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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长大,越困惑:为什么外婆未必记得起最近发生的事,却偏偏记得那些多年前甚至数十年前的,久远的小事?

比如:外孙的某个幼年同学的名字、某一个夏日午后哪个人说过的具体哪一句话、家对面那条街上的糯米饭店老板娘的姓氏……

随着岁数再增长一些,我恍惚地后知后觉:他们渐渐忘记近期的事,不是因为晚年不值得,而是因为孤独。

而牢记曾经的事,也未必因为那些是幸福,而也许恰是它们承载着某些老人内心深处真正在乎的东西。只不过,随着儿孙成长和老去,被遗忘在岁月深处的琐事,除了老人自己之外,无人记得,无人在乎。

在贯穿几代人的漫长时光里,她们会选择沉默——她们,和她们的母亲、女儿们。

近期上映的泰国电影《姥姥的外孙》里,就将这种岁月带来的平静的残酷,描述得精准而克制。它呈现出了一种不少同题材国产片求而不得的,黏糊糊的中式家庭人情氛围,有着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质感,白描的日常叙事,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电影聚焦于一个泰籍潮汕家庭。在泰国,潮汕人是华人移民里占比最大的群体。据2019年的统计,祖籍潮汕地区的泰国华人约有100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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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剧照

而在整个华人社会圈内,潮汕都是最注重宗族文化与传统乡土差序格局的地区。影片开场第一幕,就是一场并不隆重但仪式完整的祭祖。主角姥姥为自己许愿,希望死后能像隔壁老太太一样住上一间“大别墅”。

死亡与告别,每个东亚家庭绕不开的永恒主题。电影以此为起点,却选择了一把更锋利的刀刃去剖开这块切面——财产的继承与分配。

作为一个家族的核心长辈,老人的绝症,意味着整个家庭里某种稳固状态被打破。表面上,轻飘飘的“孝心”流动,水面之下,一个更棘手的现实问题包裹着每个成员:家族财产的重新分配与争夺,以及家庭地位、受偏爱程度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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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预告片截图

不过,即便察觉到儿孙们各有所图,老人依然平静地面对、接受和处理这一切。

大部分普通东亚家庭里的情感流转,都很难是《你好,李焕英》那种满溢的、浓烈的感动。更常见的,是平静水面下缓缓流动的暗涌,时而凝滞,时而滔滔。但无论如何,维持表面的相对和谐,几乎是每个家庭成员心照不宣的。

恰恰是这种隐性的拉锯,构成了东亚家庭恩与怨、偏爱与记恨的主要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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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得的亲情

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亲情其实是需要习得的。

亲情与爱情不同。后者从本质上只关于个体与个体、自己与自己之间。它关于内心深处的存在与欲望,关于死亡的神性和毁灭性。但亲情往往缠绕在错综复杂的家庭框架内,靠血缘滋生,是一种不得不与“日常”抗衡的、掺进漫长冗杂生活里的惯式,需要挖掘和启发的。

对不少普通家庭的个体而言,日常充斥着太多需要忍受和对付的东西。比如生活的琐碎与生存的操劳,甚至比如贫穷、疾病、低尊严。

在这方面,一代人又有一代人的特性。《姥姥》的男主人公阿安,典型的独生子女,凡事以个人为中心,成日沉迷游戏,对家人漠不关心。影片开头,一家人去扫墓,阿安对祭祖事务的敷衍与懒散。在得知姥姥患癌以后,他仍然盯着电脑里的游戏画面,无动于衷,此情此景下还想着找母亲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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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阿安

阿安的困境就是他自己,没有足够多的钱,也没有足够的本事,可以支持他真正独立,离开这个黏糊糊的家。

相较于母亲与舅舅们,阿安对这个家庭的参与,一开始也是由个人私利与欲望牵扯起来的。

姥姥生病后,为了效仿表妹,获得濒死之人的好感,以期得到姥姥的财产。阿安一反以往的冷漠与敷衍,主动上门照顾姥姥。而在老太婆患癌后主动散发“孝心”的不止阿安一个,他的两个舅舅,也开始无事献殷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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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剧照

作为家中不起眼的孙辈,阿安所作所为的出发点,没有一样真正关于抽象的“孝”字,甚至背道而驰。姥姥的“死期将至”,带给他的第一反应,是以自己出发的私利和算计。

不过,阿安呈现出来的那股“真”,使这号角色成就了某种镜像——他多少让独生一代观众想起某一部分的自己。

比如对上一代人的不解,及附着其上的冷漠的担忧。阿安不理解,姥姥为什么一定要排长队买那一家的炸鱼?为什么不肯用更省力省时的微波炉加热水?为什么坚持要早上卖粥而不能晚上?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去银行而不肯用自动提款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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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剧照

诸如此类“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代际冲突,却反而成了阿安走进姥姥世界的关键,也成为这段临时搭建的“祖孙情”落地的方式。

