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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杜兰特(Will Durant,1885-1981),美国著名学者,普利策奖(1968)和自由勋章(1977)获得者,主要著作有《世界文明史》等。

《哲学的故事》是威尔•杜兰特的成名力作,最经典的哲学入门读物,让深奥的哲学立刻生动起来。《哲学的故事》用讲故事的方法,介绍有史以来的主要哲学家的生平及其哲学观点,从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叔本华、尼采再到柏格森,罗素、杜威等。在阐述每位哲学家思想的同时,生动地介绍了他们生活的时代背景、生活境遇和情感经历。

以下文字选自《哲学的故事》第7章《叔本华》,全文4万多字,建议收藏,之后再找时间阅读。

第七章 叔本华

一、时代背景

为什么十九世纪上半叶涌现出那么一大批为时代代言的悲观主义人物?他们中有诗人——英国的拜伦、法国的缪塞、德国的海涅、意大利的莱奥帕尔迪[1]、俄国的普希金和莱蒙托夫[2],有作曲家——舒伯特、舒曼、肖邦,甚至包括后来的贝多芬,尽管实为悲观主义者的他总是试图证明自己是个乐观主义者;最重要的是,那个时代诞生了一名影响深远的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

毋庸置疑,革命失败了。欧洲的灵魂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朝气。那个被称作“乌托邦”的新天堂曾经耀眼夺目,甚至让人们忘记了诸神的黄昏[7],但现在,乌托邦渐渐远去,隐退至黯淡的未来,唯有年轻人的眼睛仍可看见;老人们追随了它这么久,如今眼见人类希望破灭,深感自己被命运捉弄,不得不放弃。

年轻人可以放眼未来,年长者可以缅怀过去,但多数人却迫于当下的生活,而当下已是一片废墟。为了这场革命,多少英雄、多少信徒拼死奋战!全欧洲的青年人都对年轻的共和国心向往之,把对共和国的希望作为自己的精神食粮——直到“革命之子”见异思迁,做了反对势力的女婿[8]。

在那些理想破灭的苦难日子里,许多穷人寄希望于宗教,倚着宗教的肩膀舔舐自己的伤口,大部分上层阶级已信心尽失,望着满目疮痍的世界,无法相信生活的天空其实可以更广阔。殊不知,在这广阔的天空里,即使病入膏肓,只要沐浴在仅剩的正义和美丽中,也会痊愈。更令人难堪的是,1818年,人们视野之内的这个可悲星球竟掌握在仁慈而又智慧的上帝手中,真是难以置信。

靡菲斯特[11]胜利了,浮士德们陷入了绝望。伏尔泰播下的种子鼓动了这场席卷整个欧洲的龙卷风,该由叔本华来收获果实了。

上帝啊!还要多久才能结束?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场规模空前的灾难难道是正义的上帝对人类理性和信仰缺失的复仇?是上帝对悔罪智者的召唤,召唤他们在古老的美德——信仰、希望和仁慈面前屈膝?施莱格尔沉思了,还有诺瓦利斯、夏多布里昂、缪塞、骚塞、华兹华斯、果戈理,他们一个个像归家的浪子,兴高采烈地重新皈依古老的信仰。

但也有一批人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们认为,欧洲的混乱恰恰体现了宇宙的混乱,神圣的秩序、天国的希望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上帝——即使真有上帝——是个睁眼瞎,笼罩整个地球的其实是邪恶。于是,拜伦、海涅、莱蒙托夫、莱奥帕尔迪走来了,还有我们伟大的哲学家——叔本华。

1788年2月22日,叔本华生于但泽,父亲是有名的商人,脾气暴躁,但精明能干,个性独立,热爱自由。

1793年,叔本华五岁,因为当时但泽被波兰吞并,当地人失去自由,于是举家迁往汉堡。叔本华是在浓郁的商业氛围里长大的,在父亲的要求下,他选择了经商,但很快便放弃了。

