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是大画家,也是美食家,他说:“以艺事而论,我善烹调,更在画艺之上。”他还对学生说:“一个不懂得品尝美食的人怎么可能懂艺术”。
张大千确实将烹饪当作艺术,不过“在画艺之上”一说不能当真,却值得玩味。他是“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的身体力行者,在他的艺术人生中,烹饪与绘画是同时回旋而赏心悦耳的两重奏。
在所有关于张大千艺术人生的文章中,一定是围绕着诸多关键词来展开评述的,而我对“美食”这一词汇尤感兴趣。每次看到张大千手书的“大千菜单”,都会眼睛一亮,继而欣赏、存照、考证。而且,随着艺术市场的日趋成熟,张大千散落在民间的菜单也水涨船高,在市场上成了俏货!
因为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良好的味觉基因,张大千从小养成了“贪吃”的兴趣,后来游历五湖四海,对四方食事自然格外着意。我有理由相信,张大千每到一个陌生地方,都会通过宴饮或烹饪的事来考察当地的美食与风土。一袭蓝袍,美髯飘飘,深入大街小巷,逛逛集市菜场,与老农民、小摊贩拉拉家常,由此将“他乡”的美食与食材熟记于心,日后用在刀俎之中。
张大千热情好客,情商也高,交际水平非常人所及,随着他的画价一路飙升,就经常扫径迎客,煮酒烹茶,一手来钱,一手散钱;加之美髯公满肚子奇闻轶事,兴之所至,大摆龙门阵,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形成一个乐观向上的气场,同道朋友都愿意汇集在他身边。
请客吃饭,张大千喜欢亲力亲为,捋袖掌勺,飨以家乡风味,更见真情实意。
最近我在朋友那里看到近百件张大千菜单,时间跨度三十年左右,从这些菜单里我发现三个特点:
张大千无论在故土他乡,设宴待客必以川菜为主,但是麻辣味的也就两三道,比如麻婆豆腐、炒鸡丁、棒棒鸡、粉蒸肉片、干烧明虾、生爆鸡翼、椒麻猪蹄等,其余的都偏清淡,既照顾客人的饮食习惯,又于乡味中寄托乡情,这是大千家宴的可贵之一。
大千菜单里还涉及粤、闽、苏等外帮菜,比如盐水鸭、八宝鸭、咕咾肉、京酱肉丝、松茸芥蓝、酒蒸陈皮鸭、蚝油腹脯、葱烧海参、炝腰片、糖醋白菜、罗宋汤、烩鸡腰、莼菜汤、鱼面等。博采众长,互为交融,这是大千家宴的可贵之二。
应地制宜,应时而吃,数十年里张大千与家厨研发了不少创新菜。不拘一格,勇于创新,这是大千家宴的可贵之三。
中国南方城市的雅聚宴集,常以一道格调清雅的汤品开场,张大千就把川菜中的杂烩改造一下,取用酥肉、鸡杂、鱼糕、鱼肚、淡菜、油豆腐、冬菇、笋片、菜心等食材,做成一道清澈见底的汤品,雅称“相邀”,以此打开味蕾,皆大欢喜。“相邀”在大千家宴里多次出现。
在大千菜单里出现频率较高的“六一丝”,许多人猜不出是什么菜。据说张大千在61岁生辰时,侨居日本的川菜大师陈建明特意为美髯公设计了一款菜式,选用六样时蔬:绿豆芽、金针菇、青椒、青黄瓜、酱包瓜等,掐芽或切丝,加上一味荤腥——水发鱿鱼,也切丝,分别入锅旺火煸炒,色彩丰富,层次分明,不留油芡,有一种福寿双全的效果,张大千和宾客们品尝后大加赞赏。后来此菜被张大千纳入大风堂家宴中,食材可应地应时稍作调整。在夏季招待客人时,常以这款小炒让客人分享爽脆鲜嫩的时令风味。这道“六一丝”也让我想起了苏帮菜中的“十丝大菜”,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有一道大千鸡块,是从湘菜麻辣子鸡演化而来的。张大千为获得更佳口感,选用刚刚生出鸡冠的小公鸡,斩块上浆待用;辅料比较简单,唯青笋或莴笋而已,所用调味料有花椒、郫县豆瓣、干红辣椒、胡椒粉、葱姜、川盐等,尽量朝川味上靠,但成菜不烈不燥,嫩鲜滑爽,香气浓郁,以适应更多客人的口味。这道菜一上桌便得到亲友团和粉丝群的激赏,遂称它为“大千鸡块”,很快流行于社会餐厅,成为许多餐馆酒肆的招牌菜。直至张大千八十大寿那天,他还想下厨为前来贺寿的宾客做这道拿手名菜呢。
前不久我与朋友去敦煌莫高窟参观,敦煌画院的朋友得知我对饮食文化略有研究,就说了一个张大千在敦煌的故事。当时的敦煌,就是一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物质十分匮乏,张大千在敦煌写生两个多月,吃住方面只能因陋就简。但他采用当地食材,略加烹调,也能获得口福,有些菜如今还成了敦煌的当地名菜,比如白煮羊肉、榆钱炒蛋、嫩苜蓿炒鸡片、鲜蘑菇炖羊杂汤、鸡丝枣泥山药等。
茫茫荒漠何来鲜蘑菇?恰巧张大千的住所外面有一排白杨树,他发现夏季时节杨树下面便会长出蘑菇,颜值不高,但是无毒,于是每隔两三天便可摘得一盘,这成了彼时彼境的上佳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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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嘉禄
编辑:张 理
责编:魏福春(特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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