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这是李白《蜀道难》中的名句,却少有人当真。一是有关古蜀国的史料太少,且事实与传说不分;二是只见文字记录,不见实物。

直到1986年7月,考古人员在四川省广汉市三星堆遗址发现一号祭祀坑,出土黄金权杖、青铜人头像等;同年8月,发现二号祭祀坑,出土青铜神树、大立人像、青铜面具等,引起轰动。

目前已发现8个祭祀坑,出土文物1.7万件,不足遗址总面积的千分之一,作为夏商时南方最大城,王陵区还没找到,未来或有更多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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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7月22日,参观者在“匠心妙手——三星堆遗址新出土文物保护修复成果展示”试开放期观看展出的金面具。(图片来自中新社)

随着三星堆的影响增加,“考古民科”们开始散布各种说法:三星堆比同期中原文化先进,应来自古埃及,是“中华文明西来说”的明证;尧是埃及法老门卡乌拉,颛顼是法老胡尼,帝喾是法老胡夫……

三星堆确有很多谜,但不神秘。面对未知,应坚持从证据出发,以为找一个逻辑,能将所有疑点贯通,即完成求证,这恰恰落入误区。正如黑格尔所说:“可能性是无穷的。”逻辑越贯通,离事实或越远。“大胆假设”之外,还应“小心求证”。

祛魅三星堆,专业论述甚多,但读者关注较少。“探秘古蜀文明——三星堆与金沙”大展正在北京大运河博物馆(首都博物馆东馆)举办,无需预约,免费开放,265件文物一直展至10月10日。

坐而论道,不如亲临体会。本文主要依据屈小强等主编的《三星堆文化》一书,为观展提供一点方便。

新发现颠覆了人们认知

三星堆发现于1929年,农民燕青保祖孙三人挖坑安水车时,发现玉器坑。当晚将400余件玉器取走。4年后,燕青保的父亲燕道诚将其中一件玉琮送给当地驻军的陶团长,陶请古董商估价,引起轰动。古董商纷纷找到燕家收购,引起考古学者注意。

1933年冬至1934年春,华西大学博物馆(今四川大学博物馆)的美籍教授葛维汉率考古队来到三星堆,找到600余件文物。郭沫若先生说:“如玉璧、玉璋、玉圭均与华北、华中发现者相似。这就是古代西蜀曾与华中、华北有过文化接触的证明。”

受战争影响,直到上世纪50年代,三星堆考古才重开,80年代取得突破性进展。新发现完全颠覆了人们的认知。

其一,三星堆青铜器出现之前,未发现蜀人自制的金属器,三星堆衰落后1000年,蜀人也未自制金属器。

其二,出土青铜器与中原风格迥异,中原以鼎为权力象征,三星堆却罕见,反而有西亚文化中象征权力的黄金权杖(当时中国无此文化)。三星堆青铜器多“人像”(实为神像),亦与中原青铜器不同。

其三,仅一号、二号祭祀坑就发现8至10吨青铜器,约需100吨铜矿,如此多的铜矿怎么运来?遗址中未发现铸造用的模具、坩埚等。三星堆青铜器往往重达100公斤,当时坩埚只能熔12.5公斤铜液,至少要8个坩埚同时冶炼、浇铸,否则无法成形。如此复杂的工艺,三星堆人是如何掌握的?

其四,三星堆青铜器断代在商末周初,此时甲骨文已成熟,可出土这么多青铜器,为何不见一字?

类似的疑问,比比皆是。

喜欢迁都的古蜀国

三星堆成谜,因古蜀国本身就是谜。

古蜀国历史悠久,记载主要见于汉代扬雄的《蜀王本纪》和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华阳国志》称:“蜀之为国,肇于人皇,与巴同囿。至黄帝,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阳(即颛顼),是为帝喾(古人有时称帝喾即颛顼,有时又记为两人)。封其支庶于蜀,世为侯伯,历夏商周。”称黄帝的夫人、儿媳都是蜀人,蜀人是黄帝支脉。

