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 | 论赵翼的题画诗|作家|张毅(导演)|编剧|苏轼|袁枚|论诗|诗人|赵翼|题画诗|题诗

论赵翼的题画诗

文/张毅

南开大学文学院张毅教授

摘要：赵翼是可与袁枚媲美的性灵派诗人，也是清中期的一代才人。他“才擅诗书画，心参形影神”，早年在京城任编修时，就曾自作小照《鸥北耘菘图》，显示出深厚的书画艺术功底。除《论诗》诗外，他还创作了大量带品鉴评论性质的题画诗，其“我我周旋共影非”之论，对佳山水、真山水的换位言说以及“天工人巧日争新”主张，渗透着性灵诗学重情感、显个性和求创新的精神。赵翼的题画诗不拘格套，在写照传神的品评与江山胜景的礼赞中，出入“奇与正”“真与幻”“庄与徘”之间，充分展示才人的性情、才艺和品格，彰显天工人巧日争先的文艺创新思想。

关键词：性灵；题画诗；赵翼；文艺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是江南才人赵翼的论诗名句，也是当时性灵派的文艺创新宣言。乾隆二十六年（1761），赵翼终于考中进士，入翰林院，授编修，仕途还算顺利；但任职仅十一年，他就以养亲为由，辞官归里，绝意仕进，于常州乡间耕读，醉心于诗歌创作和绘画品鉴。他在《论诗》中说：“只应触景生情处，或有空中天籁音。”赵翼堪称性情中人，有才艺之人，清高脱俗之人，其诗画融通的题画诗创作不拘格套，语言风格亦正亦奇、如真似幻、忽庄忽徘。赵翼题画诗之别开生面，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周旋于形、影而领悟画理，除对以形传神别有心解外，还强调写照中取影技艺的神奇作用；二是佳山水与真山水的换位言说，在欣赏山水画展现的江山胜景时，兼顾心画幻美与自然景色的真实再现；三是以天工人巧日争新为愿景，重视作者性情率真自然的表达，喜作翻案文章，以祈在题材选择和艺术表现方面实现文艺创新。

一、周旋于形、影的才人观照

赵翼论诗重视性情的率真表达，个性意识极为鲜明；其品评人物画的题画诗则带有画论性质，重在表现才人周旋于形、影的观照感悟。从重视形貌写真的生动，到品评影像幻美的奇妙，以至神情毕现的性灵写照，不仅丰富了人们对人物画写真艺术的认识，更突出了肖像画写照传神的亦正亦奇。

赵翼与袁枚同属清中期诗坛性灵派大家，在书画艺术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赵翼《题袁子才小仓山房集》说：“其人与笔两风流，红粉青山伴白头。作宦不曾逾十载，及身早自定千秋。群儿漫撼蚍蜉树，此老能翻鹦鹉洲。相对不禁惭饭颗，杜陵诗句只牢愁。”对袁枚才子风流的性情文字予以充分肯定。袁枚则在《赵云松瓯北集序》里说：“云松之于诗，目之所寓即书矣，心之所之即录矣，笔舌之所到即奋矣……而忽正忽奇，忽庄忽俳，忽沉鸷忽纵逸，忽叩虚而逞臆，忽数典而斗靡。读者游心骇目，碌碌然不可见町畦。”以为赵翼作诗多臆想而不拘格套，风格奇正庄谐纵逸，无蹊径可寻。两人创作了大量的题画作品，才人的风流文字与书画家纵逸笔墨相得益彰，推动着性灵文学及绘画艺术的发展。

▲赵翼（1727—1814）

明清时期南宗画和神韵诗的流行，使得写意山水画受到世人的追捧，而以形似为基础讲求写真传神的人物画相对落于下风；不过，西洋追求光影立体逼真的写实性绘画传入中国后，对本土的肖像画创作产生较大影响。传统的人物画多以仙佛神鬼和历史人物为描绘对象，属于广义的肖像画；而清乾隆时期流行为去世或活着的人物写真取影，这是狭义的肖像画，亦称写生、写真和写照。赵翼对肖像画创作很熟悉，在翰林院任编修期间，曾自作小照《鸥北耘菘图》。耘菘是赵翼的字，他在《赠写照沈锦》里说：

世人论画重山水，花草翎毛仙佛鬼。画人亦只画古人，写照虽工固所鄙。岂知绘事此最难，未可凭虚信手拟。《伏胜授经》图摩诘，《子敬书裙》摹老米（王维有《伏胜授经图》，米芾有《王子敬书练裙图》）。但取神采不取形，苟得其意一扫耳。试起昔人相比对，未必风貌果如此。写照乃以人为的，毫厘差辄谬千里。刻划模成印板中，玲珑影取帷灯里。秾纤相称配瘦肥，毛发欲动肖悲喜。事兼束缚与驰骤，依样葫芦岂薄技。譬如拈题作时文，一缕脉萦微妙旨。多少诗古文辞家，掉头弗屑挂牙齿。一朝执笔就绳墨，覂驾跅弛不成理。乃知传神阿堵中，惨淡匠心几生死。

