“她从水里升起来了,衣服湿答答的,身体都让水给泡胀了。”他突然捂住眼睛。

“蛇啊!蛇啊!还有一条蛇。”

程牧游狠狠地将他的双手从眼睛上扒下来:“什么蛇?你说明白一些。”

“她的额头上,被烙上了一条蛇……”

听到他这些疯话,程牧游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好在晏娘走上前来,笑吟吟的看着王之瑜说道:“梦到的事情也能当真?你这个人,也真是个痴儿了。”

“谁说是梦?”

王之瑜大吼了一声,把旁边的几个人吓了一跳,他一把拽住晏娘的胳膊就往外冲,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疯话。

程牧游三人紧跟着他俩走出客栈,发现王之瑜拉着晏娘一路来到了泉湖,他们身后就是荆家大宅。

此刻,宅院中央的佛塔正在夕阳的余晖下发出祥和的光芒。

“松开,你把我扯疼了。”

晏娘没花多少力气就甩掉了原本还死死地拽住自己的那只手,因为王之瑜一看到泉湖就呆呆的朝水边走了过去,一直到长衫下缘被打湿了才停下。

“寄瑶的一生从未有过半点快活。”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她的父母把女儿当成摇钱树,一心想将她许配给大户人家作妾,以换取一笔不菲的聘礼。得知我们两个相恋后,寄瑶被关在了阁楼上,不给饭食。她的父母更是天天来我家门口指桑骂槐的闹,把我母亲吓得终日不敢出门。

如此三日之后,寄瑶从阁楼跳了下来,摔残了一只脚,那大户人家看到她残废了,第二天就让媒婆退了这门婚事,她的父母亦亲眼见识了寄瑶的刚烈,不敢再违背她的意愿,勉强同意将女儿许配给我。

在媒婆告诉我她父母应许了婚事那天,我感觉自己快乐的要飞上天了。虽然这代价是如此惨烈,但是结果终是圆满的,我发誓要用一辈子来爱她,更要寻遍天下名医找到医治她办法。可是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用双脚踏遍了大宋的疆土,却是为了寻找她。”

夕阳的余晖渐渐黯淡下来,水面上的光芒也由远及近的退却了,就像王之瑜满是绝望的眼睛。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两年前元宵节的灯会上,那时我们两个已经订亲,可是依照规矩还是不能在私下里见面。我知道她喜欢看花灯,所以灯会还未开始便早早的等在那里,只为了和她隔着人群望上一眼。那天的寄瑶好美,她穿了套雪青色的裙子,就和姑娘你一样。”

他痴痴的看着晏娘,仿佛她已经化成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

“我看着她的眼睛,觉得那双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它直直的看到了我的心里,让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忘却。”

王之瑜笑了,他似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永生永世都不愿醒来。

“后来呢?”程牧游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回忆。

“后来?”王之瑜楞了一下,好像刚刚清醒过来一般摇了摇头,他的脸色白的发青,好像随时能昏倒一样。

“她不见了。”

“不见了?”

“同行的女伴说她和寄瑶被人群挤散了,然后就再也没见过她。那段时间镇上来了几个外乡人,所以他们都说寄瑶是被那些人带走了。”

“所以你这些年才找遍了整个疆域?”程牧游的语气变了,那里面有同情,还带着些许敬佩。

王之瑜笑了,笑的泪光点点,他看着程牧游:“你知道吗?前几日我竟然在街上遇到了那几个外乡人,他们……”

他捂住脸,却挡不住笑声仍然一点一点的从指缝中泄出来。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人贩子,也从未见过寄瑶,原来我这几年的寻找,根本就是竹篮打水,哈……哈哈……”

“说说昨晚发生了什么吧?”晏娘不动声色的问道。

“昨日我买了壶酒,一路边喝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我在湖边睡着了,当被雨水浇醒时,已经是深夜了。看着满是涟漪的湖面,我突然悲从中来,匍匐在湖边放声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湖水突然动了动,从中间分成了两半,我看见,寄瑶就站在水的中央,如泣如诉的冲我说着什么。

如果不是额头上那条邪恶的黑蛇,我几乎以为她已变成了天上的仙子,来凡间安慰我这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对你说什么了?”晏娘盯着他死白的一张脸,轻声问道。

“我记不得了,当时头疼的厉害,简直快要炸掉了。不,我应该听到她说的话了,但是因为醉酒,所以醒来时忘掉了。我只记得自己扑向水里,用尽力气朝她游去,可是一直到胳膊和腿酸的一点都抬不动了,寄瑶还是和我隔着层层湖水,永远都触不到她。

我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泉湖中了,也就索性放弃了挣扎。我想,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于我于寄瑶,都是如此。然而两个路过的镇民发现了我,他们将我救起,然后送回家中。”

他捂着脸,微弱的声音渐渐化为怒吼和咆哮:“为什么要救我?我已经活够了,让我随她去吧。”

他说着就朝泉湖中冲去,史飞史今是何等人,岂能容他在自己面前自尽。

兄弟俩一左一右扯着王之瑜的胳膊,一把将他推到在河岸边。

“窝囊废!”晏娘从后面走到王之瑜身边,裙摆扫在他的脸上。

“且不说家里还有个老娘等着你去赡养,到现在连寄瑶的死因都没搞清楚,你就想着抛下性命一了百了。”

她蹲下身,食指勾住王之瑜的下巴,一字一句的说道:“死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一件事情,但也是最无用的一件事情,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她额头上印上了那条蛇吗?”

“你的意思是……”王之瑜站了起来,两眼瞪得溜圆。

“寄瑶是被人害死的?”

