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溪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 第十三章是From Lu You to Xin Qiji: Poetry and Ci Lyric in the Southern Song (p.251), 其中有辛弃疾领衔的一节,名为:Xin Qiji and the Height of Ci Lyrics in the Southern Song (p.261-269)。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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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张教授讨论了辛弃疾几篇作品(译介),其中一篇,有Looking northwest toward Chang’an,/It’s but mountains of endless layers.之句。这译文中的Chang’an就是“长安”。辛弃疾是南宋人,他眺望长安做什么?英语读者也许会问:Chang’an 和南宋人有什么特殊关系?

上一篇拙文谈到周邦彦笔下的“长安”和王粲、李白、杜甫等人笔下的“长安”其实不是同一个地方。那么,南宋人辛弃疾所写“长安”,和北宋周邦彦所写之“长安”,有分别吗?北宋的“长安”和南宋的“长安”,在语义方面,是完全等值的吗?

另外,在文学方面,“长安”有何内涵竟然使它渐渐成为无形的文化遗产?

“长安”恰似无形的“文化财”

“长安”在中国文学史上不只是个地名。唐朝以后,“长安”和相关的套语成了无形的文学“文化财”(ぶんかざい/cultural assets)。

举个实例。贾岛(779-843)笔下《忆江上吴处士》“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之句俨然是后世诗人词人乐意运用的套语:秋风、渭水、落叶、长安,成了不断沿用的意象群(imagery)。

《唐才子传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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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才子传校笺》

辛文房《唐才子传》写贾岛:“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尝跨蹇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遂吟曰:‘落叶满长安。’方思属联,杳不可得,忽以‘秋风吹渭水’为对,喜不自胜。”(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卷五)

这里所说的文学“文化财”,是指“长安”意象群和相关的记忆、联想、氛围等等,是文化遗产,为后世文人墨客所用,而不是指长安城为今人创造的旅游资源。

西风、落叶,原非长安城所专有,然而,西风、渭水、长安常常“捆绑”在一起,在唐朝以后的诗词中一再出现。

也许,所谓“捆绑”早在贾岛之前已经开始。我们注意到贾岛所写长安城外的西风,也见于李白的《忆秦娥》(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8卷) :

《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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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贾岛诗和李白的《忆秦娥》都写长安之秋、西风和别离(乐游原,位于长安城城南,地势較高)。

《忆秦娥》词中的“灞陵”位于西安市东南的灞桥区,靠近灞河,而灞河是渭水的一条支流,因此灞陵和渭水在地理上是有关联的。

我们不妨说《忆秦娥》和《忆江上吴处士》属于同一个谱系,在中国文化史上享有不朽的地位。当然,这里说的是无形的文化财(和遗迹等有形的文化财有分别)。

有没有使用无形文化遗产的实例?我们举柳永(985—1053)为例。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的下阙是: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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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词集》

从上引几行,我们看到柳永词也写别离,柳永所用意象有清秋节、晓风、柳枝(叶),这些意象,若说是上承贾岛诗和李白的《忆秦娥》,谅不为过?清秋节指深秋,即秋令第三个月。

周密的《声声慢‧琼壶歌月》、张炎《桂枝香‧晴江迥阔》、杨亿《弟伋归宁》、苏轼《次韵刘景文赠傅羲秀才》都有“落叶”“长安”的意象,颇得情景交融之妙。苏轼之作如下:

幼眇文章宜和寡,峥嵘肝肺亦交难。

未能飞瓦弹清角,肯便投泥戏泼寒。

忽见秋风吹洛水,遥知霜叶满长安。

诗成送与刘夫子,莫遣孙郎帐下看。

苏轼只是将贾诗“吹渭水”改易为“吹洛水”,将贾诗“落叶”改为“霜叶”,便即写成一联(清・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页1809)。

《苏轼诗集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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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诗集合注》

“元曲四大家”之一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杂剧第二节的“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元明杂剧》),也是化用贾岛名句而成的:贾诗“落叶”被替换成“落日”﹔“长安”没有换走。