人物画如果只画仙佛和古人，对形貌是否逼真或无定说，如果是给今人图貌写真，则有一个画得像不像的问题，需要专业的绘画技艺作支撑。在赵翼看来，为人物写真有如时文的命题作文，画家所表现的对象是事先存在，如果“但取神采不取形”而随意为之，难免失之毫厘而谬以千里。尽管文人画家多对讲求“形似”嗤之以鼻，如同古文辞家不屑于时文的命题作文一般，可在为人物写照时，要以写生（写真）为基础，才能活灵活现而神乎其技。赵翼题《捏塑传真》说：“画家亦有写生法，缣素尚扁此尚圆。刘銮杨惠各绝技，技出妙手兜罗棉。身隐帐中听人议，肥则稍减瘦则添。遂令一身化作千百亿，心纵未广体自胖。我来虎丘偶游戏，三寸小龛妥位置。靧面泥美人，空心纸皂吏，一样翻新擅绝技。”如同民间艺人给活人塑像，肖像画是画家为人物摹形写真，对写照传神的技艺有较高要求。

取影传神是写照的一种技艺，可作为图貌写真的补充，故肖像画又有“镜影图”之称，影像如镜中月、似水中花，亦真亦幻。赵翼《题吟芗镜影小照》说：“白毫光满月，不是结跏人。才擅诗书画，心参形影神。宁同化身幻，恰与故吾亲。想见澄观处，匡庐面目真。”以为画像如幻化之影，已非真实形象。又说：“我我周旋久，相知最不差。人无于水鉴，佛说有空花。且莫论皮相，何须感鬓华。头颅三十许，词赋已成家。”所谓“心参形影神”，语意皆出自陶渊明的《形影》诗。为人物写照，如同对镜取影，当真实的我与镜像里的化身相周旋时，是否能参透空幻的皮相呢？赵翼《题总宪刘绳葊师镜影图》说：

我披《镜影图》，内勘意何狷。旁无蒙叟诵，坐少摈相赞。独此大圆觉，写岀全神现。布景谢繁缛，著色屏彩绚。一泓止水澄，满轮明月灿。精彩迥相注，须发了可辨。睟容颧辅生，爽气眉宇遍。缘知燕闲时，时复借鉴看。两我互证处，相关不容间。癯岂伤道腴，肥亦快胜战。禔身弥内敛，结念罕外散。岂同波斯匿，徒慨童耄变。翻如面壁禅，正法眼独擅。陶家《形影》诗，毋乃犹诞谩。释氏百亿躯，其义更落幻。

欣赏《镜影图》里人物须发、颧颊和眉宇透出的精彩，以为展现了取影传神之妙。关于形、影、神的思考，缘自陶渊明的《形影》诗，这是由“形赠影”“影答形”“神释”构成的组诗，“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形”指人的身躯体貌而言，“影”则有如镜花水月，只是虚幻的影像而已。人虽贵为万物之灵，可也难免形、影相离之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形赠影”中，形劝影饮酒，人的形体是肉身，可以借酒消愁，可身影哪能知酒味。在“影答形”里，影劝形立善留名，说身影如同身后名，比人的身体形貌留存得更长久。但镜中影和身后名，于自然造化而言不过刹那。“神释”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人生天地间，生命如逆旅。道士持“长生久视”之说，以为保养形体足以存生，高僧则有“形尽神不灭”之论，长生属奢望，化身说则入于空幻。道家顺应自然的物我冥合，与释氏般若空观的觉解结合，精神超越形影局限，心灵才能得到解脱。

▲清·汪士慎《镜影水月图》（广东省博物馆藏）

取影意在传神，写真重在形似，在人物肖像画的创作中，写形与传神不可偏废，这是赵翼“心参形影神”观照后悟到的画理。他在《画士顾生为我写照即题帧末》里说：“山泽之臞土木身，偶烦画史为传真。功名不上凌烟阁，尸祝宁期畏垒民。窗下犹勤三寸管，镜中暗换十年人。”以为写真能保存人物的形象，为身处山泽的才人写照，不亚于凌烟阁功臣图像的流传。又谓“漫传颊上有毫添，九朽功深一幅缣。翻怪画师图逼肖，尽将老丑惹人嫌”，才人的神情气质没有因岁月流逝而改变，这或得益于“颊上毫添”的取影传神。苏轼《书吴道子画后》说：“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写照须让人看出“新意”和“妙理”，也就是要有意思，这有赖于取影传神的高超技艺。苏轼说：“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形写影，都在阿睹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似，余无不似者。眉与鼻口，可以增减取似也……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彩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取影有助于传神，关键在眼眉、颧颊和口鼻等部位。赵翼《写真词》云：“写照全将面目移，那堪风格尚招疑。木兰莫道谁能辨，怕有人还著眼窥。”又说：“变相观音换本来，金光影里又相猜。不参皮相参神相，妒女生平也有才。”写照不能忽视皮相，避免所画人物面目全非；但更应参透皮相而达出神入化之境。人物形、影有了精神，才有意思，才不是酒囊饭袋或空幻假象。

