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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六月三十,淄博博山城南,原山脚下,人声鼎沸。

自下午一点至天傍黑,在八陡镇阁子前村去往颜文姜祠的路上,锣鼓喧天,人群如潮。沿途二十余华里,道路两旁,老百姓夹道观望。这仪式,向着一个共同目的——送“颜文姜”“颜奶奶”从娘家回婆家。今年,有来自博山、淄川、周村、临淄、桓台乃至博兴、莱芜等地的30支民俗展演队伍、8支锣鼓队伍、4000余人身着节日盛装,把一场场精彩的民俗文化表演送到观众面前。

每年此时,博山比正月十五闹元宵还热闹,对颜文姜的祭祀以及对孝文化的信仰崇拜,也在一系列仪式的行进中达到最高潮。而这,恰好是颜文姜传说故事演进过程的一个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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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舍颜文姜回“婆家”

有送先有请。农历五月三十,先有请颜奶奶回娘家的仪式:每村或几十人,或数百人,以村为单位有组织地抬着神辇,挥舞着彩旗,提着红灯笼,打着黄罗伞,举着表明村名标志的横幅,扭着秧歌,敲着锣鼓,自傍晚五点至深夜十二点前后,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来到颜文姜祠请颜文姜回娘家。歇伏一个月后,人们再将颜文姜送回“婆家”——颜文姜祠。

博山百姓自发组织颜文姜省亲的习俗由来已久。最早关于这一活动的记载,是元代奉议大夫般阳路总管潘继祖在1366年写的《谒顺德祠并序》:“孝感通天地,休风贯古今……山围堂庑丽,泉涌殿基深。祠祭方千里,香缗日积金。”

历史延续,薪火相传,文姜省亲在近百年内起伏多次,至20世纪80年代,这一习俗开始逐渐恢复。而今,博山当地党委政府加强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挖掘和阐发,使孝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将颜文姜省亲习俗纳入孝文化大会,并持续打造这一特色文化品牌。

记者在颜文姜回婆家的现场看到,当颜文姜所乘神辇到达颜文姜祠时,会向前进三次,向后退三次。这种三进三退之“拜”有另外一种意味,表达着老百姓舍不得让颜文姜回婆家的心愿。

为何舍不得让颜文姜回婆家?在博山人心目中,颜文姜回到婆家会遭受各种虐待。相传晋代以前,齐地有一女子颜文姜嫁到凤凰山下的郭姓人家。婚礼还未结束,丈夫即病逝。此后,婆婆对她百般虐待,除让她没日没夜操持家务外,还要每天到十余里地外的石马泉挑水。

一日,挑水途中,一位白胡子老头送给颜文姜一根马鞭,说将此鞭放于水缸中,水就会溢满。婆婆奇怪颜文姜整日不去挑水,就趁她不在家,揭开缸盖,顺手提起马鞭,大水即刻从缸里涌出,瞬间淹没房屋。颜文姜急忙赶回,一下坐到缸上,用身体堵住了水流,婆婆和家人获救,颜文姜却因此丢掉性命。在她坐化的地方,出现一眼清泉,顺山势向北流去,形成一条河,此泉被称“灵泉”,此河人称“孝妇河”。后人感念颜文姜孝行,在其坐化处修建了颜文姜祠,以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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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得灵泉生于室内

在古籍中,颜文姜故事最早出现在东晋郭缘生的《续述征记》:“梁邹城西有笼水,云齐孝妇诚感神明,涌泉发于室内,潜以缉笼覆之,由是无负汲之劳。家人疑之,时其出而搜其室,试发此笼,泉遂喷涌,流漂居宇,故名笼水。”

博山文化研究院副院长李福源认为,这段文字中的孝妇,既无名亦无姓,但它已初具颜文姜传说“孝感灵泉”的内核。

唐代李亢《独异志》记载:“淄川有女曰‘颜文姜’,事姑孝。谨樵薪之外,远汲山泉,以供姑饮。一旦缉笼之下,涌泉清冷可爱,时谓之颜娘泉。”在此处,孝妇已有具体名字。

在颜文姜祠中,有北宋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学者陈琦所撰的《续翁姑因地记》,其中写道:“夫人祠之左有所谓翁婆堂者,夫人之舅姑也。舅姓李氏,家于邹邑李颜村,姑郭氏。故居之地,今颜庙是也。舅赘于郭氏,生夫人之夫壮室。颜氏,即亚圣之裔顺德夫人也。”

这块碑刻将故事树添枝加叶了两点:一是孝妇的家庭背景,有了更为详细、具体的介绍;二是孝妇颜文姜被附会为贤士颜回的后代。在宋理学的影响下,这种描述更加具有教化意味。

而后人谈起孝妇河与颜文姜时,引用最多的是元于钦《齐乘》记载:“齐有孝妇颜文姜,事姑孝养,远道取水,不以寒暑易心,感得灵泉生于室内,文姜常以缉笼盖之。姑怪其需水即得,值姜不在,入室发笼观之,水即喷涌,坏其居宅,故呼为笼水,今孝妇河也,出益都县颜神镇孝妇祠下。”这种说法,与当下的传说梗概极为相似。

