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解压后,气笛一声长鸣,驱动轮缓缓启动,拖着长长的绿皮客列,开出乌拉特车站,沿京兰线傍乌拉山向东驶去。车轮与钢轨接缝的撞击声,节奏清晰、频率渐高,被新上车的旅客很快就适应了。他们渐渐地也和长途旅客一样,昏昏欲睡、几进梦乡。车厢内灯光柔和,列车进入夜间行车模式......
我是结束军垦锻炼,前往集宁乌兰察布盟分配办报道的。这时我全无睡意,倒不是为即将走向工作岗位激动,而是为昨天才结束的15个月的军垦生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初到军垦
1968年11月下旬的一天早晨,一觉醒来,发现我们置身于泥巴、柳巴和铁架筑成的帐篷内。顿时想起,昨天下午在乌拉特前旗下火车后,上了解放军的布篷卡车,一直颠簸到午夜以后,车才停下。几个军人举着火把,接我们下车,共二十几人,把行李放进帐篷,到伙房吃饭喝水。饭是二米饭(大米和小米)干羊肉,碱性水有些咸涩,不能多喝。一刻钟后,大家回到帐篷,打开行李,不脱衣服,倒头就睡,即刻进入梦乡......
清早起来,伙伴们跑出室外,看到共有11栋帐篷,一处伙房,中间一片空地,才意识到我们是被“空投”到野战军的一处营地。
年轻人永远是好奇心第一,不想接下来的生活会多艰苦,而是结伴走出营地,多角度观察这个陌生世界。我们知道,面前这片海域,就是大名鼎鼎、闻名遐迩的乌梁素海。营地处于乌梁素海北边的一处高地,叫大王高圪旦。海边大坝的弓背就是大王圪旦免遭海水侵袭的屏障。目前海面封冻,芦苇荡一望无际,向东向南,隔海可眺乌拉山烟沙浩渺的北坡雄姿。西面是巴彦淖尔河套平原,广阔无垠、远接天际。北面是横亘东西的大佘太沙漠丘陵,隔着它仍可仰视阴山的险峻。同伴们看着、议论着,不禁兴奋起来,都说明年春夏,这里绝对是江南风景、鱼米之乡。
进入巴盟军垦的内蒙古及区外的大中专毕业生500多名,陆续到齐,编入五、六、七、八、九共五个学兵连,属陆军三0师某团管辖。团部设在广益隆。解放军营连与学兵连相间布局,成掎角之势。
我在学兵六连,南面200米是学兵七连,向西五公里是五连,八、九连稍远,在团部正南和西南。团部距六连10公里,是军人和学兵出入的中转站,每天有布篷卡车往返乌拉特前旗。
学兵连的连长、指导员、司务长、三个排长和炊事班正副班长都是现役军人。通讯员、卫生员、三个炊事员和养猪员都是学兵。
六连连长王连发,江苏人,49岁。指导员谭连科,安徽人,48岁。司务长李XX, 江苏人,35岁。炊事班正副班长是来自农村的年轻战士。
全连三个排,九个班,三、六、九是女生班。卫生员H(女)、养猪员朱桐广、三个炊事员的编制都在班内。通讯员随连长、指导员和司务长在连部住宿,炊事班正副班长另室休息。
我在三排七班,三排长胡光发,山东人,29岁。三排副董志成,清水河人,内蒙古通辽师院中文系毕业,共产党员。正副排长编制在七班,和我们住同一个帐篷。
七班长胡XX,内蒙古林学院毕业;副班长是我,鮑洪元、贾勇、焦孝奎和我都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学院物理系;许智,内蒙古师范学院数学系毕业;王绍英、覃三喜,内蒙古大学政教系毕业;白德儒,与董志成大学同班;金德成,内蒙古农牧学院兽医系毕业;...... 连正副排长共13人住一栋帐篷。
当年内蒙古自治区的大中专毕业生,大部分赴巴盟乌梁素海、河北柴沟堡和天津荒草坨三个军垦点接受锻炼,少部分直接分到旗县市,也是先到生产队锻炼一年后,才正式分配工作。