“镜影图”里的画中人像是虚幻的艺术存在，但源自现实里真人的写生，观赏时的“我我相周旋”，形成画像与真实相貌的纠结。人的相貌会随岁月而产生变化，外表会与昔日的画像不太一样，两相对照，遂产生庄周梦蝶般的困惑。赵翼《题方慕云明府奉萱图》（写两像相对）说：“乃写幻躯两相对，我知其心别有在。循良名已御屏书，白发庭闱大耋余。归恋君恩岀恋母，寸衷于此两踌躇。昔者尧夫论《易》法，设为渔樵相问答。得非君以岀处介两岐，分作两人互商略。我我周旋共影非，无言相对意何深。一而二又二而一，同躯异念各沉吟。漫云子面如吾面，未必他心是我心。”我形与吾影相对，形体相貌与艺术影像周旋，让人心里感到纠结。赵翼《题袁止所主政我我周旋图》云：

佛说有化身，《易》言贵观我。君乃独取蒙庄书，写此一对解衣磅礴裸。既非形影神句问答频，亦非千百亿躯示现伙。无端入画一而二，一端正相一偏颇。初疑高人对弈闲，又疑雅客晤谈哆。岂知不得生区别，左者即右右即左。静如寡女顾影怜，超如定僧出神坐。问君何事弄狡狯，幻出人间两么麽。得非形骸以外莫可亲，傲视世人无一妥。不然幽独之地内勘严，欲旋面目自印可。此则吾儒学问事，两我相证不容躲。

画家从事创作的精神状态，犹如《庄子》里讲的“解衣盘礴裸”，重在表现个性神情，与佛言死后化作亿万身的“化身”说关系不大。但图貌写真所描绘的人物形象，随着岁月流逝会产生改变，观者看到自己昔日的画像时，难免产生如梦似真的幻化感。这种形、影孰更长久的纠结周旋，在赵翼人物画的题咏里反复出现。他在《题张水屋分司僧服小照》里说：“诗情摩诘画龙眠，能事俱堪逸品传。可惜儒门收不住，被他老衲骗逃禅。” 如果说注重存形养生者需修炼气功，那么要勘破尘世如泡影梦幻则须参禅。又《题陈树斋军门瓣禅图小照》说：“瓣香妙谛证祇园，谁识官阶一品尊。富贵散场如梦境，英雄归路是禅门。偶搴蕉叶聊趺坐，不染莲花本净根。”遁入禅门是一种心灵解脱。若皈依佛门，以心性本净之信仰，加之明心见性的觉悟，或可化解观照时真形与虚影的执着。

▲元·刘贯道《梦蝶图》（美国王己千先生怀云楼藏）

写照传神是人物肖像画应达到的艺术境界，无论写真，还是取影，传神都是必须的，这样画像才有意思。传神除了运用点睛和颊上添毫的笔法外，还可以由人物的穿戴服饰和背景环境侧面透露出来。赵翼《题汤肖山道服小照》说：“㯶拂荷衣两舄凫，自贪入道不为儒。只嫌广颡丰颐相，尚欠仙人一格癯。”“神仙原不禁风情，学道何妨也不成。莫是樵阳游戏日，尚餐云母媚云英。”通过画中人物的穿着样式和环境渲染，亦可显示人物的精气神。赵翼《题洪建侯梅花小照》说：

梅花遇何郎，格韵正相肖。如何孤山翁，衰丑强索笑。欲恃横斜句，来作镜台峤。老夫聘女妻，梅花未必要。花今独何幸，相赏得英妙。景卢玉雪人，清才擅年少。姿与花同洁，气与花并傲……坐令花增荣，绝胜红罗帱。花亦庆所遭，珠蕊朗四照。一笑问梅花，几生修得到？

为显清高脱俗，才人小照多以山水草木为背景，表现意在丘壑的隐逸情怀。如《题庆雨林水石清娱小照》：“虬松斜偃身轮囷，苍然欲动之而鳞。有人倚坐露其顶，一水一石娱萧晨。噫嘻！此特高人逸士幽致耳，君乃翩翩贵公子。胡为身在豹尾班行中，心在龙眠画图里？得非好文不好武，欲以风雅自陶洗？”将人物置于松石、苇舟间，可以传达出高人韵士的风神。再如《题程晴岩小照》：“人似芙蓉岀水初，清标应在玉堂居。画师错会长康意，邱壑移来置幼舆。”《题借庵诗僧小照》：“早修净业厌尘红，占得焦庐地几弓。怪底好诗清入骨，一生常住水云中。”在赵翼观照周旋于影形的题咏里，传达的多是这种向往隐逸的文人雅趣。

要之，陶渊明的《形影》诗是一种对人生存在价值和意义的思考，以为能超越形、影的是精神，唯心灵神明能赋予人的形体和影像意思，故形、影只能由神来劝说，也就是“神释”。赵翼参考这种对形、影的理解，用来品评他所心仪的人物画，对写生和取影做了分别，除了认同在形似基础上追求神似的传统观念，亦重视取影技艺在写照传神中的作用。他在进行我形与吾影“相周旋”的人生意义追问时，希望能以道家的任自然精神和佛禅的般若空观，化解常人执著于形、影的烦恼。

二、佳山水、真山水的换位言说

与形、影的问答相类似，佳山水与真山水亦可换位言说，如真似幻而多臆想。因“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乃中国山水画创作的不二法门，所谓“心迹浮云一片闲，未曾岀岫写归山。谁知二十年前画，预兆轮台万里还”。诗为心声，画为心画，境由心造。赵翼《放言九首》云：