尽管如此,这一短暂经历却在叔本华身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记:率直的性格、思维的现实主义倾向以及对世界和人类的深入了解。这一切使叔本华不同于学院派哲学家——这些哲学家也正是他所瞧不起的。1805年,叔本华的父亲自杀身亡。他的祖母已在他父亲去世之前死于疯癫。

叔本华说:“人的性格、意志遗传自父亲,智慧遗传自母亲。”[13]

叔本华的母亲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后来成了一名小说家,名噪一时。她是个性情中人,但脾气暴躁,而叔本华的父亲却枯燥乏味,所以两人的生活并不愉快。叔本华的父亲一离世,母亲便开始追求自由性爱,搬到魏玛,因为魏玛的社会氛围正好契合她的这种生活方式。

对此,叔本华就像听说母亲再婚的哈姆雷特,反应异常激烈,他跟母亲大吵了一场,但也正是这场争吵,让叔本华学到了许多关于女人的片面真理,叔本华甚至还将这些“真理”用于他的哲学思辨。

最后两人决定分开居住,叔本华只在母亲举办家庭招待会时才前往她的住所,而且仅以客人的身份出现。其实,叔本华和母亲在当时并不相互仇视,两人都能做到彼此像陌生人一样,彬彬有礼。

叔本华认为:“说到底,拿破仑只是大胆地表达了他对自己的信任以及对生命的贪求,这些,正是柔弱的凡人内心向往,但竭力掩饰的。”[20]叔本华没有上战场,他来到乡下,完成了自己的哲学博士论文。

他踌躇满志地把初稿寄给出版商时说,这部书绝不是对旧有思想的重复,书里都是独创的想法,全书结构紧凑、条理清楚,“明白易懂,充满了活力和美感”,而且,“将来,会有一百本书因我的书而面世”[22]。

这一蛮横的宣言充满了自负,但说得也千真万确。多年以后,叔本华深信自己已经解决了哲学的主要问题,他想到把纵身跳下深渊的斯芬克斯[23]形象刻在自己的图章戒指上,因为斯芬克斯曾经承诺,如果自己的谜语被解开,她将跳崖而死。

在《论名誉》(收录在《人生的智慧》里)这篇随笔中,叔本华援引了利希滕伯格的两句话:“这样的作品就像一面镜子:如果是一头蠢驴往里面看,你绝不能期望从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位天使。”“如果人的头和书相撞,有一样东西听起来中空,中空的会总是书吗?”显然,叔本华暗指自己写的是一部大作。

他继续说——听来就像虚荣心受挫:“一个人越是属于后世——换句话说,越是属于整个人类——他就越会与他同时代的人格格不入;因为他的作品不是写给这些人看的,而这些人唯有把自己看作整个人类家族的一员,才不会被作品里熟悉的乡土色彩吸引。”

然后,他开始变得像寓言里的狐狸那样说得娓娓动听:“如果台下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但音乐家得知他的听众几乎都是聋子,或者看到其中一两位听众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而鼓掌,他还会高兴吗?而且,要是他发现那一两位听众其实是被收买来为糟糕的艺人制造最热烈的掌声的托儿,他会说什么?”

叔本华告诉他,这枚金币是他的一个无声的赌注——如果英国官员在吃饭时能够谈点马、女人或者狗以外的话题,他就把这枚金币投进慈善箱。[27] 大学没有理睬叔本华和他的书,它们似乎在替叔本华验证他自己说过的话——所有哲学领域的进步都来自大学校园之外。

叔本华那坦诚的个性、令人振奋的活力、绝不妥协的率直,着实令人仰慕!他的前人擅长抽象,针对不可见性的问题抽象的地方,搭建的理论大厦没有朝向现实世界的窗户;而叔本华,作为一个商人的孩子,他重具体、重应用,善于旁征博引,而且极富幽默感[28]。

