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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海军自明治维新草创,在短短五十年间就跻身世界海军列强三甲,离不开英国皇家海军的授业之功。日本海军从诞生之初就以英国海军为模板,处处学习仿效,从江田岛海军兵学校的红砖校舍,到日本海海战的功勋旗舰“三笠”号,从日俄战争时英国人对俄罗斯舰队百般刁难,到一战时日本舰队远赴欧洲助拳,英日两国海军的关系相当密切。然而,世事变幻无常,当一战帷幕垂落之际,已摘取胜利桂冠的英国海军环顾四海,居然把地球另一端那个羽翼渐丰的学生当作最大的假想敌……

假想敌在东方

1918年11月,持续四年之久的一战在贡比涅森林的火车车厢内迎来终点,此时英国皇家海军依然稳坐世界最强海军的宝座,拥有61艘战列舰和战列巡洋舰、129艘巡洋舰、443艘驱逐舰和147艘潜艇,还建立了一支规模可观的海军航空兵部队,包括4艘航空母舰和3000架飞机!曾经最具威胁的德国海军公海舰队已经沦为斯卡帕湾的囚徒,虽然大西洋彼岸的美国海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张,但兵力仍不及英国海军;已在远东崛起的日本海军也在积极造舰,但无论规模还是舰艇性能仍难望英国海军之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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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作表现了1918年11月21日,德国公海舰队根据停战协定,在英美舰队的监视下驶入英国福斯湾,向协约国投降的场面,近处是美国海军“纽约”号战列舰的官兵们。

一战结束之际,英国海军的实力正处在进入无畏舰时代以来最强的巅峰状态,但和平的降临带来了巨大的危机。四年的战争消耗几乎拖垮了英国的经济,裁撤战时急速扩充的庞大军力,削减国防预算,已经成为英国政府的必然选择,而英国海军那些需要耗费大量预算维持运作的大型战舰自然是裁军的首要对象。战时让英国人引以为傲的“大舰队”以对抗德国海军公海舰队为目标,然而,随着后者的消亡,前者的存在意义也遭到了质疑。为了避免舰队的过分削弱,英国海军高层在战争结束后开始寻找新的目标,赋予海军新的任务,使其能够为大英帝国的安全和繁荣重新做出贡献。

从不列颠海岸眺望满目疮痍的欧陆,德国业已屈膝投降,法国饱受战争创伤,俄国深陷内战漩涡,意大利偏安地中海,其他国家的海军力量根本不值一提。在欧洲之外,仅有美国和日本有资格能与英国海军一较长短,而英国人最终选择了不断壮大的日本海军取代德国海军成为头号假想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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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11月,进入奥克尼群岛斯卡帕湾接受英国拘押的德国公海舰队,它们将在1919年6月21日集体自沉。

从过往的英日关系和当时的国际形势来看,这并不是一个符合逻辑的选择。自从1902年英日同盟缔结之后,从日俄战争到一战双方都相互助力,共同分享东亚的利益,关系相当亲密。在1919年时,大多数英国人对于英日同盟持肯定看法,即便在英国海军内部对于继续保持与日本的盟友关系也没有明显的反对意见。但是,作为英国海军的假想敌,日本海军几乎是唯一的选项。

当然,美国海军的实力同样强大,作为后起之秀拥有众多的新型舰艇,考虑到美国雄厚的工业实力和造船能力,其潜在威胁甚于日本海军。不过,对于英国而言与美国开战并无现实意义,美国国土广袤,资源丰富,综合国力强盛,对美国发动战争胜利机会几近于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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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年美国海军大西洋舰队的战列舰部队组成战列线,最前方的是“德克萨斯”号战列舰,在20世纪初叶,美国海军迅速壮大,实力直逼英国海军。

另一方面,美国也无意与英国为敌,认为战胜英国并非易事。英国在亚洲、非洲和南太平洋拥有诸多殖民地和发达的海上贸易网络,即使美国能够轻易占领相邻的加拿大,但是击败英国海军,夺取大西洋的制海权,进而迫使英国投降是相当困难的。假如英美之间爆发战争,也很难确保太平洋一侧的日本不会加入英国一方参战。

基于上述考量,英国和美国虽然都制定有针对彼此的战争方案,但都没有考虑将其真正付诸实施。于是,英国海军为了维持“大舰队”的存在而选择的假想敌只有日本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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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8月,建造完成的“扶桑”号战列舰正在海试,该舰基于金刚级战列巡洋舰设计而成,存在不少缺陷,后期屡经改装,以“违章建筑”而著称。