偶遇佳山水，谓如画图里。及观好画图，谓如真山水。都将眼前景，落想在形似。乃知人心幻，当境总不美。彼山觉此高，到此又慕彼。过去转余恋，未来辄预儗。可惜百年中，但为两境使。何曾有一日，踹实安素履。我读《净名经》，净土即心是。空中楼阁虚，梦里婚宦诡。与其尻为轮，毋宁艮其趾。

用“如画图里”形容偶遇的“佳山水”，美如画的山水可谓佳山水，除了落想在形似外，还须有超以象外的盎然诗意；而视好图画为“真山水”，则是指面对好山水画如同看到眼前自然景色，有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因此，是像《庄子·大宗师》说的那样，在想象中以尻臀为轮、以神灵为马，随心所欲地在天地间自由遨游；还是如《周易·艮卦》所言，“艮其趾”，心如止水，无妄念梦想，保持宁静而不失本心呢？《净名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心无挂碍，目击道存，方能领略本地风光，看清本来面目。

佳山水是自然景色与审美心灵的深度契合，如何在自然界发现和表现山水的美，做到“画中有诗”，这是文人山水画创作必须解决的问题。在明清流行的南宗画派里，相传由王维开创的水墨山水极为盛行，绘画如同作诗，讲求有象外之象、韵外之致，如画雪中芭蕉，展示超越时空的想象力。有意思的是，《净名经》又名《维摩诘经》，而王维字摩诘。赵翼《题王摩诘辋川雪溪小幅》说：

空山雪霁清无尘，琪花琼蕊明萧晨。寒沙水缩碧溪浅，欲冻未冻犹涟沦。虚斋十笏嵌湖罅，绳床经案位置匀。舍旁翠筿压残雪，微风戛之玉屑纷。悄然如入竹里馆，琅玕千个摇寒筠。签题传是右丞笔，自写辋口物色新。我闻《辋川图》径丈，幽景二十俱胪陈。赞皇父子妙题识，黄九秦七跋尾亲。繄兹小幅仅盈尺，绢素漫漶真不真。细观石痕小斧劈，笔法的是王家皴。树杪雀爪根丁橛，点雪粉更浮泥银。得非全图外别写，割取一片欹湖春……论品亦只在中下，徒以诗画妙入神。遂令千载慕高逸，如爱西子忘其颦。可知文采亦自不可少，有如此画与此人。

▲ 北宋·郭忠恕《临王维辋川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王维所写《辋川诗》和所画《辋川图》，被视为山水诗与山水画的入神之作。诗与画的会通，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冥合。在山水画的创作或品题过程中，一方面是境由心造，诗情画意相交融；一方面则须落想在形似，再现眼前景色。赵翼《题余伯扶孝廉黄鹤楼图》说：“崔颢题诗处，危矶最上头。千秋犹杰句，四海一高楼。后世才谁敌，先生兴独游。遥知豪气溢，俯瞰大江流。”余伯扶所绘《黄鹤楼图》，用大江流的空阔画面表现豪气，具有李白《黄鹤楼》诗的意境。在《题谢芗泉侍御自焦山放舟金山观月图》组诗中，赵翼说：“焦庐探胜蹑青孱，吟到黄昏月一弯。何事借庵庵不借，听君放棹向金山。”又说：“吹海为天句独雄，缘知心境两清空。江神也助君豪兴，不敢掀他断渡风（君诗‘高浪入云飞作雨，冷风吹海化为天’句，最雄杰）。”同样是表现雄豪气概，谢芗泉的画作《自焦山放舟金山观月图》，立意出自苏轼的诗作《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蕴含诗情画意的佳山水，缘于诗人画家心空纳万境的艺术想象，用以展现浩意无边的高远、平远景色。

尽管文人画中流行水墨山水，但自然界真山水不乏色彩，画山水而具真山水景色，可以给人以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在清初以擅画山水名世的“四王”中，赵翼比较欣赏王原祁的著色山水。他在《题王麓台画册》里说：“一抹闲云澹远空，扁舟容与静无风。沧江不改春潮绿，已有霜枫一叶红。”“晚照散五色霞，寒江剩千尺岸。昏鸦结阵远归，也似雁行不乱。”“樵径一线，不断如蛇。白云忽起，山腰被遮。中有仙源，春水桃花。”无论画江枫红叶，或是绘山中白云，其色调都让人印象深刻。享誉清代画坛的王原祁（号麓台）和钱维城（号茶山），他们的山水画都效法“元四家”，在浅绛色和麻皮皴的运用方面炉火纯青。赵翼说：

国朝绘事擅山水，前有麓台后茶山。麓台得元四家法，曾合众长写青孱。茶山仿之作此卷，儤直偶趁西清闲。枯毫焦墨妙游戏，著色不用浅绛斑。麻皮皴纹矾头石，一重一掩相回环。有时健笔力扛鼎，忽然岚霏云气澹入无痕间。微茫雅宜山前景，远人无目水不湾。披图恍见痴黄迂倪辈，尽入一手超荆关……每当意得筌蹄外，超诣不减无声诗。即今一别泪如雨，其人与画俱成古。锦贉横展重摩挲，犹觉挥毫势飞舞。增君夜雨怀对床，感我晨星忆谈麈。题罢还君好什袭，莫共麓台长卷徒炫名画谱。