除了周日,每天早晨6:00,哨音一响,快速集合,以班为单位,排长带队,全连出操,时间半小时。大家很快适应,速度越来越快。早饭后,8:00开始,以班或排学习毛主席著作、红旗杂志文章、人民日报社论等,下午自学。有时半天或全天或一连几天,全连参加护坝劳动。晚饭后点名,是全连大会,三个排长轮流执政,总结工作、通报信息、发表训诫,是连首长司政的平台。
刚开始生活十分艰苦,没电没水,更谈不上自来水,而是在营地西侧的水塘里砸取冰块,去掉黄色有碱的下层和已被污染的上层,取中间清亮干净的抬回伙房,大锅中溶化,供全连洗漱饮用和做饭。春天解冻后,连长带领大家打了一口井,才走出困境。
粮食供应标准学兵和现役军人一样,每月45斤。只是适逢冬春,蔬菜供应不上,大家苦了一阵子,以至司务长捞泥鳅炸着给我们下饭。进入春夏,连里种菜养猪,很快自给。
最初,床铺和室外地面一样高,帐篷没有窗户,室内一团漆黑,白天也得点灯,而且极度潮湿。第二年春天,连里建造了加高的有窗户的帐篷,室内才变得明亮、干燥、舒适。虽然没有电,夜间还得点灯,可白天明亮,行动也方便。
大坝十公里
一条大坝,从大王圪旦东侧湿地起,向北、向西、向南一段弧形走向后,向南延伸,中途折向西南,直抵乌加河入湖口,全长10公里。坝体顶宽6米,平均高度3米,最高处5米。是陆军三0师几年前筑就,目的是为从乌梁素海抢出8万亩良田。
学兵连三人一辆小排车,人手一把铁锹,都是油漆铮亮的军用产品。大坝的安全,学兵连分段负责,每天派员巡坝。除冰冻季节,坝外取土或草坯,小排车拉运,加高坝顶、巩固坝体。时近中午,早有某副班长和炊事员拉小排车送来饭菜,肉炒土豆片,大米或馒头,从不限量。蓝天白云、苍穹如洗,就地野餐,别有风味。大男大女们,干活时互相帮助,休息时欢声笑语......我是七班副,也常干这送饭的活儿。
三月份的一天,刮了一夜的大风,海潮由东向西冲上了部分坝顶,情况十分危险。团部紧急命令,所有学兵连投入抢险战斗!学兵六连负责的那一段,正对海潮,情况最为严重。早饭后,除炊事班,全连倾巢出动,30辆小排车、100多人投入了战斗。铁锹挥动、小排车穿梭,坝体逐渐增高。连长、指导员、司务长和各排长身先士卒,全体学兵奋力向前。大有险情不除,决不收兵的气概!除吃饭,一直不休息,天黑回营,无怨无悔!一连大干三天,团部宣布,大坝险情解除。各学兵连运行恢复正常。
进入冬季,为避免冰体膨胀摧毁大坝,必须距坝体10米左右,用冰锥凿开冰面,开出一条与坝体平行约1米宽的冰沟,冰块用长钩推入冰层下面,湖水乌黑,深不可测。这项任务是由现役军人完成的,一则是整体性工作,二则太危险,团首长不让学兵参加。
第二天去看,我和同伴们惊呆了,哪里还有冰沟,而是一条几米高狭长的冰山。原来昨天一夜,深水一侧的冰侵占了冰沟,与坝体一侧的冰相撞崛起......
我们感叹哲学思想的伟大、矛盾特殊性的神奇,被冰的热缩冷胀深深地震撼!感受到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渺小!
人与自然
1969年元旦、春节自然过在军垦。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三月份,乌梁素海解冻,万物复苏、春水荡漾,我们首次看到了候鸟回归的壮观景象。几百种鸟类驻足乌梁素海,在辽阔的水面游弋觅食,有的在芦苇荡筑巢安家。天空中无数鸟群,鸣叫飞旋、千姿百态,蔚为壮观!不论体态美丑、名声大小,它们和谐共处于同一时空。我分辨不出它们谁是过客,谁是这乌梁素海的主人!