然而,平心而论,姑且不提日本与英国远隔万里,以当时日本海军的实力要说对英国构成威胁是难以令人信服的。在1919年时,日本海军仅有10艘主力舰,包括2艘准无畏舰“河内”“摄津”号,4艘存在设计缺陷的超无畏舰“扶桑”“山城”“伊势”“日向”号,以及4艘金刚级战列巡洋舰,实难比肩英国海军。在战略层面上,日本海军自日俄战争后就将美国海军列为最大假想敌,并制定了在小笠原群岛展开舰队决战的构想,但更实际的防御举措依然停留于在东京湾构筑海防要塞,迎战来袭敌主力舰队的程度。与远道而来的英国舰队交战在日本人的考量中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

即便如此,英国海军还是通过夸大日本海军正在推进的“八八舰队”计划,尝试制造“日本海军威胁论”。实际情况是,日本在一战后陷入经济衰退,超出其国力承受能力的“八八舰队”计划更加重了日本的财政负担,建造8艘战列舰和8艘战列巡洋舰的宏大计划根本无法实现。英国驻日海军武官通过对日本工厂和船坞的考察,敏锐地察觉到“八八舰队”计划因为资材不足、预算紧张而被严重拖延,甚至连各造船厂的工人都士气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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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11月,正在横须贺海军工厂内建造的“比睿”号战列巡洋舰。日本海军大力推进的八八舰队案已经超出日本的国力,给国家财政和造船业造成沉重压力。

武官们尽职尽责地将实情向伦敦做了报告,但被海军高层束之高阁,并未公诸于众,反而在公开场合继续渲染日本海军的“增强”,声称日本海军对英国在远东的利益构成威胁,甚至有可能进攻香港、新加坡等贸易据点。为了对抗这种“威胁”,英国海军认为有必要让主力舰队远征远东,为了保卫本土和捍卫亚洲的利益,就必须维持“大舰队”。

以新加坡为基地

尽管将日本海军确定为假想敌,但讽刺的是当时的英国海军并不具备让大舰队常驻远东的能力。日本距离英国本土过于遥远,远征东方意味着一段从地中海经由苏伊士运河,再横穿印度洋的漫长航行。若与日本爆发战争,英国海军主力舰队最快也需要数十天的航渡才能抵达战区,而上一支完成类似航行的舰队已经成为日本海军跃升的垫脚石——俄罗斯第二太平洋舰队的惨败仍殷鉴不远。更为困难的是,在远东地区,英国海军缺乏维持一支大型舰队驻守的基础设施,在锡兰岛的亭可马里以东没有像样的海军基地,更没有可以整备、维修大型舰船的船台或船坞。因此,当英国海军以日本海军为假想敌制定相应的战略计划时,最先研究的课题是在远东选定一处适宜地点建立支撑对日作战的海军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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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俄战争期间,俄国海军第二、第三太平洋舰队开赴远东的航行路线,英国海军要远征东方也要采取类似的航线。

1921年,英国首相劳合·乔治指示帝国国防委员会完成对日作战海军基地的选址,最初提交的候选名单包括亭可马里、香港、悉尼和新加坡,首先排除了距离日本过远的亭可马里和距离过近且防备脆弱的香港,只剩悉尼和新加坡可供选择。

悉尼的优势在于远在日本海军的攻击范围之外,是一个安全的后方根据地,人口密集,城市建设相对完善,增建船坞、码头等设施也较为容易,非常适合远征舰队的停泊整备和舰员上岸休息。但是,悉尼的劣势也很明显,距离出产重要战略物资(橡胶、锡等)的马来半岛过远,而且一旦开战日本应该会首先攻击包括荷属东印度、英属马来亚在内的南洋地区,而驻泊悉尼的英国舰队恐怕鞭长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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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8年的澳大利亚悉尼港鸟瞰图,在19世纪末悉尼已经发展成为一座繁华的城市,基础设施相对完善。