又,白朴《(双调)德胜乐・秋》:“玉露冷,蛩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寒雁儿长空嘹唳。陶元亮醉在东篱。”(据《元明曲丛刊》本《阳春白雪补集》;应裕康、‎王忠林《元曲六大家》,东大图书1977年版,页129)。《德胜乐・秋》没有“长安”二字,而意境仍然是长安之秋。

周邦彦也在这谱系之中,他的《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也写“渭水”、“长安”、“落叶”。下一节,我们略论这首词。

《周邦彦词全集汇校汇注汇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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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词全集汇校汇注汇评》

周邦彦笔下另一个“长安”

笔者在《“长安”是不是西安? ——谈文学史上的京城情意结》一文中谈及,周邦彦笔下的“长安”很可能指汴京。然而,周邦彦不必凡写长安皆指汴京,例如《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

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翦。云窗静掩。

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

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荊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

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

凭高眺远,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

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歛。

《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所写“长安”和渭水并提,明显承袭唐人贾岛的成句,因此,《齐天乐》的“长安”和其他作品中的“长安 = 汴京”不同。为什么?

罗忼烈《清真集笺注》,上海书籍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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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忼烈《清真集笺注》,上海书籍出版社2008年版。

北宋的汴京,与“渭水”无涉。有“渭水”的京城,不是汴京。

陈洵《抄本海绢说词》认为此《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作于周邦彦晚年重游荆南之时,“此行将由荆南入开封”。

罗忼烈在陈洵之说的基础上对此词之时地有详细的说明。罗忼烈认为,此《齐天乐》词“当是政和五年明州解组,入都为秘书监,取道金陵,至荆南逢九日作;故有把酒持鳌事。旧地重游,回首当年,故有‘荆江留滞最久’之语。用山简事,极切合所在地。秘书监掌图书,故有‘露萤清夜照书卷’之喻。政和五年,六十岁矣,故结拍有日暮之悲。”(罗忼烈《清真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页180)。

“山简事”指词中的“醉倒山翁”。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记山简醉酒,后来,世人以山简醉酒形容醉酒及醉后的潇洒姿态。《晋书》卷43记永嘉三年,山简都督荊湘交广四州诸军事。罗忼烈似乎认为“醉倒山翁”契合作词的所在地(荆州)。

既然北宋的东京根本就没有“渭水”,那么,周邦彦入都,何以写“渭水”“长安”?

这种情况,就像写离别就“折柳”一样,“折柳”是离别之作的“惯用语”,同理,写离别作者往往套用“渭水”“落叶”“长安”之类的惯用话语。

秋风、渭水、落叶、长安,确是自成一组意象群。笔者不排除周邦彦将整个意象群用为喻体。这是参照罗忼烈的“入都”之说来解释。

《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渭水”二句,孙虹认为是写周邦彦思忆长安(孙虹《清真集校注》,2002年版,页71)。

孙虹《清真集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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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虹《清真集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

长安道:城内是繁华地、名利场(汉唐的长安)

长安城内和长安城外所能兴发的文化联想(记忆)可以是有大分别的。在文学领域,城外秋风吹落叶,有浓厚的愁苦悲凉气氛,而长安城内可以是另一番景况。

长安城内,是许多人心中的名利场、繁华地,例如:黄庭坚称牧童“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黄庭坚《牧童》)。长安曾是大都会,是追求功名显达的地方(参看北宋人宋敏求《长安志》)。

宋敏求《长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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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敏求《长安志》

大概许多追逐名利的人都不愿轻言离开长安,所以,周邦彦《浣沙溪》写“不为萧娘旧约寒,何因容易别长安?”。

周邦彦还有一首《西河》(罗忼烈《清真集笺注》页307),开头便写“长安”,然后忆及昔日繁华:

长安道,潇洒西风时起。

尘埃车马晚游行,灞陵烟水。

乱鸦栖鸟夕阳中,参差霜树相倚。

到此际。愁如苇。冷落关河千里。

追思唐汉昔繁华,断碑残记。

未央宫阙已成灰,终南依旧浓翠。

对此景、无限愁思。

绕天涯、秋蟾如水。转使客情如醉。

想当时、万古雄名,尽作往来人、凄凉事。

这首词写长安,仍用“西风”起兴。叙述者追思的是汉唐的长安(不是汴京),结以“秋蟾”(秋月如水)――在季节上,仍和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合拍。