钱维城是赵翼的好友，喜临仿王原祁画，除山水外，还擅长写折枝花木，随物赋彩的才艺非常突出。其弟钱曙川也擅长丹青，赵翼《题钱曙川竹初庵图》说：“图名《竹初庵》，宜写筼筜谷。竹萌桃正华，乃以桃伴竹。写出十株百株红，眏入三竿两竿绿。作图时正拥印床，敢期结愿后必偿。图成七年竟践诺，归购嫏嬛手荒度。青蚨落到雅人手，幻出荆关得意作……君才况擅画诗书，兴到解衣一磅礡。幼舆遂置丘壑里，身兼富贵神仙乐。”又说：“《竹初庵图》本钱家，取义竹萌桃始华。玉茗主人自写照，景物乃与之逼肖。百株红蕊浥露娇，千个绿筠得风笑。小桥流水鸣淙潺，曲磴悬崖俯危峭。试把两图相比对，只有主人各风貌。其余设色无厘差，鸡犬新丰不烦导……庸知画笔妙九朽，粉本摹来作己有。为擅唐临晋帖工，几同李戴张冠走。何哉长房缩地法，乃在僧繇写生手。”钱曙川将桃竹作为画中景物，除设色精准外，还以书法入画，笔法超逸，极妍尽态而物色无遁形。

画中佳山水与自然真山水的融合，幻美与真实的交相辉映，乃赵翼礼赞的江山胜景，也是二者能换位言说的原因。赵翼《题李鹿耔听泉图》云：“听泉为爱在山清，也恐山中浪得名。我记诚斋嘲涧水，在山做得许多声。”按照《净名经》所言，人自性清净，单纯自然的山水清音，与清净本心相契合，不受尘世名相干扰。但人心也有耽于幻想的一面，尻轮神马，遍从尘外逍遥游。所谓“非想非非想处，是谁引入吟魂。正逢洛浦拾翠，忽踏鄂舟到门。一幅唐人小说，九分《庄子》寓言。人生若非梦境，安得副此情根？”“仙游也复多恐，好境原难久栖。欲到还防风引，再来兼怕路迷。凉人秋在天末，催客月落花西。始悟痴萍逐水，不如禅絮沾泥。”人有情根，即多梦想，痴情萍花飘零，禅絮随风入泥，烦恼即菩提，游仙参禅，或能勘破个中微妙。赵翼《题吟芗梦游竹叶庵图》说：

白傅学佛不学仙，海山不归归兜率。东坡先生慕仙者，晩年好论养生术。我为阁笔两相较，枯禅毕竟苦戒律。不如神仙足游戏，诗酒声色百不失。此语空持付画饼，悠悠世网拔未岀。慧业既悭作佛缘，凡骨更乏成仙质。张郎张郎独何幸，一夕樵阳驭超逸。炼神不用抱卵鸡，飞身已破处裈虱。尻为舆兮神为马，前路殊难记一一……神光正在离合间，恰似鄂君怜拥楫。斯须一别渺何许，寥天无声夜萧瑟。衣香酒痕犹在枕，急起逐之去已疾。笑君毋乃贪成痴，兹事何必究其实。瑶台幻境恣游览，此福亦是天所惜。迢迢碧落竹叶庵，天下几人得津筏。

▲赵翼撰，曹光甫校点《赵翼全集》（凤凰出版社，2009年）

参禅成慧业，学仙脱凡骨，何如纵浪大化、返归自然，恣游瑶台而上穷碧落，诗人兴会更无前。赵翼《题画》说：“碧梧漏疏阴，绿蕉溅余湿。高斋寂无声，独鹤如人立。”“秋随雁到天末，人与鸥分水乡。霜老荻花全白，风高槲叶半黄。”“一双雁依浅渚，几叶苇折寒流。莫向夜深清唳，有人江上悲秋。”孤立寒秋，奈何雁唳，神与物游而心绪不宁。《题蒋心余携子游庐山图为令嗣师退孝廉作》说：“胸中万斛泉遂涌，欲与石梁瀑布争喧豗。况复鹤鸣有子和，登高作赋非凡材。或疑二儿舁陶令，篮舆闲赴近局杯。不然坡公石钟泊，与迈同步凌崔嵬。快哉此游足千古，海绵万顷天为开。”胸中情感如万泉喷涌，如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一般，达到庄子所言“与天地并立，与万物为一”的境界。如苏东坡所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宝绘堂记》），则心无牵挂而逍遥自在。