《蜀王本纪》已佚,清代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保留了部分文字:“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音如户,有的史料写成柏灌),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由此看来,蚕丛、柏濩、鱼凫可能是三个部落名,各主导古蜀几百年。鱼凫之后,杜宇氏上位,杜宇氏后被开明氏替代。

《华阳国志》称:“始时人萌椎髻左衽,不晓文字,未有礼乐,从开明已上至蚕丛,积三万四千岁。”古蜀国的历史不可能这么长。四川大学童恩正教授认为,《路史》记开明氏的古蜀国经11代350年,为秦所灭,这是公元前316年。如此推算,大概是公元前666年,开明氏推翻杜宇氏,掌控古蜀国,这可能就是三星堆“突然被放弃”的时间。

在史料中,古蜀国有很多“国都”,如郫(郫邑)、广都樊乡、成都、瞿上。如此频繁转移,可能是受气候变化的影响。约1万年前,气候变暖,被称为“中国全新世大暖期”或“仰韶温暖期”,温暖期令环境潮湿,不宜居,古蜀国只好上山,所以被称为蜀山氏。

发现了三星堆的神庙

三星堆遗址分四期:第一期距今约4500年至3600年(新石器晚期至夏朝);第二期距今约3600年至3300年(约商代前期);第三期距今约3300年至3100年(约商代中后期);第四期距今约3100年至2900年(商末至西周前期)。第一期和第二期间发生巨变。

第一期陶器中,三星堆人还不太会制夹砂陶,泥质陶占72%。夹砂陶易成型,质量好。三星堆就在河边,盛产沙料。第二期时,泥质陶骤降至29%,夹砂陶达70%,器型与中原近似。显然,外来人群取代了原住民,他们还带来青铜制造技术。

三星堆出现青铜器,到铸大型青铜器,只差300年,同样进化,在中原地区至少进行了2500年。可奇怪的是,三星堆人铸青铜器的技术来自中原,铸出来的样式却与中原不同。

从三星堆器物上的人物造型看,一类高直鼻型,或来自中原,一类扁宽鼻型,或是原住民,二者同享特权,都是蜀国上层管理者。据学者赵殿增的《三星堆神权古国研究》,神权在古蜀国发挥重要作用,与中原文化强调实用理性,颇有不同。

近年考古发现,三星堆西北最高点“青关山”上,有座上千平方米的大房子,墙极厚,应是神殿。祭祀坑中的器物初期应摆在这里,“房内有一条中轴通道,呈北偏西45°左右的方向直指西北的岷山,也与两座祭祀坑的方向一致,可能是代表着祭祀目标的方向”。

从祭祀坑看,皆“有计划、有目的、有秩序地进行隆重燎祭(把玉帛、牺牲放在柴堆上,焚烧祭天)瘗埋(瘗音如易,瘗埋是古代祭地礼仪之一)仪式后的结果,不是动乱中的仓促所为”。

三星堆为何有西亚风

三星堆最让人不解的,是和印度文明、西亚文明有颇多近似处。

在二号祭祀坑中,出土了4600枚海贝,专家鉴定为货贝、虎斑纹贝、环纹货贝等。商墓多海贝,妇好墓中就发现近7000枚。沿海地区皆产货贝,但统一规格、可充当货币的货贝只源于马尔代夫,直到明代,中国部分地区(如云南)仍以它为货币,南京官库曾长期存数百万货贝。欧洲人到非洲贩奴,1/3的经费用货贝支付。

身处内陆的三星堆人如何得到货贝?

据《史记》,汉有“身(音如冤)毒道”,直通印度,但商代能完成如此漫长的旅行吗?1984年,著名学者金正耀等发现,殷墟部分青铜器含高放射性铅元素,这种矿只在云南有,与三星堆部分铜器成分近似。商朝人、三星堆人都到云南采矿,可云南未发现早期大型矿区。

