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锡坤
欧阳老师和我家是邻居，还有点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
自古以来师生情是很重要的，蒋介石不就是黄浦军校的校长，拉扯上师生关系笼络了不少人吗？
可是，我对我这个老师没有好心情，因为他仗着是邻居，对我管得特别严，要是我打架斗殴、迟到早退无故旷课不是扳着面孔训斥，就是跟我开小灶罚站，甚至动手打我。
可气的是当我上中学时，他也提拔上来，又当了我的老师。
原来他家是大地主，解放后虽然被打倒，家里一向重视孩子的教育，仍然让他读书，当然有学问啦。
也许看在是邻居，总是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常常愤忿然地说：“你看林姿多优秀，你怎么不向她学学呢？”
没多久就到了特殊年代，终于轮到他倒楣了。我和几个同学给他戴上高帽，逼他站在凳子上接受批斗，还冲上去打冷锤逼他把头低低些……
学校停课了，家里托亲戚帮忙进了县城当工人。我终于醒事了，下工夫自学考上大学，又回到县城当上了干部。
当然，我也很愧疚当年对欧阳老师的大不敬。我自然去找老师沟通，很快我们成了很好的师生关系。
有一天我去看他，只见他似乎有事求于我的样子，我让他但说无妨，他迟疑了好一会才说：“你一定有办法，跟镇上的干部说说，让林姿有个工作吧！”
我一听，如吞下一粒苍蝇屎。虽然也是邻居，也有点亲戚关系，但从小到大我和林姿的关系就不大好。
谁知一个乖乖女竟然混得太差劲。早听母亲说过，因为她母亲是镇供销社的售货员，她也算是城镇人。所以当停课闹革命时，她和一个知青恋爱了。可谁知那知青返城时，那家伙就抛弃了她。家里劝她拿掉孩子她不干，挺着一个大肚子错过了机会，所以没有弄到工作。她只好和还是农村人的父亲一起干农活。
现在父亲病死后，领导考虑她带着孩子要生活，父亲那份田地仍然让她耕种，可母亲年老多病，退休金又少，林姿真的太难了。
所以，看在亏欠欧阳老师的份上，我将林姿弄到镇百货商场上班了。
然而，时当下海潮兴起，我和几个朋友跃跃欲试，终于弄起一个公司来。几个月下来盈利丰厚，自然是兴高采烈。
一天，因为父亲逝世，我回去办完丧事后，顺便去拜访欧阳老师，才知道他已经退休了。
他告诉我，因为当年家庭成分不好，找的妻子是农村人，所以才成了我的邻居。谁知妻子身体不好没有儿女，现在全靠林姿常来照看，还说要成为他的干女儿呢！
我瞅着欧阳老师的高兴劲，也为他乐。心想老师真有眼光，怪不得打小就爱护着她。想不到这个我不喜欢的乖乖女，真还是个有良心的女人。
我正想打听林姿的近况：她的孩子有多大，难道那知青真的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吗？
没料欧阳老师又有求于我的样子，说：“小刚，你忙不忙？”
“我……”摆了摆头，说：“老师有事吗？”
“你，你去我家坐坐吧！”
我跟他去了。一进门，见家俱虽然旧，摆得很整齐，打扫得特别干净。
“老师，你的家好像比过去还要书香门第啦！”
他耸耸肩一笑，不禁一阵咳嗽，半晌才伸直腰说：“这……这多亏林姿呀！一来到家就手脚不停，真比亲生女儿还好。”
“她，她还是打算一个人过？难道为那家伙守清白一辈子吗？”
“嗨！你不知道，林姿这个傻女子，她和儿子相依为命，根本不考虑这档子事啊！”
我无以言对。
半晌，老师才说：“林姿也想出来干，她在百货店上班学会做生意了，想去批发百货自己卖，可手头没有什么钱。你是知道的，我的退休金不多，老婆一直又生病，没有存什么钱。”
我心里不大舒服：没有工作想工作，有了工作又折腾想找大钱。我不好说出，自己不就是受到下海潮的影响吗？林姿当然没有错。
“没钱靠借钱……”我咕噜道。
“她没有借钱的想法，是我为她想，所以……”
“那要多少呀？”
“我想开始不要心大，三五千足够了。”
“五千不算小数呢？”
“这……”他立刻显现尴尬。要知道那时万元户也不多哩！他又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也有妻子和孩子，而且你母亲也身体不好……”