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版序言里,叔本华写道: 对哲学最为不利的,莫过于一个时代不顾廉耻地把哲学当作达到政治目的的手段,当作谋生的手段……难道“生活在先,哲学在后”这句话真的是金科玉律、无可辩驳?这些绅士们渴望生活,渴望以哲学为生,他们像是受到指派,带着妻子儿女来投靠哲学……“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法则至今仍然行之有效;古人认为,利用哲学赚钱是诡辩学家的专长……人如果想赚钱,那他不需要别的,只需平庸即可……一个时代,如果二十年来一直把黑格尔那样的卡利班[29]式知识分子捧为最伟大的哲学家……那么,如果想让目睹过真相的人钦羡这种时代认可,那将是不可能的……

但是,真理永远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所以真理必须安静耐心地等待,直到那些拥有独特思维的极少数人来发现自己、欣赏自己……生命是短暂的,但真理的影响力是广大的,真理的生命力是强大的,让我们说出真理吧。

如果我们能够在学习唯物论的过程中保持头脑清醒,那么,学到它的高潮部分时,我们便会像奥林匹斯山诸神那样,突然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笑声,就像从梦中醒来,忽然发现了唯物论的致命伤——唯物论煞费苦心努力获得的知识,竟是唯物论的必要前提。

几乎所有哲学家都认为,心灵的本质在人的思想和意识之中,人是一种知性、理性的动物。“这是一个古老而普遍的根本错误,是人类捏造的第一个谎言……我们必须首先将之摈弃。”[42]

所以,逻辑是毫无用处的,从来没有人单纯利用逻辑来说服别人。即使是逻辑学家,逻辑也只是他们的生财之道。如果想说服一个人,必须诉诸他的兴趣、他的欲望、他的意志。大家想一下,我们对胜利会终生难忘,而对失败,我们一转眼就把它忘了,因为记忆只是意志的仆人。[47]

“另一方面,即使是最愚笨的人,当谈论的事物与他所想息息相关时,他的悟性也会立刻灵敏起来。”[49]

性格寓于人的意志中,而非理性中。人的性格也是一种不间断的目的和态度,这种目的和态度就是意志。在通俗语言里,“心灵”比“头脑”更受人们青睐,这是正确的。

使用者们知道(说他们“知道”是因为他们在判断时不作任何理性分析),“善良的意志”比清醒的头脑更深刻、更可靠。如果在流行语中说一个人“精明”“世故”“狡猾”,说明这个人不被信任、不被喜欢。

“高智商的人会赢得别人的钦羡,但永远不会被别人爱慕”,而且,“所有宗教都承诺要奖励那些拥有卓越意志或内心的人,而从未说过要奖励那些拥有聪明头脑或超强悟性的人”[54]。

人的肉体也是意志的产物。比如,血液能够独立制造血管。在意志的推动下,血液在胚胎体内流动,冲刷出一道道凹痕,这些凹痕越来越深,最终封闭,形成动脉和静脉。这种意志我们含糊地称之为生命。[55]

类似的还有,认识的意志形成大脑,抓握的意志形成双手,进食的意志形成人体的消化道。[56]

在睡眠中,大脑吸收养分,但意志不需要,因此,脑力劳动者对睡眠的需求是最大的。(但我们“万万不能因此而过度地延长睡眠时间,因为这样的睡眠不仅质量低下,而且纯粹是浪费时间”[60]。)

睡眠时,意志的全部力量集中于机体的保养和改进。因此,人体的一切修复以及所有对人体有利的转折点,比如病人身体的好转,都是在睡眠中发生的”[61]。

看来,布达赫[62]提出的“睡眠是人体的最初状态”一点都没错。人体胚胎几乎处于不间断的睡眠之中,婴儿也是如此,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睡觉。

生命是“一场与睡眠的抗争,第一回合,我们获胜,但很快,睡眠又占了上风。睡眠就像我们借来的片断的死亡,用于维护、更新白天消耗的那部分生命”[63]。

这样,我们就可以说,排斥和吸引、化合和分解、磁和电,都是意志。[66]