相比之下,新加坡地理位置优越,扼守连通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马六甲海峡,是东西方海上航路的要冲,同时地处马来半岛终端,舰队驻扎在此可辐射马来亚、香港、婆罗洲、缅甸等英国殖民地。在防御方面,新加坡与马来半岛之间隔着柔佛海峡,马来半岛上森林茂密,道路缺乏,英国军方认为即便日本陆军登陆马来半岛,也很难以大兵团突破密林地带,又有海峡阻隔,新加坡几乎不必担心陆地方向的威胁,只需专注海防,从作战角度看是不二的优质基地。不过,新加坡的开发建设最初以贸易港为目标,需要从零开始建设海军基地设施,但只要假以时日,一切条件都将具备。在反复研究后,帝国国防委员会选定在新加坡建立海军基地。1921年6月16日,劳合·乔治内阁正式通过了相关决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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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周边地图,注意其北侧隔柔佛海峡与马来半岛相望,这条海峡和半岛上的丛林地形被英国军方认为是阻挡陆地进攻的天然屏障。

英国海军对日作战的最大障碍依旧是地理距离上的遥远,在其作战构想中新加坡基地需要在开战后坚守70天时间,直到主力舰队从本土抵达。舰队如果选择地中海-苏伊士运河航线,航行时间约为28天,如果选择绕道好望角则需要45天,再加上为远征筹备和装载物资、整修舰船以及人员动员耗费的时间,“救援新加坡”行动至少需要70天。

为了确保当地舰队和守备部队能在70天内守住新加坡,英国海军决定对新加坡实施要塞化。英国海军高层预想日本海军在攻击新加坡时应该会派遣陆战队和陆军数个师团登陆,届时将与守军在海岸滩头发生战斗,而此前新加坡几乎没有任何防御设施,因此将其要塞化、武装化是对日作战准备的当务之急。然而,英国海军只是单纯从地理条件上重视新加坡的价值,但推进要塞化很难一蹴而就。

东方远征计划的困局

虽然从大航海时代开始,英国海军的航迹已经遍及西太平洋地区,但从未有过主力舰队开赴远东的经历,毕竟在一战之前的两个多世纪里,英国海军的对手都在欧洲海域,而在东方随便在海岸上架起几尊大炮就能霸占一个国家,实在没有必要让昂贵的战列舰长途跋涉。然而,以日本海军为假想敌的远征舰队完全不同于殖民时代派往远东的小舰队,而一支真正的大舰队,包括20艘战列舰和战列巡洋舰、20艘巡洋舰、80艘驱逐舰、30艘潜艇和数艘航空母舰以及大量辅助舰船。派出如此规模的主力舰队万里远征,对于称霸海洋多年的英国海军而言也是头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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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现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时,英国舰队与清朝水师交战的画作,英方一侧其实并非正海军战舰,而是东印度公司的武装商船!

大舰队远征除了航线选择、航行编队等常规问题之外,还有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进行燃料补给。根据计算,远征舰队在12个月的作战行动中需要消耗343万吨重油,需要58艘大型油轮伴随舰队行动,此外还需要46艘大型油轮和46万吨重油,为新加坡至日本近海之间的前进基地运输燃料。虽然以当时英国油轮船队的规模,可以满足上述补给需求,但是这样做需要调用几乎所有为英国本土运输石油的船舶,这意味着一旦大舰队开赴新加坡,英国本土的石油供给将断绝,这当然是不可接受的。

对于这个难题,英国海军一时间找不到解决办法。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国际局势的变化让远征舰队的燃料问题得以缓解。1921年11月,五大海军强国在华盛顿召开海军军备会议,于次年2月签署了《华盛顿海军条约》,对缔约国的舰艇吨位和武器配置做出限制,冻结了新主力舰的建造计划,为英美日之间的海军竞赛踩了刹车。条约还特别规定在条约有效期内英美日不得在太平洋地区修建新的军事基地,但新加坡、菲律宾和夏威夷被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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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11月至1922年2月在华盛顿召开的海军军备会议现场,五大海军强国最终缔结了《华盛顿海军条约》,开启了“海军假日”时代。

依据条约规定,英国海军退役、拆解了大批旧式战列舰,计划出征远东的主力舰队的规模也相应缩小,使得对日作战一年所需的燃料消耗量也减少到250万吨,使得英国海军派遣主力舰队前往远东海域具备了现实中的可能性。通过计算,新加坡储备的燃油量为120万吨,对于支撑前进基地也已足够。