三星堆中出土了大量玉石,多是当地杂玉,少数可能是和田玉,另有绿松石、红玛瑙,有学者推测它们来自西亚。这可以解释,三星堆文物为何有西亚风。

比如陶器酒杯与当时欧洲酒杯如出一辙;青铜面具突出眼睛,契合西亚的“瞪视”仪式,(夸张地瞪对方,传输神力);中原青铜器多是鼎、鬲、簋、敦、豆、盂、俎、匕、盘、匜、鉴、爵、角等礼器,三星堆却少见,而西亚从公元前30世纪初,已用青铜制像,在三星堆中多见;在西亚乌尔王陵中,出土过黄金神树;黄金面具在西亚是标准的丧葬用具,称为丧面;三星堆出土的黄金权杖上,杖首、杖身上有图案,是西亚制式……

这些相似出处,让人对上古文明的交通史浮想联翩。

植根于中原文明

三星堆文化有异域风情,但它的根来自中原文明。学者李竞恒在《三星堆文明是“西来”的?你想多了》一文中,做了一个巧妙比喻:1000年后考古当代,发现了麦当劳标志,难道说今天的城市人是麦当劳的后裔?

文化是多元的,任何一种文明都会兼容并包,吸纳不同传统,不等于自断根脉。在三星堆中,中原文明才是根本。

首先是用青铜铸礼器。在西亚等文明中,青铜铸造的都是实用器和神像,并未拔高,三星堆的礼器形制独特,但仍属“重器”“神器”。

其次是在宇宙观上,三星堆神树呈现了“十日信仰”,来自中原文明,即太阳变身神鸟,住在神树上,它们轮流出巡。在三星堆青铜神树上,端坐9只鸟,加上正照耀的太阳,凑成一周期。

其三是三星堆的玉器与中原完全相同。比如牙璋,是“夏之方国通用,而殷商不用”;三星堆也用“殷礼”,如三号祭祀坑出土的青铜方尊,和传世的“商代礼器也是一样的,可以称之为‘孪生兄弟’”,契合“殷礼”的重酒风格。

李竞恒指出:“这些都表明三星堆在宇宙观、精神世界、宗教祭祀、价值趣味这些最关键核心要素方面是中国独有的,而不是什么‘西来’产物。”

“中华文明西来说”是法国业余历史学者拉克伯里在1894年提出的猜想,无扎实的证据,1903年传入中国后,被梁启超等误信,但章太炎先生已知其非。1924年时,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根据仰韶文化的彩陶特征,套用了该说法,致其再度流传,但相关论据早已被驳倒。以此旧说来套三星堆,显然不妥当。

多了解勿神化

坊间流传最广的是三星堆“消失之谜”,似乎一夜被抹去,学者傅顺指出:“从三星堆遗址出土的文物和房屋遗迹都保存得很好,证明是突然主动放弃的。”

三星堆古城面积大,约2.6平方公里。中国早期城邑户均占地158.7平方米,与《墨子》所说“率万家而成方三里”(每户占地154.2平方米)近似,按每户5口计,三星堆古城有8.19万人。学者傅顺指出:“目前还未发现有犁之类的破土工具来看,当时的农业生产力发展水平,仍未脱离‘刀耕火种’、‘砍倒烧光’的阶段。”技术粗放,养这么多人,谈何容易?

学者杨茜在《古蜀文明主要城址迁移与气候变迁的相关性研究》中指出,“仰韶温暖期”分不同阶段:公元前4000年左右,中原大降温,姜寨遗址、大地湾遗址、西山城遗址等仰韶文明中心被弃。公元前2000年左右,又进入多灾期,大部分龙山城市被弃。公元前1000年左右,“仰韶温暖期”终结,干旱逼周文王姬昌迁都。

三星堆附近多河流,不惧干旱,但洪灾“较其他时期尤烈”,“在三星堆遗址中,至今尚能发现河流冲毁城墙,并且从城中肆意穿过的痕迹”。水灾频仍,养民维艰,古蜀国迁都至成都平原。

三星堆文明出现时间早(距今4800多年),但铸青铜时间(距今3000多年)比中原晚500年,技术仿自中原。学者高大伦表示:“从工艺上看,商周青铜器更精致细腻,古蜀国青铜器要粗糙一些。”但学者俞杨阳认为,三星堆的青铜器焊接工艺“远远领先于同时期的中原地区”。

三星堆文明很辉煌,多了解才能不神化它。(完)

作者/蔡辉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