无数创作者试图去捕捉和渲染的“孝”字,在这里变成了一种更有过程性的显影,附着于一些更实质性的、可感的情愫。

比如怜悯。刚到姥姥家时,阿安直观感受到了姥姥生活环境的朴实和孤独。家里的东西都是陈旧的,姥姥独自居住,为数不多的朋友,比如路口那家杂货铺的老太婆,也患上了宣告死期的癌症。姥姥家门前的石榴是用塑料袋包裹的,大家都以为石榴要留给她最疼爱的大儿子一家人,但姥姥轻轻打下一颗,递给了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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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安出生时,姥姥为他在院子里种下了一颗石榴树

多日的陪伴与照顾,姥姥渐渐接纳了这个外孙。说“接纳”,本质上是一种依赖。姥姥最初的爱是一种记住,她记得外孙小时候考过的第一名,记得三个子女儿时的小事。但当这些记住并不被子孙们在乎,她就将自己的爱默默收藏起来了。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需要亲人的爱。即便知道外孙的本意是争遗产,姥姥也愿意信任和依赖他。这对隔代的亲戚,在相处中对彼此渐渐“养成”了。

阿安在走近和了解姥姥的过程中,也渐渐产生了真正的怜爱与关怀。片末,他追问姥姥为何将房子留给最不争气的舅舅,微愠的语气里,更多的是心疼和打抱不平。

老人要的东西不多,不是孝心,不是金钱,甚至也不是爱。他们只不过想在自己清寂的晚年,多得到一些陪伴。正如片中表妹阿梅在回答阿安时所说的:“老人们想要但儿孙给不起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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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预告片截图

因此,苛问老人“最喜欢谁”是个残酷的问题,它比岁月本身更残酷。它消解了一个母亲的孤独,无视了一个女性的痛苦。

这是影片在涓涓细流般柔软的情感画布里,编织进去的一点尖锐的批判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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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继承癌症”

“姥姥”与“外孙”之间的疏离感,部分来源于不存在任何生命共同体。他们不是母子,更不是母女,甚至“外孙”在传统家庭里也多少带点生分。也正因如此,存在于二者之间的纽带,那些横亘在血缘、宗族里的儿女们,同时成为两个人进入彼此的桥梁。

尤其是姥姥的女儿,男主人公阿安的妈妈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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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二女儿阿秀

在整个关于死亡与财产的明争暗斗里,阿秀似乎并没有什么鲜明的意志与表态。她总是一副疲惫和无奈的样子,疲于在超市工作、替儿子担忧,叹气挂嘴边,但很少表达自己。

她是东亚传统家庭里最常见的那种被牺牲的女儿。

牺牲和“孝道”一样,往往是隐形的、无声的,埋藏在平静之下的。早年丧夫后,阿秀独自抚养儿子长大,看似与两个兄弟一起承担母亲的养老,但事实上总是付出最多的那一个。

她似乎没有怨言或情绪,只有被忽略的隐痛。

看见儿子成日沉迷电脑游戏,对家务事漠不关心,阿秀只是叹气,平静地告诉儿子母亲的病情。相比起对儿子有所希望,她毋宁说更多是在找一个亲近的人倾诉。而放眼整个家里,也只有无所事事的阿安被动地有时间和耐心去倾听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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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剧照

但家里的男性,没有一个能真正理解阿秀,包括亲生儿子。母亲患癌后,阿安问母亲,是不是和两个舅舅一样,想从姥姥那里争得财产。母亲只是平静地望着儿子,平静地说:“我这个做女儿的,想陪在她身边”。

为了带母亲去做化疗、锻炼身体,阿秀主动调了夜班,牺牲白天睡觉的时间陪伴母亲。老太婆得知后气急败坏,指责女儿当年放弃读书回来帮忙卖粥。

会真正牺牲自己的前途为母亲着想的是女儿,受兄弟压榨的也是女儿。阿秀看似平和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可这一切并非那么理所当然。

她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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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剧照

电影接近尾声,姥姥自己的家庭情况才如同生命终点的呓语那般被缓缓揭露:姥姥年轻时,被父母做主嫁与他人,家中财产则悉数给了儿子。晚年时,姥姥前去找到家财万贯的亲哥,然而,在亲妹妹需要钱治病和买坟时,哥哥却分文不拔,甚至扬言断绝关系,理由是:妹妹已嫁作他人妇,不再是“本家人”。

姥姥知道,一个家族的财产,无论以什么方式,都极少会真正留给女儿。她心里当然有怨,甚至有恨。她不仅恨自己悲惨的命运,也恨女儿的不争,恨女儿和她一样,对命运降落在自己头上的压迫照单全收。

可弥留之际,姥姥还是把房产留给了最不争气的小儿子。理由是,他最需要帮助,没了这笔钱,他也许独自生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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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小儿子

这是纯粹属于一个母亲的操心,不是偏心,更不是阿安认为的糊涂。人生走到尽头,她作为女儿的疼痛历史深嵌进生命深处,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恻隐和牵挂,仍然在生命逝去后散发余热。