《贾岛集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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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岛集校注》

在周邦彦想像中,多少英雄豪杰“尽作往来人”,大概是指:汉唐多少英豪在长安你放唱罢我登场。然而“往来人”全是过客。

唐朝末年,黄巢起事,他一度攻陷长安,到公元883年,才退出长安。公元885至901年期间,军阀连年混战,长安城先后三次被军阀焚掠破坏。公元904年,军阀朱温也攻入长安,并强迫唐昭宗及长安居民迁到洛阳。

总之,长安像个大舞台,你上场我离场……

长安多“往来人”,功名富贵就算求到手也往往是贵贱无常,令人活得疲累不堪。这意思似乎和周邦彦另一首词中的“京华倦客”(《兰陵王·柳》)遥相呼应,请读者参看洪涛《“长安”是不是西安? ——谈文学史上的京城情意结 (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二十三)》,载于“古代小说网”2024年8月27日。

周邦彦这首《西河》,结束处写得悲凉,全词是用由“热”而“冷”的布局。

《重校清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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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校清真集》

“指长安日下”: 周邦彦回归京城

周邦彦《渡江云・晴岚低楚甸》有“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之句。日下,指京师,见于书题,例如:康熙年间朱彝尊撰有《日下旧闻》,日下就是京城。

《日下旧闻考》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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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下旧闻考》四库全书本

《渡江云・晴岚低楚甸》(罗忼烈《清真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页219)这样写: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

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

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

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

堪嗟。清江東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

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

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

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古人将权力至高无上的君王比作中天之日,所以“日下”也指君王所在之地。《梁书》卷五十:“父友人乐安任昉深相叹异,常曰:‘此子日下无双’。”(《文学传‧伏挺传》)。

明崇祯六年汲古阁刻本《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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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崇祯六年汲古阁刻本《梁书》

周邦彦《渡江云・晴岚低楚甸》“指长安日下”句,似是指他(周邦彦)向北宋的都城汴京进发。周邦彦并用“长安”“日下”称汴京。这是填词所难免之事。

“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意思就是:可叹!清江水东流注入长江,装饰华美的游船向着京城汴京进发。

《渡江云・晴岚低楚甸》下阙写船上的一个宴会,但是,这个宴会据说只是政治上的隐喻。下一节,我们讨论这隐喻。

周邦彦回归长安路途上的思虑

叶嘉莹指出:周邦彦在《渡江云》中,用“惊春”、“暖回”隐喻政治形势的突然转变,用“雁翼”、“阵势起平沙”、“争作妍华”隐喻新党之人重新上台,用“藏鸦”、“风翻旗尾,潮溅乌纱”隐喻政局突变中隐藏着一些危机,并用“时时自剔灯花”隐喻“他经过朝廷党争的打击,有了一种觉悟”和对前途的忧畏。

总之,周邦彦写的是政海的波澜,就是在当时的新旧党争中一批人被贬出去、一批人被召回来这样的现实(叶嘉莹《南宋名家词讲录》,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页90-91)。

《南宋名家词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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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名家词讲录》

叶嘉莹的解读,确能自圆其说。“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中的“旗”,似乎是喻指新党旧党两个阵营旗帜分明。“乌纱”,是乌纱帽,喻官职。政局如无定风,可使整个阵营(旗)倒下,而宦海的潮水会打湿乌纱帽。

上面这种解释,大前提是“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被付诸政治化诠释(politicized interpretation), 指周邦彦因新党上台又“回到京师(汴京)”。

如果配合“哲宗亲政后,复用新党”的语境,那么,政治化诠释(新党复归汴京)的可接受度(acceptablility)当可提高。一般认为,周邦彦的政治覌是偏向新党。

政治化诠释的缺憾是:《渡江云》词未必作于周邦彦回京复官之时,例如:罗忼烈《清真集笺注》指出,《渡江云》的写作日期不可考(《清真集笺注》页222),《渡江云》是否影射新党复归汴京,尚未能定。

无论如何,我们姑且先接受这首词的后半是政治隐喻。“指长安日下”如果是指回归朝廷,自然是回归北宋政权的核心地汴京(开封),不会是回归西安(西安不是赵宋朝廷之中枢)。

