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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恩·罗德(以下简称罗德):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或许可以说,现代性的历史也是某种类型的“自我的历史”。所谓自我,即基本理性的个体,其作为独特的人,能掌控自己的行为,并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们不仅能将自己与更大的群体和事业联系起来,也能与其剥离。大多数时候,现代性抱持着一种“科学”真理观,即真理必然是单一的、普遍的、客观的;相应地,它主张人类自我的普遍性,声称要描述人们在整个历史中,在任何地方的存在方式。事实上,自我的观念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流变,也随着文化类型的差异而呈现不同的样态。我想稍后再来讨论“自我观念的变动不居”这一话题。我们现在可否试着诊断一下,自我在当今世界中的境况?自弗洛伊德尼采以来,西方思想在摒弃那种单一的、不可割裂的、独立自主和自我控制的个体观念上取得了长足进展——至少理论上如此。然而,在当下的社会实践中,我们对自我的理解似乎仍旧遵循一种相当简化的观念,即个体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主体。我无意在此谈论自我的“危机”,因为这个词近年来被大肆滥用。但,用你提出的“流动的现代性”这一条件加以审视,我们承袭下来的自我观念既不充分,也不合乎实际,这一点是非常明显的。

齐格蒙特·鲍曼(以下简称鲍曼):我对此没有异议。的确如你所说,“现代性的历史”也是一部“某种类型的自我”的历史。但究竟是哪种类型的自我呢?或者更确切地说,究竟是自我的哪种“存在形态”(existential modality)呢?依我之见,正是随着现代性的到来,自我的“存在形态”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我认为,自我的存在形态经历了三种意义深远的变化,抑或获得了三种崭新的现代品质。首先,自我成为人们关注、审视和沉思的对象。其次,自我是被人感知的实体,但与被人感知的其他实体分离开来,它是主体,后者则成为其感知对象。最后,自我的地位被提升,成为被新诠释出来的主体的主要客体,享有特权。须注意,这三种特性共同定义了“现代自我”。米兰多拉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他于1486年发表了一份标题炸裂的时代宣言《论人的尊严》,其中融汇了自我的这三种特性,使之注定成为一种自我应验的预言。标题中的“尊严”被解读为一种状态,让人联想到一种非凡且独特的“三合为一,以一合三”,即小提琴手、小提琴、听众兼鉴赏家之间的合并或联合。

鲍曼:“当我想到我短暂的生命被亘古亘今、无始无终的永恒吞噬——生命之短暂,‘宛如投宿一日的旅客即行消逝的记忆’,当我看到我所占据的狭小空间被我一无所知、亦对我一无所知的无垠空间吞噬,我意识到自己存在于此时此地而非彼时彼地,这既让我惊恐万分,又让我惊奇不已。”

伟大的帕斯卡尔代表他同时代的人,如此诉说道。他还说:“人的伟大源于人对自己不幸的认知:一棵树不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此,知道自己不幸是不幸的,但也是伟大的。”“与其他所有生物不同,我们知道自己终有一死,而且很早就对此有所认识”,因此我们必然生活在这种认知的阴影之下。我们意识到,与宇宙的永恒相比,人生的短暂可笑至极;与无垠的空间相比,我们囚居于弹丸之地的人生,悲惨至极。这意味着,我们知道“存在于此时此地而非彼时彼地是毫无道理可言的”。“毫无道理”等于“毫无意义”。但对于现代智人来说,无意义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状态。于是,人生就是要不断努力,填补那可怕的空虚,使生命变得有意义;要么就干脆忘记生命存在的无意义,或抑制这一想法,宣称其无关紧要,淡化它,或把它搁置一旁,暂且不理。简而言之,人类在意识到自己终有一死的前提下,努力使生活变得可以忍受,甚至值得一过。我们把这种不懈的努力称为文化。帕斯卡尔在人类共同的不幸命运中看到了人的伟大,他也称之为“文化”。

你刚才指出,现代自我的第四个特征,应该加上自我与时间的新型关系。这当然是正确的。因为我们现代人已经找到了治疗帕斯卡尔所哀叹的人类痛苦的良方。为了加强你的观点,我甚至可以说,寻求这样的良方并找到它们(或自认为找到了它们),是现代自我的首要特征。尽管死亡如影随形,构思出使人生值得一过的方法,一直是文化的主要动力,也是文化史一脉相承的主线。与前现代人相比,现代人解决这一问题的方式已经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