佳山水与真山水换位言说，以祈达到物我合一的无差别境界，一种以山林隐逸为导向的审美境界。赵翼《题邵耐亭万卷楼图即送其南归》说：“著述未必皆可传，流览何须尽能记。饥肠且饱古墨香，倦睫先酣黄妳味。我营丘壑徒在胸，盖顶未遂诛茅计。既无研山易海岳，空拟云林构清閟。羡君今已突兀见此屋，缃帙锦贉手标次。万签插架神仙居，百尺置身湖海气。笑看尘世名利人，纷纷都在下床睡。”才人的心高气傲，以不受功名利禄的羁跘为前提，即使身居朝堂，也要以志在丘壑自许，用山石水木布置居所和园林。赵翼在江宁游孙星衍的园亭时，因为爱其松石古秀，正欲题诗壁上，恰孙氏以《万卷归装图》索题，赵翼欣然题诗云：

词馆才人画省郎，出膺使节暂还乡。书生大有夸官处，豪拥归装万缥缃。

买得亭池一亩宫，恰堪排列万签雄。子才已被园林误，只恐园林又误公。

果然水木湛清华，恰称横陈万卷赊。笑我方将卖书籍，卜邻来问尔东家。

在品题时流露出向往隐逸的雅趣，展现其不为功名桎梏的超然心态。赵翼《题画》云：“秋水渚莲落残，夕阳沙鸟飞去。渔歌欸乃一声，人在芦花深处。”“薄暮萧斋下，高人相对闲。夕阳红不尽，枫叶满空山。”些许萧瑟景物，几分寂寥心情，显示甘于寂寞的洒脱。又《题秋帆开府高秋陟华图》说：“忆昔相随直禁庐，探幽每趁扈从余。曾同立马兴安岭，得句辄欲摩崖书。即今公起作岳牧，老我屏迹甘樵渔。升沉敢复相追逐，只余揽胜心未除。《高秋陟华》谁所图，想见丝竹东山如。何当重作陪游客，添我短策倒骑驴。”与将逸品作为评画的最高标准一样，视隐逸作为人生归途，把山水景物布置在居所和园林中，能充分体现才人品格的清高脱俗。

▲北宋·赵佶《柳鸦芦雁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三、天工人巧日争新的创作观

作为引领风骚的一代才人，赵翼精通文学、艺术和史学，兼备灵秀、睿智的优良品格，具有很强的创新意识。关于文艺的推陈出新，他的主要诉求有二：一是强调所表现内容要有新意，二是艺术表现技巧的精进。他说：“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无论天工还是人巧，都以给人新鲜感为标准，决不能人云亦云。

性灵诗学追求的率性任真和不拘格套，于当时的诗风有矫正作用，并影响到绘画创作和品评。赵翼《论诗》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言出东坡，意取象外神。羚羊眠挂角，天马奔绝尘。其实论过高，后学未易遵。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古疏后渐密，不切者为陈。譬如覂驾马，将越而适秦。灞浐终南景，何与西湖春？又如写生手，貌施而昭君。琵琶春风面，何关苎萝颦？是知兴会超，亦贵肌理亲。吾试为转语，案翻老斫轮。作诗必此诗，乃是真诗人。”以“无日不趋新”为说辞，作翻案文章，对苏轼“意取象外神”的文艺主张提出异议，要于重诗歌兴会的“神韵”说和求真务实的“肌理”说下一转语。

与诗歌创作反对拾人牙慧的主张相呼应，赵翼在书画品评中也力求不同凡响，奇正相生、庄谐杂陈而标新立异。他在《赠写御容缪象斌兵曹》里说：“缪君束发初读书，握管辄能肖人面。瞥眼妍媸无遁形，智出无师神活现……神哉技乃至乎此，人巧天机成一片。”称赞缪君有慧根、善写生，其笔法远超前辈画家，强调只有以人巧夺天工，才能在意匠经营惨淡中实现艺术表现的创新突破。赵翼《题王摩诘渡水罗汉图》说：

应知画师意匠创，别契禅真托豪翰。貌岀溪边老古椎，敬慎不作散人散。㡧眉传是右丞笔，年深绢素已漫漶。既无思陵妙题跋，亦少后村精论断。（《志雅堂杂抄》：松江镇守张万户家藏王维《渡水僧图》，有宋高宗御题。又刘后村集有《跋王维渡水罗汉图》。此帧俱无，或系临本也）丹青真赝那得知，厉揭神情独可按。空门久已外生死，犹自临深存畏惮。即事足悟垂堂戒，绝胜贯休画罗汉。莫矜宝绘供香严，好挂虚斋澄水观。

罗汉图像属宗教人物画，画师的意匠受特定表现对象影响，知名度高、流传较广的是贯休的作品。赵翼《光孝寺贯休画罗汉歌》诗序说：“光孝寺罗汉像一幅，相传为贯休画……此幅固难定为真迹。然笔法古劲，梵相生动，迥非宋以后人所能。”诗云：“庞眉梵僧默写经，目光炯炯明于星。俯首不见唇以下，但见鼻准如胆瓶……问谁画者禅月师，诗书双绝绘事尤通灵。”所谓“诗书双绝”，一指类似作诗的命意，一指以书法入画的笔墨技艺。赵翼说：“画师作图有深意，要令未死先怀刑。更写贝经当棒喝，慈悲普唤梦魇醒。惜哉竟不著名姓，绢素仅嗅古墨馨……我来展卷正遥夜，寂无堠鼓但塔铃。蒲团顿悟解脱理，禫灯一盏光青荧”，画师的深意是像教，要以佛像引渡众生。所谓“要令人识清修业，特赐禅林法相真。着色生绡阎立本，白描神笔李公麟。想当玉轴颁来日，绣伞珠幡溢九闉。诸佛也应投地拜，荣光万丈耀金轮。转眼孙曾遭百六，丹青也入沧桑录”。诗中的“法相”指佛像而言。绘制庄重肃穆的佛像，除了用色讲究外，还需白描传神的高超技法。