《周邦彦珍本词集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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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彦珍本词集三种》

光復北宋故地之思——辛弃疾写“长安”

张教授认为,辛弃疾不僅以豪放词见长,辛弃疾有些词作也表现出纤细婉约的一面。张教授说:Xin Qiji is not just excellent in writing ci lyrics in a grand, heroic style,but sometimes his expression can be exquisite, suggestive, and even soft and gentle. For example,the following is his ci lyric to the tune of “The Buddhisattva Barbarian”:

Under the Yougu Terrace, how many bitter tears

Have fallen into the raging waves?

Looking northwest toward Chang’an,

It’s but mountains of endless layers.

The blue mountains will never stop

The eastward flow of the river.

As I feel sad at dusk by this river here,

Partridges in deep mountains I heard.

《稼轩词编年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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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词编年笺注》

上面这首词的汉语原文是辛弃疾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页34)。

郁孤台下清江水,

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郁孤台在赣州市区北部的贺兰山顶,而辛弃疾当时任江西提点刑狱,他途经造口,有感而发,所以这首《菩萨蛮》词“书江西造口壁”。

在江西望长安(今之西安),确实需要“西北望”。然而,词中的“长安”实指宋都,而宋都有汴京、临安二处,到底是哪一处?(日本学者小川环树《论中国诗》页249特标“临安”。他似乎未理会《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此词写的是“西北望”。南宋的国都没有错是临安,只是辛弃疾心之所向,不是僻处东南一隅的临安。)

小川环树《论中国诗》,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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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川环树《论中国诗》,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辛弃疾念及神州陆沉,独立造口仰望汴京,犹如唐代杜甫在夔州仰望长安。杜甫《秋兴八首·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

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

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

已映洲前芦荻花。

杜甫撰写此诗的时代背景是安史之乱期间。内乱前后八年,直至广德元年(公元763)才结束。吐蕃、回纥乘虚而入,藩镇拥兵割据,战乱时起,唐王朝的盛世再难复兴了。杜甫“每依北斗望京华”,反映他对大唐中央政权的关心。

辛弃疾在江西向北眺望,北宋王朝的都城汴京和大好河山都沦陷在敌人(金国)的铁蹄之下,令人痛心惋惜。南宋初期,长安已在金人之手,成为金国与西夏抗衡的根据地(张铭洽主编《长安史话‧宋元明清》,陕西旅游出版社1991年版,页3。)

《长安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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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史话》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写大江东流,无法阻挡,可能是喻指:世事发展是个人力量无法改变的。“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应该是写作时的实情实景,抒发了对现实的无奈和愁绪。

辛弃疾撰写此词之时,是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他已经看清了南宋朝廷只图偏安一隅,无意北伐的心态。

辛弃疾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是否说明了his expression can be soft and gentle(张教授语)? 这问题,希望张教授讲解一下。

张教教评说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The cry of partridges was believed to sound like “you can’t go, you can’t go,” thus expressing the poet’s disappointment that he had no hope to go and fight toreclaim the lost territories. 这句话中的the lost territories, 指金人占据的大宋土地。

辛弃疾想恢复的是北宋所失之地,重中之重自然是京师汴京。西安在南宋人的心中眼中不是大宋主权的象征。

张教授的译文Looking northwest toward Chang’an, 没有错误。张教授疏解,也正确无误。只是在辛弃疾这里 Chang’an只属于“能指”(signifier), 它的“所指” (signified) 应该是汴京,而汴京却没能在译文中呈现出来(关于能指和所指,请读者参看 Ferdinand de Saussure,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Bloomsbury Academic, 2013)。

Ferdinand de Saussure,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Blooms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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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rdinand de Saussure,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Bloomsbu

“望京华”与文学传统

也许会有人提问:如果辛弃疾想写汴京,他为什么不直接写“望汴京”?或者“望开封”“望东都”?