“不管是不是,你都要打起精神,否则也太对不起她为你断掉的那条腿了。”晏娘轻叹了一声,站起来转身离开了湖边。

“晏姑娘,请稍作留步。”

程牧游跟在后面叫住了她,他回头看着史今和史飞:“送王秀才回家,还有,把你们的令牌给他一块,让他想起了什么随时来找我。”

他说完就加快步伐追上晏娘,和她一起沿着湖边慢慢的朝前走去。

“我倒忘了,程大人今天来客栈找我,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吧。”晏娘将刚才面对王之瑜的冷酷收了起来,换上了她常见的那副笑吟吟的表情。

程牧游却远不像她这般轻松,他神色凝重的说道:“姑娘,明人不说暗话,现在惜惜应该已经命悬一线,可是我对她的下落却仍然没有一点头绪。昨日听姑娘说起了王莽之谶,总觉得姑娘对这玉泉镇的事情应该有所了解,所以今日特地来寻姑娘,还望姑娘你不吝赐教。”

晏娘静静的听他说完,她垂眼望向地面,脚尖在地上搓出一团小小的泥堆。

“我倒也很是好奇大人和蒋姑娘的关系呢,大人对她这么关心,总觉得你们二人并非上下属这么简单。”

“姑娘为何对程某的事如此上心?”

“好奇。”晏娘转头望向他。

“我这个人就这么个臭毛病,好奇心太重,特别是遇到感兴趣的事,更是恨不得将它连根拔起,仔仔细细查看个清楚。”

程牧游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惜惜确实不像我的属下,她于我而言更像是亲人,因为她是被我从兵荒马乱中救出来的。

那年我随军出征,在深山中发现了只有九岁的她,她为了躲避辽军,跳进了捕捉野兽的陷阱,大腿和胳膊上夹着三个兽夹,身上的血将深坑里的荒草都染红了,只剩下一丝气息。

我将她救回去,用尽毕生所学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她为了报恩,从此留在了程家,名义上是我的贴身丫鬟,实则我们一家都将她当做亲人一般看待。

迅儿出生后,她便跟在他的身边,把他当成亲弟弟来照顾,若不是她的悉心照拂,这个没娘的孩子恐怕不会像现在这般聪慧、康健。

我这几年在各地做官,惜惜也一直跟着,她功夫好,人又聪明,所以被我留在身边替官府办事,也破了不少奇案。”

他定睛看着晏娘,“不管于公于私,我都必须救她。这么多年,我和她亦兄亦友,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惜惜是被我从战乱中救回来的,她这条命我断不允许被他人随便拿走。”

说完这番话后,程牧游抬头望向晏娘,却发现她眼睛中的神采不见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中,浮上了一层常人不易察觉的哀痛。

“晏姑娘,是程某的话惹得姑娘伤神了?”程牧游轻声问道。

“难道蒋姑娘的身世不值得人感怀吗?”晏娘眼底的哀痛被她掩盖掉了。

“程大人,你给的答案我很满意。说吧,你有什么要向我这个绣娘请教的?”

程牧游轻吁了口气,“我想问的是王莽之谶。”

“那个故事我不是早就说与大人听了吗?”

“我想知道的不是汉朝的事,而是这里。”他指着泉湖的中心,那里云气蒸腾,泉水奔涌,即使在夜晚也美的不像凡间。

“这玉泉镇上发生过的违背伦常之事。”

晏娘走到湖边,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惊讶。

“大人为何如此笃定玉泉镇的下面掩盖了一段不堪的往事?”

“我不知道。”程牧游如实回答。

“也许荆家之事实在无法解释,也许姑娘的话提醒了我。总之,我脑子里总是一遍遍的出现那些人相食的情景,情绪久久都不能平复……”

“大人的直觉没错。”晏娘还是背对着他,语气却愈发的冷。

“这淙淙泉水下面,确实埋藏着一段人相食、白骨蔽野的往事。”她回过头,眼角又朝上挑了挑。

“大人知道什么叫两脚羊吗?”

“两脚羊?羊有四脚,怎么会……”

程牧游不说话了,他突然就参透了这三个字的含义,于是整个人僵直的立在那里,有些抗拒却又期待着她将这个悲惨的故事讲下去。

“玉泉镇曾经发生过一场战役,由于地势易守难攻,这场仗整整持续了三个月。战役以两方和解而告终,一是因为双方的士兵都已所剩无几,二则是因为镇里的粮食都已经被当兵的吃完了,而军粮却迟迟没有运来。

战役结束了,残兵败将也都离开了,只给这个镇子留下了几百座空荡荡的粮仓。恐慌迅速的在镇子上空蔓延,刚开始的时候,镇民们争先恐后的采山间的蓬草而食,这些草像糠皮一样,不过味道既苦又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

到后来蓬草也被采光了,镇民们则剥树皮而食。只有榆树的皮还能下咽,所以他们就用榆皮混着其它树皮一起吃,聊以果腹。又过了几个月连树皮都被吃尽了,人们只能掘出山中的石块而食,石性冷且味道腥臭,吃一点就会饱了。但是也只能吃这么一点,因为过不了吃多了人就会腹胀下坠而死。

有些镇民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便开始行些盗抢之事,凡是家中稍有积蓄粮食的,都被偷走抢光了。穷人和富人在这灾难之下,根本没有区别。可是,这场灾难还远远没有结束。”

晏娘深深的看了眉头紧锁的程牧游一眼,复又缓缓说道:“又过了几日,镇民们在邱兴山的山脚下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孩,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从此之后,每天都有孩子被遗弃在山脚下,这些孩子有些还不会走路,有些却已是垂髻之年。

更为可怖的是,每到第二天早上,这些孩子都不见了。起初大家还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直到有一天,有人闻见一户农家里传出了烤肉的香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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