▲南宋·刘松年《罗汉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赵翼于绘画品鉴也喜欢作翻案文章，个性意识鲜明而异想天开，叩虚而逞臆，风格或沉鸷、或纵逸，这是创新精神在文艺评论中的生动体现。他在《戏题姮娥奔月图》时说：“碧天清怨有谁知？奔月非关窃药驰。如此容华嫁穷羿，教他那得不分离！”“彀率能摧九日精，何难射落月轮明。尚留桂馆藏娇地，此老当年也有情。”以为嫦娥奔月，不是像平常人们说的偷吃了仙药，而是不想嫁给贫穷的后羿。羿能射日却不射月亮，则表明他对嫦娥的爱多于恨。赵翼说：“欲以美人传，必甘少年死。倘或过少年，其人已不美。西施寿百年，宁复吴王怜？徐娘自知老，专恃多情牵。武曌占六郞，亦胁以威权。不然莲花面，肯伴此妪眠？乃知绝世姿，不贵长命延。”谓绝色美人须早死，半老徐娘惹人厌，此语非一般人能说出口。其《题周昉背面美人图》云：

髻绾乌云斜不整，一片销魂绿鬓影。亭亭背立碧栏杆，不见蛾眉见蝤领。毋乃避人含娇羞，复似向隅抱悲哽。当筵平视无所施，穴隙旁窥亦难省。前身岂是韩淮阴，相君背已非哙等。千呼万唤头不回，令人想杀姿容靓。崔徽自写卷中人，毫厘惟恐差笑颦。延寿索钱虽不遂，未敢竟遗眼鼻唇。何哉此图含毫邈，不着色相妙写真。既无琵琶半遮面，又非羃䍦全罩身。取意乃取返照景，瞻之在后美绝伦。昉也貌肥夙所擅，并不貌肥意太新。得非其人本不美，别构阿堵为传神。

周昉的这幅仕女图取意新颖，不画美女的正面，只画其背影，不着色相，却令人间浪子魂牵梦绕。结论是：传神不一定非点睛不可。赵翼的美女图品题，立意和视角多与前人不同。他在《题美人春睡图》里说：“海棠春暖正微醺，午睡聊收绣线纹。香篆碧萦魂一缕，枕痕红透肉三分。画师何处窥曾见，侍女私相语弗闻。且莫真真唤名字，梦中或已去行云。” 其《题春闺睡起图》云：“窗外一声秦吉了，落花惊破香魂小。梦回何处续余欢，倦坐无言绣帏悄。小鬟多事漫相猜，镜卜瓦占翻聒扰。梦中所历只自知，说与旁人那得晓。”劝人别唤醒梦中行云雨的春睡美女，又说美女睡起后，梦中之事无人知晓。赵翼《题静娴女史自写秋山读书图》云：“只写林峦不写颜，恐教省识到人间。谁知我已窥眉妩，一抹烟痕有远山。”写女画家顾影自怜，没有才子佳人式的缠绵，却能给人以新鲜感。

赵翼有两首题咏《魁星像》的诗，其中一首的诗序说：“北斗为文昌之府，其第一星至第四星，总名魁星，决科者咸乞灵焉。世遂就字象形，作鬼跳跃为魁星像。近日村剧又增一手执笔，一手执银锭，盖取必定得隽之意，为赴举者发佳兆也。余薄有诗名，生事亦粗足，人遂以魁星目余，谓有笔能作诗，有锭可致富，一时竟传为口实。爰赋以解嘲。”诗云：

老夫颜状纵不美，何至被人拟作鬼？世传魁星主文衡，就字象形出怪伟。曷鼻魋颜见者惊，度索山中一郁垒。象形今更兼谐声，一笔一锭两手擎。意取音同必定字，巧为赴举兆荣名。俚俗无稽堪笑㰤，无端混号忽到我。谓我才高家又哿，班管握右白镪左。书生眼孔真可怜，非指喻指竟妄传……我纵有笔堪脱颖，不过著书铅椠冷，岂能造凤楼，扛龙鼎？最清切处七札挥，大制作来一椽挺。我纵有锭可代耕，不过卖文铢两轻。岂能铸成饼，积满籯，多比孝杰万铤库，高于齐澣八尺瓶？浪得虚名翻自喜，生已为神不待死。