其实,恋人间的相吸和星体间相吸的力量是一回事。 至于地球上的生命,生命形式越是低等,我们就越难发现理性的作用,但意志并非如此。

想一下动物那惊人的技巧,虽然机械,但我们不得不感叹:意志如此优于理性!一头大象在人类的带领下走过欧洲数百座大桥,但遇到一座危桥时,它绝对不登上一步,即使看到众多马匹和人从上面走过;一只小狗不敢从桌上跳下来,它对跳下的后果的预测不是通过推理(因为它以前从没这样跳过),而是通过本能;猩猩会用它们找到的火堆取暖,但它们不会把火吃下。很显然,这些行为都是动物的本能,而不是推理的结果,是意志的表现,不是理性的表现。[69]

2. 生殖意志

答案是肯定的:意志能够战胜死亡。意志能够通过牺牲自己、繁殖后代战胜死亡。 一切正常的有机体在成熟以后都会为了完成繁殖后代的任务而加速死亡,从蜘蛛、黄蜂到人类,皆是如此。雌蜘蛛受精后,雄蜘蛛会主动让雌蜘蛛吃掉自己,而黄蜂会全身心地为后代搜集食物,尽管自己一辈子都没机会看到它们;人类为了孩子的温饱,为了孩子的教育,含辛茹苦,不辞辛劳。生殖是一切有机体的终极目标,也是一切有机体最强烈的本能。因为唯有通过生殖,意志才能征服死亡;而且,为了确保成功地征服死亡,生殖意志几乎是完全不受认识或反思的控制。

在这里,意志独立于认识,它总是盲目行事,似乎其本性就是无意识的……意志把焦点集中在生殖器官上,与代表认识的大脑针锋相对……生殖器官以延续生命为己任,确保生命生生不息。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希腊人和印度人都崇拜男性生殖器[71]……

一方在寻找配偶时,总会选择那些能够弥补自身缺陷的人,因为他们怕自己的缺陷遗传给后代……

因此,体弱的男人会寻找强壮的女人作为自己的配偶……如果对方的优点是自己所没有的,该方就会把这种优点视为美;如果对方的缺点也是自己所没有的,该方甚至也会视之为美。[75]

因此,由父母包办的婚姻往往比基于爱情的自主婚姻更为幸福,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反对父母意愿、为爱情而结婚的女子也是令人赞赏的,因为“她选择了最重要的东西,她的行为符合大自然的精神(更确切地说,符合人类物种的精神),而包办婚姻完全出于父母自私自利的目的”[78]。

爱情是最佳的优生基础。爱情是大自然设下的骗局。在婚姻中,爱情会慢慢消逝,人类对爱情的幻想也会随之烟消云散。唯有哲学家才能在婚姻中感到快乐,但哲学家是不结婚的。

有这样一样东西,它只对整个物种有价值,但如果该物种的一个个体认为这样东西对其个人也有价值,这样东西便会成为他的幻想。人的激情便依赖于这种幻想,没有幻想,就没有激情。

所以,物种在达到自己的目的以后,大自然设下的骗局也就消失了。此时,这个个体会发现自己上当了。如果彼特拉克[79]的渴望得以实现,我们便读不到他的诗歌了。[80]

个体是物种延续的工具,这种个人相对于物种的附属关系还体现在个体生命力对生殖细胞的依赖上。

生育是整个过程的最高点。生育完成以后,该个体的生命将迅速或者缓慢地衰亡,而新的生命则确保了物种的延续。将来,这个新生命也将经历同样的生育、衰亡的命运……

因此,死亡和繁殖的交替就像物种的脉搏……死亡之于物种犹如睡眠之于个体……这就是大自然生生不息之道……整个世界以及世界的所有现象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意志的客观化,即表象,它与其他所有表象的关系相当于和弦和单音的关系……

在艾克曼的《歌德谈话录》(第1卷,第161页)中,歌德说:“我们的精神是这样一种存在,从本质上说,它是坚不可摧的,它的活动从永恒出发,绵延到永恒。它像天上的太阳,从世俗的眼光看,太阳似乎是落山了,但实际上,太阳永不落山,它依旧光芒四射。”歌德的这个比喻其实是我的,而不是我借用他的。[82]

