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中国现代小说史》

转自:跨界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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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科的时候一本本地读鲁迅杂文,感觉这真是一个精神旺盛的好战者。因为好战而且激烈,鲁迅招来了四面八方的批评,甚至有了“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的所谓警言。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而言,有着破除禁锢的作用,神坛上的鲁迅自然也在这“被破除”之列。五十年前的作品今天看来毫不过时。只是,他行文的过于主观化,也带来了很多问题。

作为一个读过鲁迅大多数作品的人,有一点我很确信:如果真正读懂了鲁迅,就不会再崇拜人间的任何神了,包括鲁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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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鲁迅在20 年代后期与共产作家的斗争,我们仍会在另一章中提及,本章所要论述的是:在他投共以后,杂文的写作更成了他专心一意的工作,以此来代替他创作力的衰竭。

创作力衰竭

鲁迅一定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再写早期式的小说,而且在好几个场合中,他曾对一个年轻的朋友——后来中国著名的文艺批评家冯雪峰——坦白地说,他很愿意再回老家绍兴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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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雪峰与鲁迅两家合影

虽然他有许多远大的计划,包括写一部讽刺中国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但是他一直没有勇气下笔。他反而参与了一连串的个人或非个人的论争,以此来掩饰他创作力的消失。

他成了左翼作家的名义领袖(虽然他很谨慎,并没有加入共产党),攻击国民党政府和国民党作家,也攻击反苏、反左翼文艺的评论家,从左翼阵营反叛者,英美集团的作家,以及所有中国传统艺术和文化的爱好者。惟有在少数场合中——譬如他写文纪念被军法处决的共产党青年作家——他才又真情流露地说话。

精神生活空虚

在鲁迅一生的最后两三年,肺病已深。卧病在床的日子不算,他每天都花了不少时间看报章杂志,从里面找寻文艺界和政界愚昧的事。从读报当中他就可以找到写一篇短文所需要的材料(有一段时期他几乎每天为《申报》副刊《自由谈》写稿)。

为弥补他因创作力枯竭而感到良心上的不安,他也勤于翻译(他共计译了二十余本日本、俄国及其他欧洲作家的作品,除了他晚年完工的果戈理名著《死魂灵》外,其他的都是二三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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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时期的鲁迅

他的日常消遣是到他最喜欢的内山书店去看书,或是收集和印行木刻画集。当我们重温鲁迅在上海的日常生活时,我们不禁会感到,他扮演不少角色——新闻评论者、辛勤的翻译家,或是业余的艺术鉴赏家——原想填满他精神生活上的空虚。

作为讽刺民国成立二十年来的坏风恶习来看,鲁迅的杂文非常有娱乐性,但是因为他基本的观点不多——即使是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他十五本杂文给人的总印象是搬弄是非、啰啰唆唆。

不够格的讽刺家

我们对鲁迅更基本的一个批评是:作为一个世事的讽刺评论家,鲁迅自己并不能避免他那个时代的感情偏见。且不说他晚年的杂文(在这些文章里,他对苏联阿谀的态度,破坏了他爱国的忠诚),在他一生的写作经历中,对青年和穷人——特别是青年一直采取一种宽怀的态度。

这种态度,事实上就是一种不易给人点破的温情主义的表现。他较差的作品都受到这种精神的浸染,譬如在小说《孤独者》里,主人翁就沉溺在这种有代表性的梦想中: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特地乘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的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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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第一人称叙述者的这个比喻,代表一种真理。作为达尔文主义者和讽刺家的鲁迅,对它是接受的,但是在他的作品中却故意压抑这种真理。他的一般态度,总结在《狂人日记》中的一句话:“救救孩子。”

他在1928 年所写的一封公开信中,充分地表露出他感觉到自己这种思想的不一贯:

至于希望中国有改革,有变动之心,那的确是有一点的。虽然有人指定我为没有出路——哈哈,出路,中状元么——的作者,“毒笔”的文人,但我自信并未抹煞一切。

我总以为下等人胜于上等人,青年胜于老头子,所以从前并未将我的笔尖的血,洒到他们身上去。

我也知道一有利害关系的时候,他们往往也就和上等人、老头子差不多了,然而这是在这样的社会组织之下,势所必至的事。

对于他们,攻击的人又正多,我何必再来助人下石呢?所以我所揭发的黑暗是只有一方面的,本意实在并不在欺蒙阅读的青年。

这是一段很动人的自白:鲁迅违背自己的良知,故意希望下等阶级和年轻的一代会更好、更不自私。他对青年的维护使他成为青年的偶像。

就长远的眼光看来,虽然鲁迅是一个会真正震怒的人,而且在愤怒时他会非常自以为是,他自己造成的温情主义使他不够资格跻身于世界名讽刺家——从贺拉斯、本•琼森到赫胥黎——之列。

这些名家对于老幼贫富一视同仁,对所有的罪恶均予攻击。鲁迅特别注意显而易见的传统恶习,但却纵容、甚而后来主动地鼓励粗暴和非理性势力的猖獗。

这些势力,日后已经证明比停滞和颓废本身更能破坏文明。大体上来说,鲁迅为其时代所摆布,而不能算是他那个时代的导师和讽刺家。

本文选自《中国现代小说史》

夏志清

李欧梵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