进入交尾、产卵期的鱼类常到浅水区群游,鸟类啄了它们的背鳞,几天就会死去。一天上午,三排副董志成带七班和九班出去巡坝,见一条七、八斤重的鲤鱼被风吹到坝下,鳞片乌黑发亮。我下去查看,眼睛仍有光泽,我说:“是昨夜死的,太可惜了。”女生们交头接耳一阵后,九班长侯玉枝说:“排长,我们想带回去。”董志成笑着说:“那太好了!”巡坝返回时,男生用蒲棒叶拴着帮她们把鱼带了回来。中午清炖鱼,九班11个女生解了一次吃鱼的馋。她们邀请男生去吃,我们都婉言谢绝。
这是当地人叉鱼的最好季节。鱼叉是中间长,一边稍短,另一边更短的三股铁叉,叉柄细长而光滑,多用白蜡(树种,木质优良,富有弹性)杆做成。他们悄无声息地跟定鱼群,猛抛鱼叉,连连得手。有人说他们能把一群鱼都叉完,这倒有点夸张,不过我见叉鱼的人带的口袋都很大。
大王圪旦前面的大坝,曲率很大。由于水浅,坝体相对低窄。一天我观察到湖里有一段宽约3米、长约10米的废弃水渠。突发奇想,把渠里的水与湖水隔离,再从坝体打孔加网放水,渠内水位降低,一定有鱼可抓。我和副排长董志成一说,他立刻兴奋起来,带着七班战友如此操作,渠内水位降低后,果然鱼儿慌乱蹦起。大家不顾鞋袜、衣裤被湿,跳进去就抓。多是鲤鱼,半斤到二斤不等,共抓到约60多斤。运回去交给司务长,放进院里大铁锅,加入清水,都还活着。
五月份,芦苇荡由绿色取代了枯黄,湖水由灰色变成了碧绿。候鸟中的过客早已不见了踪影,留下天鹅、鵜鹕、仙鹤、白鹭、野鸭、鸪丁和好多叫不上名字的水鸟,约260种,600万只,它们成了乌梁素海的主人。立于坝上,可见鹤阵掠空、鹅队穿云,鸟群低徊、引颈长鸣,滑翔降落、振翅起飞,是那么自然、和谐。
一天上午,司务长带我们下湖摸鸟蛋,我兴奋极了。自来军垦我还没下湖玩儿过,而且快一年了没洗澡,真想跳进水里泡个够。一共进去十来个人,会水的只有两三个,凭着互相关照、胆子大,走出距海岸有500多米,始终不敢离开芦苇荡太远。在芦苇荡中找到一窝又一窝鸟蛋,少则三、四个,多则十来个。共抓得300多个,带回连里。看鸟蛋的形态,只一种,白色,比鸡蛋小而皮薄。当时湖面出现最多的是比野鸭略小黑色尖喙的水鸟,有人说叫鸪丁,那我们抓的就是鸪丁蛋了。当时我们还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受连部指示,三排副董志成带七班到乌加河入湖口附近割草,住在一处旧军营,自办伙食。两米高的芦草,割倒、捆住、码好,待出售运走。那是六、七月份,蚊子又多又大,没有蚊帐,门窗不严,点火熏烤,也不济事。只好一起动手,轰出蚊子,蒙头去睡。白天干活儿时,蚊子绕脸转,顾不得的打。我与蚊子较劲,先不打,让它咬,稍倾,两手狠打双脸,每只手掌少说也有七、八个蚊子的血尸。这事最好不做,我也只做过一次。
割草休息下来,我和蚊子玩了把游戏,让同伴们一起看。我露出大腿,一只蚊子很快落下,它先用尖尖的嘴管在一处扎了一下,到另一处又扎一下,好像在选择。扎了几处后,它才调整六只脚站稳后,随即把嘴管扎进皮下,它不再动作。但它的背心开始出现一个红点,由小变大,以至整个肚子呈现红色。正当它心满意足尚未离开时,我两个拇指用劲,适时绷紧了皮肤,蚊子意识到情况不妙,想拔出嘴管脱身,但为时已晚。因用力过猛,六条腿滑倒,站起来再试,又滑倒......如此几次,嘴管折断,体力耗尽,蚊子终于接受了现实。同伴们屏住呼吸看完,长出一口气后,哈哈大笑。