事物越是变化,它就越是保持不变。

因此,历史哲学家必须能够看到所有事件的相同特征……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特殊情况,无论是什么样的外表、规矩、习惯,无论在何处,历史哲学家都必须能够看到那不变的人性……从哲学的角度看,只要读过希罗多德的《历史》,你就已经学习了足够的历史……

我们喜欢相信,一切历史都是有瑕疵的,一切历史都是今天这个荣耀时代的准备,而我们是这个时代的中坚和顶峰。这种关于历史演进的观点恰恰反映了我们的自负和愚蠢。“一般来说,每个时代的智者说的东西其实是一样的,而构成人类大多数的愚者也有他们的一套相似的行为举止,做着与智者相反的事。正如伏尔泰所说,我们将任由这个世界愚蠢下去、邪恶下去,正如我们当初见到它那样。”[87]

人们都先验地认为,自己是绝对自由的,甚至在行动过程中。他们认为,自己可以随时开始另一种生活方式,也就是说,他随时可以成为另一个人。

究其原因,首先,意志本身意味着欲求,而且它总是眼高手低。一个已经实现的愿望总是伴生着十个没有实现的愿望。欲望是无限的,而欲望的满足是有限的。“欲望就像扔给乞丐的施舍,今天把他喂饱,是为了让他明天继续痛苦……如果我们的意识被意志填埋,如果我们怀着无限的希望和无尽的恐惧,在种种欲望面前屈服,如果我们心甘情愿地服从意志,那么,我们就永远得不到持久的快乐与和平。”[90]

一切满足,或俗话说的幸福,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消极的……我们并未完全意识到我们已经拥有的幸福或优势,我们对它们也不甚珍惜,我们将它们视为理所当然,因为它们仅仅是通过抑制痛苦消极地满足我们。

唯有失去它们时,我们才懂得它们的价值;而欲求、穷困、苦痛,都是积极的东西,能与我们直接交流……如果不是因为痛苦跟愉悦息息相关,犬儒主义者为何会极力反对任何形式的愉悦?……法国一句谚语也道出了同样的真理:“更好”是“好”的敌人——见好就收。[94]

因此,“人生就像一个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左右摆动……当人类把所有的痛苦和煎熬化为地狱这个概念时,留给天堂的就只有无聊了”[96]。

我们的人生越是成功,我们就越是无聊。“欲求是普通大众无休止的痛苦之源,而无聊则是上流社会的痛苦之源。对于中产阶级,休息日代表着无聊,工作日则代表着欲求。”[97]

有着完整神经系统的脊椎动物能够感受到强烈的痛苦,而且痛苦会随着智力的发展逐渐加深。因此,随着认识能力的提高,意识逐渐强烈,痛苦也会相应地加深,到了人这里,痛苦便是最为深重的。而且,一个人对世事越是清楚,也就是说,一个人越是理智,他就越痛苦。天才是最痛苦的。[98]

因此,我们可以说,谁增加了知识,谁就增加了人类的痛苦。此外,人类的记忆能力和预测未来的能力也能加深人类的苦难,因为我们的大部分痛苦来自对过去的反思以及对未来的预见,痛苦本身其实很短暂。与死亡相比,人类因为想象死亡所受的痛苦要多得多!

最后,人生之所以不幸,是因为人生就是一场战争,这点至为重要。在大自然中,争端、竞争、冲突,甚至不是今天你死就是明天我亡的现象随处可见。每一个物种“都会为了占有其他物种的物资、空间和时间而战斗”。

因此,生存意志四处捕食,但最终都是在向自己开刀,不同形式的意志互相蚕食。直到最后,当人类降服了其他所有物种,人类便把自然视为工厂,为己所用。但是,即使在人类内部,斗争也相当明显,人类的斗争发生在意志的各种变体之间。我们发现,人是吃人的狼。

如此痛苦的人生图景,我们如何还能忍心思考人生?我们的人生依赖于我们对人生不完全的认识。

但丁描写地狱的素材,除了来自我们的现实世界,还能来自哪儿?但丁正是根据我们的世界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地狱。但另一方面,当但丁试图描写天堂和天堂的幸福时,却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因为我们的世界根本无法提供相应的素材……一切叙事诗或戏剧诗,都无法描绘永恒、完美的幸福,它们能描绘的只有人类为了幸福所做的挣扎、努力、奋斗。