我笑笑，分别时还是要了林姿的电话。说我回去商量商量，能够周转一定跟她打电话。
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让老师难堪。可他是多聪明的人，早看出我只不过是脱身之辞。
回到家后，我将前后情景反复回忆，突然脑海里似乎涌起波浪，林姿的身影仿佛从波浪中逐渐清晰起来。
是的，她不但关照老师，也关照我的父母。每次回家母亲都要摆她的好。只不过从小到大一直对她有存见，我从没有往心上去。
半个月后，我主动打了林姿的电话，我说从老师那里知道你的心愿，我决定跟你汇五千块钱来。
林姿当然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地说：“有你这个同学真好！我一定会感谢你的。”
我打着哈哈回着电话，心想自己的生意越来越大，才不要的什么感谢呢！
然而，世事如棋，什么都不是绝对的。没过多久，我的公司出事了。合伙人中有个家伙卷走了公司的大笔资金逃匿了。因为我是领头的，另外几个人不愿共渡难关，硬要撤资㪚伙。为此我不但退还他们的资金，还要砸锅卖铁也难还清银行的贷款。
屋漏偏逢连夜雨，妻子非要离婚。
我们刚租房而居，妻子带着女儿出门时，我要她多留几个钱，她横眉立眼地嚷：“我带个孩子容易吗？你好意思要我多点留钱！别忘了每个月给孩子的抚养费，法院的判决书明白写着的。”
我真是欲哭无泪，咕噜道：“好，好绝情啊！”
“绝情？你一个好手好脚的大男子汉，赶快找工作噻！”
只见她甩门而去，我差点崩溃了。这期间，我羞愧地将一切遭遇打电话告诉了母亲。她一直有病，顿时痛哭起来。之后，她说等身体好点了再来看我。
“别，别来，你来有啥用，反而添乱！”
我没头苍蝇一样不知过了好久，林姿打电话来，说欧阳老师走了。因为知道我的情况不好，老师不让她告诉他病重，所以走之后也没有告诉我。现在老师的后事已经办完了，办得还是可以的，教我不要难过。
我听完电话，不禁一个人在屋里哭了一场。
半个月后，第二天是周末，半上午，林姿突然来了。她说，“让我好找呀，问了好几个人，想不到你住在这个旮旯儿。”
我赶忙迎她进屋，埋怨她为什么不打电话让我去接？她微微一笑，说：“怕你心情不好，不许我来呀！”
我没接茬，便去跟她沏茶。
她接着杯子往桌上一放，从包里拿出一迭钱出来：“这是五万块，我想你是用得着的。”
“不，不要。我找到了工作，又是一个人，不缺钱。”
“拿着，不缺也拿着。那年你给我五千，现在我还你五万，让你占个大便宜不行吗？”
她明显是开玩笑，是要我开心。我顿时心头一热，禁不住热泪盈眶，说不出话来。
她转了话题，说老师跟你留下一封遗书，这次顺便带来了。
“遗书！”想到和欧阳老师的磕磕碰碰，加上我激动的心情，我泪下如雨地说，“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我撕开信封，掏出遗书一看——
“小刚，我这辈子最不遗憾的就是有你和林姿两个学生。我无儿无女，可你们心中一直有我。林姿更像亲生女儿，我太感谢你们啦！近来知道你有很大变故，我也为你着急，焦虑。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挺过来的，你是有能力的。不过，你最大的缺点是心眼太实，没有林姿稳重。要是你们俩能够取长补短，是一对不错的搭档。依老师的愿望，你们应该共患难，一起渡过美好的人生……”
林姿见我反复看着，却不作声，便问：“老师到底跟你写的什么呀？”
我把信我桌上一放，转身激动地一把抱住她，而她慌忙推开我，说：“你，你这是干嘛……”
只见她羞红着脸捡起信笺一看，吃吃地说：“早晓得是这个，我，我就不该拿来！”
我冲口而出：“难道，难道你让老师在那边失望不安吗？”
“哪，哪能……”她的脸更红了，忙垂下头说：“可，可人家的思想还没有准备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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