不过,《华盛顿条约》将英美日三国保有主力舰的吨位比例限定为5.25∶5.25∶3.15,英国海军对此感到相当头疼。虽然舰队规模缩小使得燃料补给难题得到部分解决,但条约允许英国海军保有的战列舰和战列巡洋舰数量为26艘,若新建2艘战列舰,则还要拆毁4艘,如果半数出征远东,则有12~13艘战列舰,相比日本海军拥有的10艘战列舰并无压倒性优势。更糟糕的是,在日本方面的强硬坚持下,日本海军保留了“陆奥”号战列舰,着意味着英国远征舰队将面对2艘装备410毫米舰炮的新型战列舰,而英国尚无与之火力和防御相当的主力舰,使得双方的实力差距进一步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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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年正在横须贺海军工厂内舾装的“陆奥”号战列舰,在日本方面的强烈要求下,这艘战列舰得以保留。

表面上看,英国海军在总体规模、战术运用、乘员整体素质上仍优于新兴的日本海军,但是已经不能像以往那样仅凭火炮威力和舰船数量就取得战场优势,如果不进行改进和提升,就很难战胜日本海军。“日本海军威胁论”原本是为了保持大舰队规模而寻找的虚拟借口,此时反倒成为真真切切的现实威胁,何其讽刺!

纳尔逊战术的复活

在一战时期,发生于1916年5月31日的日德兰海战是英德海军主力舰队之间唯一的正面对决,但海战结果颇有争议,双方都宣称取得了胜利。德国海军在海战中接连击沉了3艘英国战列巡洋舰,并在优势敌军面前全身而退,可以说取得了战术上的胜利,而英国海军认为,此战挫败了德国舰队的挑战,遏制了其作战积极性,保持了海上战略态势,在战略上获得了胜利。但是,英国海军高层对日德兰海战的结果并不满意,认为“在决战时刻让德国海军主力逃走,而且在停战之前只是维持对峙,始终未能消灭对方,这样的结果根本不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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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幅表现1916年5月31日日德兰海战的画作,分别呈现了英国大舰队(上)和德国公海舰队(下)相互炮击的场面。

在日德兰海战中,指挥英军舰队的两位著名将领在性情风格上截然不同。一位是坐镇旗舰“铁公爵”号的大舰队司令乔治·杰利科海军上将,另一位是战列舰巡洋舰部队司令戴维·贝蒂海军中将。杰利科主张通过制定严格缜密的计划与刻苦的训练来实施舰队机动,在任何情况下所属各舰均应听从旗舰发出的命令,而贝蒂对这种刻板教条的做法持反对态度,他认为日德兰海战之所以未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正是因为英国海军的体制存在缺陷。

1919年11月,贝蒂被任命为第一海务大臣,为保持舰队实力而奔走呼号,在条约时代到来后,他又为在实力受限的条件下如何战胜潜在的对手而殚精竭虑,而他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改革海战战术。贝蒂认为,在充满意外的实战战场上,完全按照详细规定的教范和战术来作战是不可能实现的。数量庞大的教范和过于详细琐碎的战术手册剥夺了英国海军指挥官们在战场上临机应变的能力,使他们变得优柔寡断,以至于在战场上不敢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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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11月,已晋升海军元帅的贝蒂出任第一海务大臣,图为他站在“伊丽莎白女王”号战列舰的后甲板上,身后是该舰Y炮塔的两门381毫米舰炮。

贝蒂要求下一代的英国海军指挥官不再拘泥于教范和战术手册,而是根据随时变化的战场态势自主判断采取行动,不仅是舰队司令,连各舰舰长都要有独立指挥权。在权限放开后,各舰通过果敢的战斗,定能成功捕捉到歼灭敌方主力舰队的机会,获得“不再动摇的胜利”。

通过日德兰海战,各国海军注意到,主力舰之间的炮战距离越发延长,从远距离发射的大落角炮弹也会造成致命的损害。从军舰建造史来看,远距离炮击和大落角炮弹的威胁,促成了强化水平防御的后日德兰型战列舰的诞生,从某种意义上也说明一战之后的舰队决战倾向于远距离炮战。然而,在现实中,日德兰海战那种运用复杂的舰队运动实施远距离炮战,将敌方主力包围的战术,已经被贝蒂及其支持者们所抛弃,他们奉行的信条是纳尔逊式的突击战术,即发现敌主力舰队的同时大胆突击,缩短与敌舰的距离,通过近距离炮战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