诗歌里,英雄们为了实现目标,上刀山、下火海,而目标一旦实现,幕布也会匆匆落下——既然目标已经实现,一切便应结束,否则,观众看到的只有失落的英雄。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从目标的实现中得到幸福,而现实并非如此,目标实现以后,他还是以前的他。[100]

不论婚前还是婚后,我们都不幸福;不论独处还是群居,我们都不快乐。我们就像一群为了抵御严寒而聚在一起的刺猬,靠得近了,不舒服,离得远了,又冷得刺骨。人生真是有趣!“如果我们纵观整个人生……而且把焦点放在人生那些最显著的特征上,我们会发现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悲剧,但如果我们细细观察,人生又充满了喜剧的种种特征。”[101]

这种毁灭性的破坏在地球上至少发生过三次,而将来,发生的频率也许还会增加。里斯本大地震、海地大地震、庞培的毁灭,归根究底,地球是在调皮地告诉我们:一切皆有可能。[102]

在这一出出悲剧面前,“乐观主义只是对人类灾难的嘲弄,尖酸而又刻薄”[103],“在《神义论》里,莱布尼茨气势宏大、有条不紊地对乐观主义进行了论述,但这部书除了触发伟大的伏尔泰写出不朽著作《老实人》之外,毫无价值。书中,莱布尼茨反复强调,‘坏事时而也会带来好事’,这一站不住脚的对世界苦难的开脱之词竟会在伏尔泰那里得以证实,这是莱布尼茨做梦也想不到的”[104]。

简而言之,“自始至终,人生都在将自己的本质展示给我们,试图告诉我们,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挣扎、努力、奋斗,一切好事都是虚幻,世界终归要毁灭,人生永远是投入多于收获”[105]。

要想快乐,我们就要像年轻人那样天真无知。在年轻人眼里,不论是按个人意志行事,还是自我拼搏,都是快乐的。那时的他们还没有发现贪得无厌、令人疲倦的欲望,他们还不知道,愿望的满足其实一点好处也没有,而且,失败是必然的。

我们的青春是快乐的。为什么这么说?部分原因在于,青年时期的我们在攀向人生高峰,还看不到死亡。死亡栖息在另一边的山脚下……在临近死亡的最后岁月里,我们每天都活得像死囚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向绞刑台……一个人只有在世上活得久了,才会懂得人生的短暂……

从生命力消耗的角度看;三十六岁以前,我们就像靠利息生活的人,今天花的钱明天可以靠利息挣回来;但过了三十六岁,我们的处境会变得和动用血本的投资人一样……正是这种对灾难的恐惧使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渴望拥有财富……因此,如果说青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那么,柏拉图在《理想国》开篇中所说的话更有道理,他说,应该把奖励献给老年人,因为人类遭受兽欲的困扰这么久,到了老年终于解脱了……

但是,还有一点不能忘记,当这种欲望消失时,人生的精髓也就没有了,剩下的仅是一个空空的外壳。或者从另一个角度看,人生从此就变成了一出喜剧,真正的演员已经退场,在台上继续表演的,是穿着同样服装的机器人。[106]

最后,我们与死神相遇。当一个人开始从经验中获取智慧时,他的大脑和身体也开始衰退。“一切只是昙花一现,一切都在匆匆地奔向死亡。”[107]

“在东方,暴君总会在华丽的衣饰里放上一小瓶昂贵的毒药。”[109]

正如神学是逃避死亡的避难所一样,疯狂便是逃避痛苦的避难所。“疯狂是人类忘掉痛苦记忆的一种途径”,是一种挽救生命的意识中断。

接下来,为了实现必然联系,沟壑会被随意地填满。疯狂便也因此产生。理性为了讨好意志,放弃了自己的本性。

于是,这个人便开始想象一些本不存在的事物。疯狂是对无法忍受的痛苦的遗忘,是“烦恼的本性”的最后杀手锏,这个“烦恼的本性”就是意志。[110]

