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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韩愈振兴家族、复兴国家的朴素愿望出发,他极度渴望能通过读书登第为官,但从贞元初年他参加科考的经历可以看出,实现理想是充满困难的。

史载,唐德宗贞元二年(786),韩愈自宣城到长安投奔其族兄韩弇,韩弇向自己的上司河中节度使浑瑊推荐他,一无所获。次年,因吐蕃入寇,战事十分不利,德宗派浑瑊在平凉川和吐蕃会盟。但不料这场会盟竟是吐蕃人的阴谋,当浑瑊身着礼服、仅带着60骑前来之时,埋伏在会场附近的数万吐蕃军一拥而上。最终除了浑瑊“仅得免”外,其余人等或死或降,韩弇也因为这场劫盟事件英勇殉国。这一年韩愈在长安第一次参加进士科考落第,加之韩弇意外死去没有了依靠,一时间窘迫非常。机缘巧合之下,韩弇的前上司北平郡王马燧对韩愈心生怜悯,故而韩愈“获幸于北平王”(韩愈《猫相乳说》),得以勉强维持在长安的生活。但一直到贞元五年(789),韩愈连续两次科考还是无法中第,只能回到宣城,直到贞元八年(792)第四次应举,才因兵部侍郎陆贽的青眼,最终擢进士第。因唐代科举,取得进士功名后并不能立即授官,需要再经吏部选考才能真正接到任命。故而接下来的三年间,韩愈又三次参加吏部博学宏词科考试,却都以失败告终。贞元十二年(796),落魄已极的韩愈最终只能接受宣武节度使董晋的推荐,出任宣武节度使观察推官。

这十年的蹉跎岁月,在韩愈的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尤其是他自幼得寡嫂郑氏抚养,“微嫂之力,化为夷蛮”,其进取功名实则也为了在郑氏膝前尽孝。但贞元九年(793),韩愈第一次在吏部试中失败之后,郑氏积劳成疾,因病去世,韩愈仓皇之间回到河阳奔丧,之后作《祭郑夫人文》寄托哀思。从此祭文的字里行间能看出他内心的愤怒与不甘,他自陈为了获得功名奔走权门,是“苟容躁进,不顾其躬”,做了很多自己所不齿的事情,这一切都是为了“禄仕而还,以为家荣”。但不料再次返乡却“乃睹灵车”,他恨自己“有志弗及,长负殷勤”,这种遗憾与痛苦,成了韩愈性格中难以磨灭的一部分。

这种“苟容躁进,不顾其躬”的证据,自然也以文章的形式保留下来。如其拜谒文《上京兆尹李实书》,就说了很多违心话:

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阁下者。今年以来,不雨者百有馀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百坊百二十司、六军二十四县之人,皆若阁下亲临其家。老好宿赃,销缩摧沮,魂亡魄丧,影灭迹绝。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

李实是道王李元庆四世孙,依靠宗室身份才得以为官,人格颇为卑劣,《新唐书》本传云其在山南东道为官时“刻薄军费,士怨怒,欲杀之”,只能“夜缒亡归京师”,之后累进司农卿,擢拜京兆尹,更是“怙宠而愎,不循法度”。贞元十九年(803)关中旱灾,他依然欺上

瞒下,聚敛财富,向唐德宗说“岁虽旱,不害有秋”,这足以与玄宗天宝后期关中雨灾时杨国忠说的“雨虽多,不害稼”相提并论了。而韩愈此文却吹捧他“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如阁下者”,可以让“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可以说是极为肉麻。但之后韩愈功成名就,在

修《顺宗实录》时,对李实的评价就客观了起来:

(李)实谄事李齐运,骤迁至京兆尹。恃宠强愎,不顾文法。是时春夏旱,京畿乏食。实一不以介意。方务聚敛征求,以给进奉。每奏对,辄曰:“今年虽旱,而谷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人穷至坏屋卖瓦木贷麦苗以应官。优人成辅端为谣嘲之,实闻之,奏辅端诽谤朝政,杖杀之。

这种自相矛盾让宋以后的士大夫很难理解,如罗大经《鹤林玉露》谈到《顺宗实录》,诧异道:“与前书一何反也。岂书乃过情之誉,而史乃纪实之辞耶?然退之古君子,单辞片语,必欲传信,宁可妄发!而誉之过情,乃至于此,是不可晓也。”魏了翁在《经外杂抄》中也

说:“韩公每是有求于人,其词辄卑谄,不可据。”相应地,韩愈为求官三上丞相书,也让宋代文人无法接受,司马光云:“观其文,知其志,其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如此。”南宋张子韶也说:“退之平生木强人,而为饥寒所迫,累数千言求官于宰相,亦可怪也。至第二书,乃自比为盗贼管库,且云‘大其声而疾呼矣’,略不知耻。”

但实际上,结合《祭郑夫人文》中韩愈的话,就不难理解这种矛盾了。童年时期的创伤使得韩愈确实展现出某种“登第狂”的倾向,对李实的阿谀也好,对宦官俱文珍的吹捧也罢,他心里实际是知道对错的,但实现个人的人生理想、复兴家族的愿望压倒了一切,使得他不得不在窘迫的岁月里有所“从权”了。这种压倒一切的愿望,使得韩愈之后在教育儿子的时候,依然是以功名利禄言之。

如其《示儿》一诗,言“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酒食罢无为,棋槊以相娱。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言辞当中对自己显贵后的生活扬扬自得;《符读书城南》一诗则更为过分,在诗中他说“两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但由于“学与不学”的关系,“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飞黄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艳羡富贵之意更是溢于言表,这大异于传统儒家安贫乐道、不汲汲于富贵的道德旨趣。以韩愈为偶像的苏轼,在读到这些诗作后,也不得不说:“退之《示儿》,所言皆利禄事。至老杜则不然,皆事圣贤事也。”前文提到的韦绚《刘公嘉话录》中,讽刺韩愈之子韩昶颇为暗劣,将史传中的“金根车”臆断为“金银车”并改之,可见韩愈之教子是较为失败的。

本文摘自《唐宋八大家文学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