这当然是一种牺牲,但并非徒余怜悯和失望。身为所有人的母亲、姥姥和奶奶,她到生命终点,其实也未曾被儿孙们理解。

儿孙绕膝没法真正消解姥姥的孤独。她内心的慈柔与困闷,数十年的恩怨与得失,亏欠与失望,还有那为人母、为人祖的漫长岁月里,所感受到的一点柔软和幸福。没人懂。

《姥姥的外孙》没有歇斯底里的女性身份叙事,却流动着沾血连筋的命运传递感。母女俩的对话不多,除了后来阿秀轻描淡写的那一句点题“女儿继承癌症,儿子继承遗产”之外,女儿也会不满兄弟们逃脱照护老人的责任,即便爱着母亲,女儿也会累。这不是付出和共情所能抵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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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预告片截图

东亚家庭里的母爱和子女之情,极大概率不会是《你好,李焕英》那种鲜明、满溢的刺激,尤其是在宗族文化占据上风、大体难逃重男轻女的传统家庭里,女儿对母亲的感情,极少可能是纯粹的、不掺杂质的敬爱和亲爱,而是多少沾着些互相的埋怨和隐恨。

她们埋怨母亲让她们成为女儿,也埋怨女儿让她们成为母亲。

但也只有她们,能看见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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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她们

我们常常以为自己对女性祖辈有着深刻的、异于常人的感情,或许,这是一种错觉。至少,这种感情也许不如我们自己想象的那样深刻和有力。

“姥姥”,妈妈的妈妈,南方部分地区也叫“外婆”,生于独生子女一代的孩子们,对于她们的感情,多半来自童年得到的照顾与爱护,这是一种因为利己而产生的羁绊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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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剧照

选择姥姥与外孙这对关系,其实是相当巧妙的。祖孙之间,不是父母与子女那种直接的生物血缘和社会责任关系,彼此之间看待对方,都能至少在某些层面更抽离和客观。现实中,不少老人都抱持一种“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豁达与松弛感,就像片中,姥姥内心深处无比希望外孙能保持儿时考第一的上进和信心,但她不会直接表达要求,只会用对过去时光的惋惜和缅怀,来委婉地鼓励外孙。

电影里,“姥姥”的形象并不是付出与牺牲主导的。在成为姥姥之外,她始终具备属于自己的个性特征。

饰演姥姥的演员乌萨·萨梅坎姆不是职业演员,在“成为姥姥”这方面,她简直天赋异禀。她会在路过患癌的女性友人家时向后者低语“我也中招啦”,会在外孙陪同下去取钱,却直言不信任而拒绝让后者随同进入银行。她的天真与可爱抵御着衰老、疾病和孤独的入侵,也避免了将这号人物塑造成一个令人同情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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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剧照

活了快一辈子,姥姥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知道女儿放弃学业回家是一项终生错误,这使得后者被迫陷入父权社会的牺牲品;她知道大儿子其实在乎自己的妻女多过自己这个母亲,在寺庙祈福时,甚至直接忘了老娘;她也知道小儿子偷拿自己的钱,谎言连篇。

她甚至知道,阿安在来照顾自己的第一天,就把自己这套房放在了网络上售卖。可当买家找上门来,姥姥也只是平静地将对方赶走,然后平静地回到屋子里,对外孙撒谎,并拿出了给他新买的衬衫,鼓励他好好找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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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外孙》剧照

这种流动于平静水面下的揪心与振动,是《姥姥的外孙》最有力的地方。

在姥姥与儿孙的故事里,无时无刻无处不存在着一股羁绊。羁绊既是围绕每个人自身生活展开的,也紧扣着每个成员与姥姥/母亲之间的关系。埋怨、斗争、不满、委屈、隐忍,当这些不太愉快的情愫汇到死亡的关口,它们都会以类似的形式表现出来:悲痛和牵挂。

姥姥对小儿子的牵挂,其实恰恰源自她对所有孩子均等的爱:她希望他们都能生活得平静幸福,而不是感情里的“按劳分配”。

姥姥对外孙的牵挂,放置在那张存了二十年的银行卡里。片末,阿安将姥姥默默留给自己的一百万泰铢,为姥姥买了高档墓地。这也是悲痛和牵挂铸成的爱。

大舅阿强,看似自私虚伪,为母亲偏袒不学无术的小儿子而不满。母亲濒死时,他送妻女前去探望,独自生闷气坐在车里,却被妻子点破已好几天没睡。对于母亲,他并非真的只有索取和苛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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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大儿子阿强

这些,是一个充满着复杂羁绊的家庭里,真正牢固的情感所在。它让我们背地里为中式传统家庭深感无奈,却又不自主为它托力。

“爱有很多种形式,但无法具体用多少衡量”,导演帕特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拍摄此片的一个重要初衷,是希望探究爱在一个东亚家庭里的表现形式,那些“联结和羁绊”,最终总能以一种克制而无声的方式,在细琐日常里弥散开来。

使人鼻头一酸,而不是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