1. 哲学

“对一个没有精神需求的人,我们可称之为庸俗者。”[115]

别人对你怎么看并不重要,因为说到底,人人都是孤独的。重要的是,孤独的我们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相比于外界,我们从自身获得的幸福要多得多……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怎么样,主要取决于我们怎么看它……

但人要达到这一点,必须能够将自己的部分生殖能力转化为理性能力。“天才需要拥有能够支配生殖能力的超常敏感性和感受力,这是成为天才的基本条件。”[132]

另一方面: 天才是纯粹客观的,也就是说,他们的头脑倾向于客观性……天才就是要将个人爱好、个人愿望、个人目标抛到九霄云外,在一段时间里完全摒弃自己的个性,从而使自己成为纯粹的认识主体,使自己能够用明澈的眼睛观察世界……

因此,在天才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知识对意志的支配;但在普通人脸上,看到的却是占支配地位的意志。而且,对于普通人,唯有在意志的推动下,他们的知识才会进入活跃状态,而且仅仅从个人兴趣和个人优势出发。[134]

所以,天才的秘密在于,他们能够清清楚楚、不偏不倚地感知到一切客观的、本质的以及普遍的东西。

正因为完全摒弃了个人因素,天才们才如此不适应这个务实、自私、充满意志的世界。天才们习惯于登高望远,所以看不到脚下,他们是轻率的、“古怪的”,他们总是抬头仰望星空,以至于会不小心掉入井中。

天才们不爱交际,因为他们总是想着那些本质的、普遍的、永恒的东西,而其他人想的却是短暂的、具体的、眼前的东西,他们在思想上缺乏共同点,因此无法交流。“一般来说,一个人喜爱社交的程度与其理性能力的贫乏程度及总体庸俗程度不相上下。”[136]

天才们会自我补偿,他们不像那些长期依赖外物的人需要他人的陪伴。“天才从所有美的东西中、艺术的慰藉中以及艺术家的激情中寻得乐趣……这些乐趣让他们忘怀生活的种种忧虑”,“补偿他们因意识清醒而日益增长的痛苦以及身处陌生人间的寂寞孤独”。[137]

但如此性情的结果却是,天才们不得不陷入与世隔绝的境地,有时甚至神经错乱。极端的敏感给他们带来痛苦、幻觉和强烈的直觉,这种敏感、孤独以及种种不适应结合在一起,足以切断心灵和现实之间的纽带。亚里士多德再次言中:“哲学家、政治家、诗人、艺术家似乎都有着忧郁的性情。”[138]

“经过在疯人院的一番努力调查后,我发现,许多病人都无可争议地拥有伟大的天赋,透过癫狂,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天分。”[141]

从这些半疯子或者说天才身上散发出来的,是人类真正的高贵气息。“就理性而论,大自然是最高贵的。大自然对人类的区分要比各国按照出身、阶层、财富或社会等级对人的区分要伟大得多。”[142]

大自然只把天赋给少数人,因为这种天赋会阻碍人生的正常追求,这种追求需要人们将精力集中在具体的、眼前的事务上。“即使你满腹经纶,大自然也希望你能去耕地;确实,对哲学教授的评估应该依据这样的标准;这样,教授们的成就便能符合所有人的合理期望。”[143]

艺术能将知识从意志的奴役中解放出来,艺术能使人忘记自我和自己的物质利益,艺术能提升人的理性,使理性在不受意志影响的情况下对真理进行思考。科学的目的是寻得普遍性,这种普遍性包含着各种特殊性,而艺术的目的却是创造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包含着普遍性。“正如德国艺术史家温克尔曼所说,即使是一张肖像画,它也应该是理想中的个人形象。”[144]

我们可以通过品味诗歌、欣赏绘画获得愉悦感,这种愉悦感在本质上来自我们的思考,一种不掺杂任何个人意志的思考。在艺术家眼里,莱茵河是迷人的,有着种种不同的风光,这些美丽风光不断刺激着艺术家的感官和想象,但在那些专注于个人私事的游人眼里,“莱茵河及其河岸最多只是一根线条,河上的桥梁仅仅是切断这根线条的一些线段”[146]。