乌加河,黄河之女也,自磴口三盛公黄河水闸与母体分离,水质逐渐变清,沿狼山、阴山脚下一路向东,与母亲黄河隔着河套平原遥相呼应,水脉互补、渠系相通,是中国三个特大型灌渠之一,润泽良田千里、滋养苍生百万,使河套平原成为中国十大产粮区之一。在河套平原东端,乌加河调头向南,注入了浩瀚湿地,成就了中国八大淡水湖之一——塞外明珠乌梁素海。
想念大黑狗
1969年春节刚过,乌梁素海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阳气上升,路面变软。三排副董志成带我和另外三个战友,去5公里外拉一个刚开拔连队剩下的炭。要不说我们连长是个过日子的人,是个过惯了苦日子的人。
推着一排车炭回来,路过部队三连北门时,见有五、六只半大的狗在戏耍,显然是一窝,旁边站着个小战士。我早有养一只狗的想法,于是过去和小战士说明情况,想要一只。小战士不敢答应,我要他带我去见连长,他又坚持自己去问。不一会儿,他面带笑容出来了,我挑了一只抓起就走。他说:“连长说先让你养着,过一段时间还得还回来。”我想,连长只是一说,一只小狗还还什么?于是我噢了一声,把小狗放上炭车。一路端详,它眼睛上方两个黄色圆斑,背部和外侧是黑色,下额、肚底、内侧和四爪皆浅黄色,漂亮、健康。回连交差,大家见了小狗,十分喜欢,都宠着它,吃住很优越。巡坝、劳动和出去玩儿都跟着我们。
过了二十多天,小狗长大了不少。小战士突然来学兵六连,找到我说:“连长说你们也玩儿够了,让我一定把小狗带回去。”大家不舍,我没说什么,只心里想,这连长这么小气。小狗挣脱小战士,舔了我的手。再次被扛上肩,它还要挣扎,被小战士制止,它服从了,在小战士肩上看着我渐渐远去,或许它已经意识到小战士在接它回家。
进入十月,长风怒号,天气渐冷。我和几个同伴因事进入部队三连营地。突然发现一只黑色大狗无声地向我们扑来,同伴们慌忙避开,大狗越过别人,不唬不叫,直接扑向我。我惊魂稍定,马上意识到它不是攻击。我站着没动,他前爪搭在我身上,伸上嘴巴就要舔我的脸,被我喝止。它和我四目相对,那眼神分明是急切、审视和询问,我立刻恍然大悟,原来是它!我的泪水溢满了眼眶。它舔着我的手,我惊奇它长这么快,如此健康硕大、油光水滑。我们正在亲热,还是那个小战士把它强行带走,它还不时回头看我。我心里空空的,久久不能平静!
又过三天,是星期一。我是七班副,这周轮我在伙房值班帮厨。午饭时,司务长从面案下端出两盆黑乎乎的东西,说是狗肉醤,让我品尝。我问他哪来的狗肉? 他说:“前天咱们杀了猪,夜间一盆猪油就被狗偷吃了,昨天上午它自己送上门来,那我就不客气了,这就是它的肉。”我突然感到事情不妙,匆匆吃过午饭,跑去部队三连找到小战士,说我要见那只大狗!他说:“昨天上午出去,至今未回,我以为它去找你了。”我又问,前天夜里它出去过吗?“一直没出去,不知怎么,昨天上午趁我不注意就跑出去了。不在你那儿,我得出去找!”我的心在下沉,“别找了,多则回不来了!”我不想听他再说什么,匆匆告辞走了。回到六连,我找到司务长,要求看看那张狗皮,走进库房一看,我彻底傻眼了,狗皮很大,背黑如缎,边沿浅黄,就是它!
一个极具情感不会说话的灵魂离开了它赖以生存的人类和世界,友亦人类,敌亦人类!