魁星是北斗七星首部构成弯钩形状的四颗星，通常被视为才子班头，是科考夺魁的象征。赵翼因有诗名而被目为魁星，但他却对视魁星为鬼怪的民间传说更感兴趣，并以此自嘲。在古代民间还有八仙的传说，赵翼《戏本所演八仙不知起于何时按王氏续文献通考及胡氏笔丛俱有辨论则前明已有之盖演自元时也沙溪旅馆有绘图成轴而题诗于上者词不雅驯因改书数语于后》云：“何人学作王老志，劾召鬼神示游戏。把他多少古仙人，乱点鸳鸯集冠帔。韩湘张果吕洞宾，此外载籍无其人。由来化城本荒幻，何必扪籥求其真。天下都散汉，竟作时代看。铁拐无姓李，或言刘跛子。赵家《外戚传》，不闻曹佾能修炼。蓝衫老采和，丈夫忽变为娇娥。又况何姑爱酬答，偏与群真坐联榻。仙家想是无凡心，不妨男女相混杂。舞衣今作画图传，此辈犹为有漏禅。少年狡狯非我事，举手自拍洪崖肩。”圣人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赵翼偏对描绘怪神的绘画另眼相看，敢于发表不同意见，显示才人不羁格套的思想。

赵翼创作的题画诗很多，除在题材选择方面追求创新，还强调绘画艺术表现的独特，以为应在天工与人巧、自然与新奇之间寻求平衡。他在《题龚香雪长松片石图》里说：“松髯之而，石骨瘦透。此山泽臞，所独消受。君才瑰异，腹笥繁富。况工临池，钗折屋漏。乃馆阁人，胡爱岩岫。始知高怀，落落宇宙。一片盘陀，斑驳苔绣。结趺可坐，砺齿可漱。五鬣荫之，午不知昼。映入须眉，皆作绿皱。似陶通明，笙簧清奏。岂米火正，必纳诸袖。松老成鳞，石怪如瘤。”松之鳞片，石之瘦硬，看似天工，实为人巧。其《芜湖铁画歌》云：

画家写生尚没骨，专以柔媚矜技绝。是谁巧匠能翻新，不用胭脂转用铁。坚镔入煅无礓砂，钳出炉焰红于虾。阴阳之炭文武火，恍疑地窖烘唐花。梅根崛奇松节硬，故宜镰锷摹槎枒。其余或拗风枝飐，或抽露叶垂横斜。或鱼鱼游燕燕舞，当空鳞爪纷盘拏。衬以素縠影浮动，映以绛蜡光交加……我闻画竹须用玉钩锁，画山最要丁头皴。想是良工于此得妙悟，遂以铁笔来传神。丹青无光卷轴掩，论价贵值双乌银。从来一技精能名可擅，沈锡张铜李昭扇。以铁作画尤未闻，特为艺苑开生面。

▲五代· 荆浩《雪景山水图》（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用铁笔为松梅传神而坛别开生面，这样的民间铁画艺人值得表彰。赵翼不仅常借图像表达新的意思，还能仔细观察画家的笔法技巧，以为作画只有认真观察，才能创作出生动传神的作品。他在《戴琬草根斗蟀图》里说：

戴嵩画斗牛，尾不缩股牧童笑。黄筌画飞鸟，头足并展弋人诮。乃知体物未甚精，名手往往失其名。何哉此图两蟋蟀，意态都从拗怒岀。其一剽疾性命轻，双股屈铁作力勍。阵前闻骂周阳五，单骑突岀誓捉生。矫如秋鹰掣韝去，落处定有毛血惊。其一蓄势伏不动，侧脑凝眸伺罅缝。高墌城孤坚壁守，杨刘渡险夹寨控。偏于静若处女时，阴鸷已具脱兔用。蓼花根下雄二豪，赤身搏战无弓刀。一手掌地杀机起，天色惨淡风萧骚。岂有封侯到虫达，为谁博进争功高？画家九朽始一罢，如此写生孰方驾。岂曾谛视戗金盆，或半闲堂玩清暇。全神注入虫身中，不觉虫我两俱化。

称赞画家体物精准的描摹本领，强调注意观察细节的重要。赵翼对生活充满好奇心，追求新鲜感，较早关注到民间的相声艺术。他在《象声》里说：“春山画眉一两声，间关百啭多新莺。枝头冻雀啅晓晴，呢喃燕语圆而轻。复有格磔无数鸣，闻者疑入深山行。岂知乃出三寸不烂舌，顿使庭斋变岩穴……神哉技乃至乎此，信有绘声工绘水。偃师之舞优孟衣，不遇以目遇以耳。得钱归去矜擅场，沽酒不惜倾其囊。笑语妻儿吾舌在，何必弹丝吹竹调宫商。”以画家的工“绘水”，比喻相声的“绘声”，主张艺术须巧夺天工。

赵翼是目光敏锐、具有历史感的诗人，他以性灵诗学为旗帜，以独特的心灵体验和直观睿智论诗品画，形成不拘一格的性灵文艺思想。其《论诗》诗云：“不老笔不洁，不闲意不新。天予老且闲，使之作诗人。诗人岂不佳，风雅泽其身。”赵翼的后半生在家乡度过，自称所作诗为“野夫诗”。他在《七十自述》里说：“少年意气慕千秋，拟作人间第一流。岂意壮怀三不朽，终成老物四宜休。隙驹虚掷分阴过，皮豹徒凭一卷留。若果轮回有来世，誓从髫龀便勤修。”古代有“三不朽”之说，无论“功”“德”，赵翼以“立言”名垂青史，充分展现了第一流才人的性灵、才艺和睿智卓识。

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4期

“中国文体学研究”

责任编辑：张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