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丸沉没》是在9月6号上映的院线纪录片。上映后,豆瓣评分高达9.3分,是今年院线电影目前评分最高的一部,口碑虽然炸裂,11天的票房却仅有1500万。口碑与票房的倒置,是导演方励在此前早已预料到的局面,但他还是花了10年的时间将这段尘封往事打捞上岸,让更多的人看到。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重要的事。
《里斯本丸沉没》剧照
直到《里斯本丸沉没》上映,很多人才知道,原来韩寒在电影《后会无期》的片尾所写的歌词“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指的是里斯本丸号。
方励曾在《一席》中讲到,这个发生于82年前的沉船故事,是2014年陪韩寒去东极岛附近堪景时,听村里的渔民聊起的——一艘押送英军战俘的日军运输船被美军的鱼雷击中,在东极岛海域沉没,不到30米的海底,躺着八百多名英军战俘。然而,这艘船一直在茫茫大海中未被寻到,承载着1816名英军战俘的“里斯本丸”号当时发生了什么?后来被中国渔民救上岸的英军战俘以及后人过得怎样?方励当时震惊于历史对这艘沉船的失语。
方励被人熟知的身份是许多文艺片的制片人,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地理物理学者,曾在地球科学、海洋科学领域从业41年,参与过2002年打捞大连“5·7”空难黑匣子的任务。带着疑问与好奇,在2016年的夏天,他带队出海,在东极岛周边海域进行沉船搜寻。
此前,也有团队针对沉船坐标进行过搜查,但都一无所获。方励的团队在已有的明确坐标上往外扩了400公里,最终在记录的坐标36公里开外,通过声呐找到一艘沉船,与存档的里斯本丸的草图对比后,确定那便是当年沉没于海底的里斯本丸号。这一幕是纪录片的开场,随着寻得沉船,关于里斯本丸的历史故事慢慢展开。
图源方励在《一席》演讲
1941年12月,香港作为英国殖民地,驻扎着1.5万英联邦守军,日本袭击珍珠港之后,香港遭到了日军的进攻。最终,保卫战在持续了18天后,以盟军的失败告终,日军占领香港,并将8500名士兵关押数月。1942年的9月,日军征用货船里斯本丸号,要将其中的1816名英军战俘从香港运送到日本。按照《日内瓦公约》规定,交战状态下,运载战俘的船应当悬挂有红十字标记的旗帜,然而里斯本丸号并没有任何标识。
在中国东极岛海域附近,美军巡逻船发射的鱼雷击中船舱的尾部。日军为了防止战俘发生暴乱,将船舱封死,试图将船只拖拽上岸失败。经过了漫长的一夜之后,其中有一个船舱的战俘用一把长刀打开了舱门,第一批逃离的英军战俘被留在船上的日本敢死队员开枪射杀。此时,里斯本丸号正在缓慢下沉,赶来的日本军队对着手无寸铁的海上战俘又是一阵扫射,妄图掩盖事情真相。直到中国渔船到来,200多名渔民冒着危险从海中救起了384名英军战俘,828名战俘因中弹或溺水而遇难。
这是关于里斯本丸号沉没的历史事实。我们常常会在残酷的历史中读出客观的事件性写实,但却很难听到那些有血有肉的个体的声音。被囚禁在船舱底部,那些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战俘经历了什么?他们如何度过了那个绝望的漫漫长夜?在面对日本的疯狂杀戮时,他们又做了些什么?这正是《里斯本丸沉没》在还原和呈现真相的同时,为我们展开了具体且生动的关于人的故事。
历史的真实如何多角度还原与印证?方励的团队多年来辗转英国、加拿大、美国、日本和中国多地进行寻访、调研、采访,积攒了大量的素材。据说,我们目前看到的影片中故事只占所有素材的20%左右。记录片中出现的英国历史学家托尼·班纳姆(Tony Banham)后来也成为了该片的历史顾问,他曾在2006年出版了《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争悲剧》一书。托尼·班纳姆这样总结里斯本丸号的沉没:“整个事件如此真实但又如此具有‘三幕结构’式的戏剧性”。书中,他采访了十几位幸存者和家属。
托尼·班纳姆曾在书中写道,“这艘肮脏的小船上的死亡人数超过了三十年前泰坦尼克号死亡人数的一半,但后者引发了人们永恒的兴趣,还成为了全球票房最高的电影,而前者却被完全遗忘了。”在撰写这本书时,里斯本丸号的幸存战俘还有九人,在2018年方励开始拍摄纪录片时,幸存者只剩下已经99岁的丹尼斯·莫利(Dennis Morley)。