半夜拉猪
三四月间,草芽破土、芦苇冒尖,河套平原机声隆隆、春播正忙。一天,已经下午5点多了,养猪员朱桐广找到我说:“连长和北山大佘太解放军某连要了6个猪崽,让我再叫上个同伴去抬,我想让你和我去,连长也同意了。”我和班、排长打了招呼,两人到伙房吃了点东西,羁紧鞋带就出发了。目的地在正北50里开外。
那几天没有月亮,眼看金乌西坠、夜幕降落,我俩预感到将要来临的是黑暗中的跋涉甚至爬行。
起初还寻着路走,后来干脆照着一个方向直闯。遇坝爬、逢渠跳,好在不是灌溉期,渠里没有水。更多的是走在田里,脚陷得深,跋涉十分吃力。两人满身大汗,体力消耗很快。
我的同伴朱桐广,内蒙古师范学院体育系毕业,身高一米七,个子不大,能进体育系,必有过人之处,长跑和耐力是他的强项。我也是摔打出来的人。我俩心中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只有完成任务!
幸亏我们考虑到夜间出行、路途艰难,两人都穿运动球鞋,鞋带系得牢,才不致十分狼狈。
夜间漆黑、没有月亮、不见灯火,没有手电(手电顶个屁事!)。我是近视眼,幸亏他不是,而且视力极好,总是走在前面。
又向前摸了两个小时,时间约十点钟,前面出现了乳白色灯光。我们断定是遇到了军营,顿觉走出了黑暗,直闯过去 。听得一声“口令!”我们忙说:“我们是学兵六连的战士,要去大佘太一个连队办事。”哨兵把我们领进营房,值班军人让我们喝水,休息一下再走。看见架上架下乌黑发亮的轻重武器,才意识到我们闯进了野战军的营地。值班军人送出我们,指着一处微弱的灯光说:“那儿就是你们要去的连队,一直顺大路走,还有13里。”
到达目的地,已是午夜以后。连长一直在等我们,进了军营后交代一位排长给安排好吃住。
第二天一早,那位排长带我们去看猪。两只大白猪把我们惊呆了,肩宽少说也有60公分,我俩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猪。排长指着另一个圏里6只半大黑猪崽说:“这都是给你们的。”我俩一听很高兴,但马上就发起愁来。这猪崽一只就有50多斤,合抬一只都勉强,那也是我俩。排长看出了我们的心思,笑着说:“连长早有安排,一会儿有马车送你们回去。”我俩一听,如释负重,又免去徒步之苦,别提多高兴了!
饭后,猪已安顿在车上。连长、指导员送我们到车前,嘱咐代问王连长、谭指导员好!我俩再三感谢。
马车上路,驾轻就熟、一路小跑。说是马车,实则是一色火红、粉眉黛眼、体格雄伟、英俊潇洒的四头骡子。日光和煦、苍穹瓦蓝,我们在车上抑制着兴奋,领略着沙漠丘陵、平原湖海的风姿。乌梁素海上空,银光点点,鹅鹭翻飞;河套大地,气象万千。驶向学兵六连的路,虽然不直,但宽阔畅通,丝毫不见我俩昨夜走过的踪迹。
中午前马车到达大王圪旦,学兵六连一时沸腾。学生、军人尽数出动,早有三排副董志成带七班学兵把猪放入新圏,炊事员端去猪食。大家围观马车,看着四头骡子啧啧称奇,车把式小战士满满的自豪感。连长、指导员更是高兴,得到了友邻部队赠送的猪和友情满满的问候,他们那晒黑的脸上本来不大的眼睛,更是乐成了一条细缝。朱桐广和我一时成了连里的功臣。
这次执行任务,不到一天,时间虽短,感受颇深,那就是党、国家和解放军在时刻呵护着我们!