首先,杜甫“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已立下“望京华长安”的先例。“望长安”也是无形文化遗产的一部分,辛弃疾写“望长安”兼有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一击两鸣之效。

其次,我们可以用“套语”来解释:许多唐诗写“匈奴”“骠姚”,而唐代实无匈奴之患,也没有霍去病那样的大将(西汉霍去病,年仅十八岁为骠姚校尉。后多以“骠姚”指霍去病)。

“匈奴”“骠姚”在部分唐诗人的心中,可作套语用。这里说的套语,不是口头文学那一种,而是“习套”的意思,是一部分诗人词人的习惯用语。唐人陈陶(约812—885?)《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参看洪涛《诗史断裂是有意为之?——略谈编年体的作用(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十一)》,载于“古代小说网”2024年3月21日)。

岳飞书《吊古战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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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飞书《吊古战场文》

南宋岳飞的《满江红·写怀》下片写“匈奴”: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的敌人不是匈奴(而是金人),但是他写了“匈奴血”。读者岂可因《满江红》中有“匈奴血”而认定“匈奴”就是岳飞真正面对的敌人!

中国读者见“匈奴血”也许不会产生误解,他们多数比较熟悉岳飞是抗金的。域外读者如果欠缺历史常识(南宋史)的话,就容易生出误解。
Chang’an 衍生的理解困境也大致相同。“长安”可能负载着作家(诗人词人等等)的家国情感。

唐朝灭亡之后,望“长安”

长安是历代诗词中的常见吟咏对象和抒情意象,尤其在唐朝灭亡之后,写长安或有特殊的意义。

辛弃疾的《水龙吟‧用瓢泉韵戏陈仁和》:“长安纸贵,流传一字,千金争舍。”(蔡义江、蔡国黄《稼轩长短句编年》,上海书局1979年版,页143)。明明是用《晋书》左思《三都赋》使洛阳纸贵的典故,却以“长安”取代“洛阳”。

《稼轩长短句编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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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轩长短句编年》

汉隋唐等朝的政权以长安为首都,到了宋朝,长安不再是国家首都,长安只是边陲之地,但是,长安意象在宋代诗词中仍然常见,只不过“长安”二字未必再指向地理上的西安。

北宋定都于汴京,南宋定都于临安。吴文英(约1205年—約1260年) 的《杏花天・鬓棱初翦玉纤弱》:“夜寒重、长安紫陌。东风入户先情薄,吹老灯花半萼。”(赵慧文、徐育民《吴文英词新释辑评》,中国书店2007年版,页999)。夜寒句是当下之景,吴文英当时人在临安却写“长安紫陌”。此例可见“长安”的指涉问题不简单。

南宋忠义之士写自己想望“长安”,很可能是想望汴京,不是想望西安,因为地理上的长安 (今西安) 对南宋人而言, 不再是国家的象征。

比辛弃疾年长的陆游(1125—1210),有《观长安城图》一诗(邹志方《陆游研究》人民出社,2008 年,頁156),他看着长安城图,抬头“望南山”:

许国虽坚鬓已斑,山南经岁望南山。

横戈上马嗟心在,穿堑环城笑虏孱。

日暮风烟传陇上,秋高刁斗落云间。

三秦父老应惆怅,不见王师出散关。

从表面上看,“望南山”不是“望长安”,实际上,陆游是望向长安的终南山(终南山主峰位于今西安市长安区境内)。《观长安城图》诗反映,陆游和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北望长安,盼望“王师”收复大宋失地的心愿是相同的。

邹志方《陆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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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志方《陆游研究》

总 结

如果本文的所论不差,那么,张隆溪教授的译文Chang’an 其实涉及一个指涉公案(referentiality)。李白、贾岛所写秋风中的长安,立下了送别之作的范式,相关的话语也成了文学遗产,后人乐意引用。

对周邦彦等北宋人而言,京师是繁华地,熙来攘往,各色人等轮番上台下台。京师的宦海风浪主宰着人的浮沉,周邦彦也曾受到影响。宦海浮沉的人们正是“长安名利客”(王安石)。

在辛弃疾那里,“长安”除了指涉汴京外,又是国族情感之所寄,其中“望京华”的“情感意义”(affective meaning) 远远超出周邦彦笔下的“长安”的语义范畴 (参阅 G. L.Schiewer ed.Language and Emotion:Handbooks of Linguistics and Communication Science.De Gruyter Mouton,2022,Chapter 23“Affective meanging in language”)。无论如何,周邦彦在生之时,汴京未曾沦陷。