艺术家使自己超然于个人关切,“从而获得一种艺术感知能力,这样他们在观看日落时,不论是身处监狱,还是皇宫,看到的日落都没有两样”[147]。

即使是对敌对对象,如果我们能够扑灭意志的火焰,对它们进行客观的审视,它们也会变得崇高。同样,如果悲剧能够带领我们走出苦海,使我们在更高处俯视痛苦,那么,悲剧便拥有审美价值。艺术通过展示瞬间和个体背后的永恒及普遍,减轻人生的痛苦。斯宾诺莎说得对:“如果人的理性能够看到事物永恒的一面,理性也就成了永恒的一部分。”[149]

佛教比基督教深奥,因为佛教把意志的寂灭看作宗教的全部,并宣扬涅槃是一切个人发展的目标。印度教教徒比欧洲思想家深刻,因为他们不从个人外在和理性的角度,而是从内在和直觉的角度来解释世界。理性细分一切,而直觉却统筹一切。印度教认为,“我”是幻象,即个人只是现象,唯一的实在是那“无限的一”——“那就是你”。“如果一个人在与任何人交往时都对自己说,‘那就是你’”,他必定拥有明澈的双眸、洁净的心灵,从而能够认识到,我们只是一个有机体的成员,我们只是意志这个汪洋大海中小小的浪花,“他将被赋予一切美德和祝福,并且走的是直接通往救赎的道路”[158]。

人生的终级智慧是涅槃,即将一个人的自我降至欲望和意志的最低点。世界的意志比我们的意志强大,所以我们要学会屈服。“意志越低调,我们所受的痛苦就越少。”[161]

“惊人的效果”是一个戏剧用语,但大自然似乎有意将这种效果加在年轻的女人身上。在女人的人生中,大自然会赋予她们美丽的容貌和迷人的魅力,代价是她们生命中的其余一切。

只有那些被性冲动冲昏头脑的男人才会把那些矮小、窄肩、宽臀、短腿的人称为女性,因为女性的一切美好都是伴随着男人的性冲动出现的。我们不说女性美丽,因为我们有更多的理由认为她们其实并不美。

不论对音乐、诗歌,还是对艺术,她们都不敏感。如果她们为了取悦他人而假装敏感,那么,她们只会成为他人的笑柄……她们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纯粹客观的兴趣……即使是她们中最杰出的知识分子,也从来没有在艺术领域取得过真正具有原创性的成就,也从来没有在任何领域留给世界具有永恒价值的作品。[169]

亚洲人要聪明得多,他们坦率地承认,女人不如男人。“当法律赋予女性与男性同等权利时,法律也应赋予她们男人般的理性。”[171]

面对这样一种哲学,自然的反应便是想对叔本华、对他的时代作一番医学诊断。

叔本华从来没有想过,与其拒绝战斗,不如先战后败。叔本华不像阳刚、充满活力的黑格尔,他无心卷入斗争,也感受不到斗争的光荣。

叔本华渴望安宁,却时时生活在纷争之中,无论走到哪里,他目之所及都是斗争。他不知道,斗争的背后,还有乐善好施的邻里,无忧无虑、快乐生活的孩子,年轻的男子、翩翩起舞的女孩,甘于奉献的父母和爱人,慷慨养育世人的土地,万物复苏时的美丽春天。

伏尔泰是对的,他没有选择农妇般的无知和快乐,而是选择了婆罗门的“痛苦”智慧。我们期盼能够强烈深刻地体验生命,无论付出多少痛苦的代价;我们期盼探索人生最深处的秘密,即使最终幻灭。[184]

如果理性和哲学的功能不是否定意志,而是协调欲望,使之成为统一、和谐的意志的一部分,将会如何?除了作为协调作用下的统一物,如果“意志”本身是一种神秘的抽象,如“力量”一样模糊不清,又会怎样?

毕竟,叔本华让心理学家们看到了本能的深不可测及其力量的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