方励在采访中提到,这越发让他产生了急迫的使命感,如果所有的幸存者都离世,里斯本丸号上发生的一切将更彻底地被人遗忘。他把寻找幸存者,称为“抢救式”采访。纪录片的前半部分,从打捞沉船到寻找幸存者,采用了新闻纪实的方式带领观众穿越历史的疑云。通过花钱在英国报纸上刊登广告,接受BBC的采访寻找幸存者,团队收到了300多封电子邮件,其中一封令人意外,来自一位已经移居加拿大的98岁幸存者威廉·贝宁菲尔德(William Beningfield)。丹尼斯·莫利与威廉·贝宁菲尔德的个体口述,成为了纪录片中最重要的微观视角,他们还原了那晚发生的一切。
那个夜晚,海面平静,月光皎洁,载满了英军俘虏的三个船舱却犹如地狱:狭窄的船舱里,人挤人,病号无数,空气污浊,闷热难当,在遭受鱼雷重创之后,日军停止了供应食物、水和照明,甚至用木条和帆布将船舱钉死。黑暗中,海水不断涌入三号船舱,战俘们不得不四个人一组进行人工水泵排水,然而海水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入船舱,排水效果杯水车薪。
三个船舱之间,通信兵通过敲击摩斯密码彼此询问情况。货船沉没时,那些因为伤病无法及时逃出船舱的士兵们在绝望中唱起了《漫漫长路至蒂珀雷里》(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随着两位幸存者的讲述,如何在纪录片中还原现场成为了一个难题,方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通过三维建模打造了动态的军舰、货船、海洋和天空,人物则采用二维的方式,只有镜头移动,人物不动,这种特别的动画方式让观众置身于现场,真实地感受到了那一夜的漫长与恐惧。
八年之间,摄制组走访了近百个英国小镇,采访了150多个战俘后人的家庭。影片中,家属们的回忆拼凑出一个个具体且鲜活的故事,那些遥远的记忆里,是亲人们等待与梦碎的声音。至此,那些死于里斯本丸号的年轻人不再是历史文献中冰冷数字的组成,他们有家庭,有情感,更有梦想。
被俘的二十二岁的哥哥给只有五岁的弟弟写了一封信,把母亲和家托付于他,皱巴巴的信在弟弟钱包里一放四十年;一名士兵为了在战俘营里留下妻子的照片,冒着危险故意砸坏一名日本士兵的墨镜,将照片藏匿于镜框里贴身保存;爱上中国女孩的英国士兵在上船前给家里寄去女孩的照片,兴奋地和家里讲述了在异国寻到的真爱,事发后,有人联系到女孩发放补偿金时,她却含泪让人把抚恤金寄给了远在万里之外的男孩的家人。历史是遥远且残酷的,只有走近每一个亲历者,历史的解读才有了更动人的意义。
作为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的视角是中立且客观的。不仅有幸存者和家属的口述,也有来自中、日、美各方的采访。摄制团队找到参与救援的渔民林阿根时,他已经是当年最后一个亲历者,已经94岁,在他以及参与救援的渔民后代口中,得知当时下海救援的渔民,划着自家的小舢板,一条船上救10名战俘,从早晨到中午才最终完成了救援,尽管渔民的生活十分穷困,村里上下还是拿出了家里所剩不多的粮食,并帮助三位英军藏匿于海边的洞穴,最终辗转到英国驻重庆大使馆,揭露了日军罪行。
日本方面,重要视角包含了通过侦探社寻找到了当年里斯本丸号船长经田茂的女儿。在女儿的记忆中,父亲被判七年有期徒刑回到家之后,每天要抽50多根烟,直到睡着了嘴上也叼着烟,子女们此前对于父亲经历了什么毫不知情。
影片甚至直面了观众最关心的问题,采访了日本军事协会会长黑泽文贵,让他分析日本当时为何在遇到美军攻击后,选择封住舱门以及射击海上战俘。在美国,纪录片走访了按下鱼雷发射按钮的鲈鱼号潜艇的机械师加菲尔德的家人,他在得知里斯本丸号上有这么多盟军后,甚至得了战后应激创伤而退伍。通过英军战俘的回忆,在一次幸存者的聚会上,当加菲尔德与幸存者们抱头痛哭,而这一切,在他去世之后,他的子女们才从方励这里得知沉默的父亲被噩梦纠缠的一生。
正如影片的拍摄顾问莱恩·费恩祺所说,这段历史同时展现了人性最糟的一面和最好的一面。
影片最后,十几位英军战俘的后人来到了东极岛海边,他们都已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他们终于站在了与亲人最近的土地上,能够在82年后郑重地做一次告别。三位亲历者已经在2021年陆续离世。电影结束时,很多观众没有离开,直到完整地看完了1816名英军与200位参与救援的渔民的名字,这部纪录片即是他们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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