仔细阅读这些史书记载,便能发现颜文姜传说在历代变迁中,逐渐得到丰富且成型。在长期口耳相传的过程中,人们又不断地对它进行修改润饰。因此各个历史时期的文化特征,都或多或少留下某些印记。

在颜文姜传说成说过程中,有两个故事不可忽视,一是东海孝妇的故事,二是姜诗孝母的故事:

东海孝妇丈夫早逝,又没有儿子,但赡养婆婆非常周到。婆婆因不想拖累她,上吊自缢。而孝妇却由此入狱,并屈打成招,最终被太守杀死。孝妇被斩时,许下三宗愿,如系冤杀,血将倒流、六月飞雪、大旱三年。孝妇被杀后三年,郡中果然大旱,直至新太守亲自祭奠孝妇之墓并表彰其德行,天才下起雨来。

据东汉刘珍等撰写的《东观汉记》载:“姜诗字士游,广汉雒人。遭值年荒,与妇佣作养母。贼经其里,束兵安步,云不可惊孝子。母好饮江水,儿常取水溺死。夫妇痛,恐母知,诈云行学,岁作衣投于江中。俄而涌泉,出于舍侧,味如江水。”

颜文姜传说与东海孝妇相较,两者都发生在齐鲁,都有孝妇事姑勤谨的内容,都提到了因感动神明而灵异显现的情况;而姜诗“孝养母亲而感泉涌出”的情节,得到广泛传播,可能会与前述“东海孝妇”类型的故事相互融合混同,对颜文姜传说的形成产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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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颜文姜同情、悲悯

颜文姜传说能够得到民众的信任和崇拜,有诸多原因。古时,作为统治阶级的帝王为了巩固政权的需要,将颜文姜的形象树立起来,且在百姓生活中影响广泛。

因颜文姜的事迹与水有密切的关系,加之博山地区常逢旱灾,在宋代以前,其被赋予的职能都是围绕着水展开的,最主要的是降雨治旱。唐五代时就有一些地方官到颜文姜祠祈祷,主要为求雨。如唐代淄川县尉李阳冰曾到祠内祭拜,并立碑以记;五代后梁乾化年间,淄川刺史高霸因大旱祈祷于文姜祠,“即日获雨”。

有宋一代,颜文姜信仰逐步正统化,其标志是得到国家认可。颜文姜凭借能兴云布雨,解民之厄的事功,获得了宋朝政府较高的评价,于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被封为顺德夫人,并赐庙额“灵泉庙”。

从此,颜文姜信仰走入国家祭祀的行列。到元代,政府册封颜文姜为“卫国夫人”。明成化年间,学臣毕瑜“复请于朝,以登簿正”。

除了国家认可,地方士绅和官员对颜文姜传说的信奉,也推动了这一信仰的民间化。如曾任清吏部尚书的博山人孙廷铨,受颜文姜信仰影响颇深。他曾多次上疏谏言,倡导“孝治天下”,把“孝义”作为“移风易俗”“久安长治”的重中之重。

回到最初的传说故事,颜神信仰对女权主义的伸张由来已久,其信奉者以女性为主。在传说文本中,颜文姜的婆婆是一个让人讨厌的恶婆婆,她对颜文姜百般刁难,最后却差点淹死。这个故事从侧面在提醒各位婆婆们,对待自己的媳妇不能过分。“妇女们不一定会遇到恶婆婆,不过对颜文姜的经历,更多是同情、悲悯。”见证颜文姜回娘家仪式的济南市民崔宝玲说。

多年的媳妇总要熬成婆,在世代交替中,每一位博山女性都在颜文姜的传说中得到身份上的互动。不论是婆是媳,参加颜文姜庙会,则是平等的。到农历七月初三,传说中颜文姜的寿诞之日。方圆数百里内的群众,都赶来祝贺颜文姜过生日。届时,庙会达到高潮。农历七月初六,娘家人会再次来到颜文姜祠为其焚烧陪送的祭品,称“三日回銮”。至此,文姜省亲才圆满落下帷幕。

颜文姜故事的土壤永远都在,因为讲故事和听故事是人类永恒的心理需求。这个故事曾流传山东多地。如道光《济南府志》载,“顺德夫人祠在章丘普集镇”;乾隆《昌邑县志》称,“顺德夫人祠在县东北二十五里”;康熙《蒙阴县志》称,“孝妇祠在顺德社”;民国《邹平县志》载,元至元九年所立《顺德夫人庙碑》“在城东北六十里刘户庄”。

在明嘉靖版《太原县志》卷三“杂志”中记载:“俗传晋祠圣母柳姓,金胜村人。姑性严,汲水甚艰。道遇白长乘马者,欲水饮马,柳与之。乘马者授以鞭,令置瓮底曰:‘抽鞭则水自足。’柳归母家,其姑误抽鞭,水遂奔流。急呼柳至,坐于瓮,水乃止。相传圣母之座,即瓮口也。”

“柳氏坐瓮”的故事与颜文姜故事情节基本一致,考虑到该故事成型较颜文姜故事晚,其可能是颜文姜传说的一种异变类型。这有待方家考察、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