弦绷得太紧
1968年秋季,我们这届大中专学生毕业时,正值文革高潮,地方没有能力实施分配接收工作。中央设立军垦点,将大中专毕业生交解放军管理,既减轻了地方压力,消除了不安定因素,又保护了国家人才。这是中央英明的战略决策。
但是,给学兵连配备的连长、指导员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兵,他们殚精竭虑、倾心履职,虽然圆满完成了任务,但因观念陈旧、思想滞后,心里有根弦绷得太紧,以致给上级找了不少麻烦。
先是学兵九连有几个女生,对连部工作有点看法,并提出改进意见。连长、指导员不能接受,认为有小集团存在。还搜肠刮肚整了她们的材料,上报团政治部,连里工作一时陷入僵局。政治部翟主任个子不高、人挺精干,思想敏锐、洞察力强。看过材料,哈哈大笑。立即赶往学兵九连,指着连长、指导员狠狠训了一顿:“她们满肚子文化,什么政策不懂,水平不比咱们低。给我省点心,好好相处,虚心向她们学习。说不定哪天一声令下,人家就远走高飞,此生再难相见。”翟主任走后,连长、指导员和相关女生座谈、道歉,把退回的材料交给她们自行销毁。几个女生热泪盈眶,后悔自己年轻冲动,从此把连长、指导员视为兄长,敬重有加。九连从此官兵和谐,相安无事。
又是69年元旦,团部举行新年联欢晚会,部队J连两个小战士表演相声,其中台词有“知识分子种萝卜不长根儿,种白菜不长心儿。”台下一片笑声。当下也无事,到了夏季,也不知道是啥原因,解放军J连就是种不活菜。眼看青黄不接,炊事员心急,就去最近的学兵九连请求支援,以解燃眉。九连的菜长得蛮好,种菜的几个学兵就是不给,并得到全连学兵的支持。连长、指导员的命令和面子也不好使。学兵说:“我们种的菜,萝卜没根儿,白菜没心儿,他们怎么吃!”连长、指导员听出弦外之音,笑问学兵,才知原委。又见那学兵的势头,一时没了主意。消息很快传到其他学兵连,引起了强烈共鸣。政治部翟主任得到消息,不恼、不怒、不着急,而是一直在笑。他拿起电话和部队J连说了几句。连长、指导员立马到学兵九连道歉,替两个小战士承认错误,检讨他们的工作失误。九连学兵听了,顿感自己气量窄小、疏于厚道。当下表示冰释前嫌,以后J连需要菜,尽管让炊事员来拿。
还有学兵六连三班女生Z,家住呼和浩特,毕业于内蒙古林学院。二月份连续收到两封家信,说母亲有病,催她回去看望。连长、指导员质疑信的真假而不予准假。Z私自跑到团部搭车回呼探望。连长、指导员派人前往侦察,在全连会上说:“Z的母亲坐在炕上有红似白。”5天后,Z回到六连,向连部承认了错误。但是连长、指导员并不原谅她,准备在全连大会上展开批判。当时盛传,部队二营一名新兵逃跑,由家长送回,二营为他们开了欢迎大会,表彰新兵知错就改的精神和家长热爱部队的家国情怀。受此启发,三排副董志成和我、鲍洪元、白德儒、王绍英、焦孝奎、金德成等七班全体联名向连长、指导员力谏,制止了对Z的批判。
四月份我母亲在医学院附院住院,我去看望。因母亲已进入弥留之际,我给连部拍发电报:母已命悬一丝,请求续假3天。我归队不几天,母亲去世,我又回卓资县老家安葬母亲。回到连队不几天,我发现连长、指导员怀疑我没有给他们发过续假电报,是在欺骗组织。派出人员,要查个水落石出。直到呼市邮局出示电报发出时间和电文,才算作罢。人都去世了,还不能说明问题。他们借故邮局工作失误,抓住不放,总希望搞出点动静,深怕错过了阶级斗争的线索和新动向而犯错误。(实际是乌拉特前旗邮局将电报丢失。)九月份的一次全连会上,连长批评一班学兵杨继湘“和地方人员走得太近”,杨不服说:“连长忘记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指导员当即指责杨说:“真不像话!”杨反唇相讥说:“像画我就贴到墙上了!”杨继湘是内蒙军区独立二师师长杨德松的儿子,内蒙古林学院毕业。虽为师长之子,都看不出他有优越感。他学习认真、劳动吃苦、人品极好。听他呈述了事情的真相后,大家长吁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离学兵六连不远处一间简陋的小土房里,住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他从中后联合旗农村来,放养着十几头毛驴。杨继湘因散步和他熟了。三月份的一天,连长让他借用驴娃的车到部队三连拉麦秸,杨圆满完成了任务,连长没说什么。九月份学兵连发放旧大头鞋,每人一双。驴娃知道后,找到杨,想让他给弄一双。杨当即说:“我那一双换成小号的给你就是了,我家多的是,不稀罕。”驴娃得到了一双合脚的半新军用大头鞋,别提有多高兴了。可连长知道后却不以为然,对杨提出了批评,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杨接着说:“为给连里拉麦秸,把人家的毛驴都拉瘦了,你不感谢也就罢了,发给我的一双烂大头鞋,我给了他,也表示连里对人家的感谢,怎么了?你用了老百姓的东西,还这么无理,你还记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
全连现役军人、学兵战士一百多号人屏着呼吸,连长、指导员都无言以对。三排长胡光发急忙岔开话题,安排明天上午的学习......