G.L.Schiewer ed.Language and Emotion.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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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Schiewer ed.Language and Emotion.2022

钱穆《国史大纲》说:“吾人若一游西安、洛阳、安阳、商丘以及济南、曲阜诸平野,溯大河,历广土,茫茫乎,苍苍乎,徘徊俯仰之间,必能想象我民族先民伟大创基之精神于依稀仿佛中也。”(钱穆《国史大纲》第二章第二节) 钱穆所列诸都城以西安为首,必有其缘故。

南宋忠义词人笔下的“长安”,在语义方面,多了民族义素(seme)。这种义素是北宋词篇中的“长安”不具备的。

《国史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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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史大纲》

附记一:《少年游》与周邦彦被逐出京有关?

周邦彦(这个名字)被卷入李师师和宋徽宗的故事之中。

南宋张端义《贵耳集》记载:道君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师师因歌此词,道君问谁作。师师以直对。道君大怒。

《少年游》和这个宋徽宗李师师故事,内地学者郦波似乎很感兴趣。在《宋词简史》中,辟有专章赏析《少年游・并刀如水》(《宋词简史》:学林出版社2009年版,页272)。

明汲古阁刻本《贵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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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汲古阁刻本《贵耳集》

郦波解词,代入感强,他说:“趴在床底下的周邦彦全都听到了〔宋徽宗和李师师的情话〕。按道理这是他人的隐私,况且还是皇帝的隐私,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说不能提。可周邦彦不,他用自己的生花妙笔,写下这首名闻天下〔的〕《少年游・并刀如水》(郦波《宋词简史》,页276)。说得像真有周邦彦趴床下其事, 还揭人隐私,撰写了《少年游・并刀如水》。

《贵耳集》在分类上被划入杂说类。此书第二卷后部多涉及神怪故事,因此也被视为“志怪小说”类。“周邦彦趴床下故事”出自此书,恐怕是不可取信的。关于同类问题,请读者参看洪涛《采小说情节入史书——女词人・绝佳之作・层累之弊(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二十一)》。

明末小说《金瓶梅》绣像本第21回卷首也征引了《少年游・并刀如水》。不过,这一回写西门庆狎妓(李桂姐和桂卿)。

《金瓶梅词话》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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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卷之一

附记二:离京・回京

关于唐、宋文人被逐出京师之事,请参看洪涛《试问岭南应不好? ——谈文化差异、“文身地”和tattooed bodies (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十八)》,载“古代小说网”2024年6月25日。这篇文章主要讨论逐臣在南方的心态、是否适应南方的文化,等等。

被逐诸人之中,唐朝刘禹锡的情况颇为特别:他写了两首诗记录“刘郎”回到长安后到玄都观看花的所见所感,第一首有慨叹之意,第二首有豪迈之气。请读者参看洪涛《李商隐、可解限度和“隐含的作者” (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十九)》,载“古代小说网”2024年7月11日。刘禹锡诗中的长安“紫陌”,也是颇常见的套语。

《刘禹锡集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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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集笺证》

附记三:索引中的汉字和字音

笔者在先前的文章说张隆溪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没有汉字。这是指书本的正文征引作品却没有附录汉语原作,所以,就连中国读者看了书中的英译文也未必猜得出所译作品是哪个原作。

书本正文以外的Index倒是有汉字。主要是人名地名等专名的英汉对照。不过,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2023)的Index 不知道是谁做的,似乎不是由张隆溪教授本人经手。

为什么说未必是张教授经手?

因为这 Index之中,有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之处,例如:“Bai Pu 白朴”、“Bo Juyi 白居易”、“Li Bo 李白”。一书之中,同一个“白”姓,此处拼写为Bai,彼处拼写为Bo。

《白朴集校注》,胡世厚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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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朴集校注》,胡世厚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23年5月版。

此外,Index中有“温庭荺”、“翁方钢”之类。“荺”“钢”明显有问题。这是张教授本人造成的吗?如果不是,张隆溪教授自然不必为这类问题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