也是九月份,三班女生Z的恋人S从赤峰市来看望她,因条件限制他们不能住在一起。但Z可以不参加学习和劳动,全天陪伴,相当于放假。白天到野外任意游逛,回来迟了,伙房还给留饭。附近生产队队长张毛小来连里说,他看见渠里一男一女……。有人到连里鹦鹉学舌,报告“敌情”。连长、指导员立即振作起来,拟在全连展开批判。毫不知情的S结束探望,第二天上午回赤峰去了。第三天上午Z获悉连里要批判他们,到团部把电话打到赤峰,S立马返回。在到达六连的当天晚上,就在连部与连长、指导员还有团里的一名政工干部展开了1对3的辩论。当时冰轮高悬、大地如银,全连学兵都围在连部前,像听中央重要广播一样,专注这场辩论。40分钟后,辩论以S全胜结束。在第二天晚上的全连大会上,连长、指导员承认错误并向S、Z道歉。
不知为什么,全连学兵都站在了S一边,包括我在内。可当晚就寝后,我久久不能入睡,内心深处对连长、指导员感到同情和可怜。他们南征北战、戎马一生,三大战役、抗美援朝,死人堆里爬出、枪炮声中疗伤,身经百战、九死一生。他们忠于职守,勤勤恳恳,却因为管理问题被年轻人毫不客气的挤对、指责和批评。
看到连长、指导员这么不易,我心里一阵酸楚!
连长、指导员弦绷得太紧,管了不该管的事,这不是他们的错!
他们带领全连现役军人精心呵护我们100名大中专毕业生,把我们打造成了北京军区五好战士!使我们圆满完成了上岗前的人生淬炼!
撤离军垦
1970年2月底,中央命令,大中专毕业生撤离军垦,回地方接受派遣。
学兵连的连长、指导员和所有现役军人圆满完成了党和国家交给的任务,他们的工作作风和精神风貌将被全体学兵铭记。
正副排长胡光发、董志成的政治品德、人格魅力和共产党员的风范对全排学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我告别了呵护我们一年多的连长、指导员、司务长、排长和炊事班正副班长,告别了朝夕相处15个月,建立了深厚友谊的学兵战友,离开了军营,离开了美丽的乌梁素海!
学兵六连全体官兵再见!
列车仍在向东行驶,过往即将被历史的长河淹没,但军垦生活是我成长的重要经历,将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乌梁素海再见!
军垦再见!
谨以此文献给巴盟军垦学兵连全体官兵!
2024·05·25
于呼和浩特
致谢:
牛兰智、苏之英、王强、李凤鸣、刘兴旺和郭子平等对本文撰写的指导、帮助。
【作者简介】
赵雪原,男,汉族,1943年生。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学院物理系,曾在巴盟军垦锻炼15个月,分配到卓资县东河子中学任教2年,调入乌盟旗下营中学工作32年,历任校办工厂车间主任、教研组长和教务处主任等职。03年退休,中共党员,爱好诗词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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