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晋国600年》

作者:韩鹏杰

晋国600年》分为四册,生动讲述了先秦时期晋国六百余年历史,厘清了晋国政治制度演变的逻辑,深刻剖析了晋国兴、盛、衰、亡的历史原因。作者立足于古籍史料,同时参考了历史学界的主流观点,绘声绘色地讲述了晋国权位之争、制度之变和春秋争霸故事,并常佐以精彩点评,以晋国的霸业兴衰为中心展现了春秋时期云谲波诡的历史画卷。

此书为2024年刚发行的新书,现摘录一章供大家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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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600年1:周礼秩序的解构与

第三章 “国无公族”制度的成型

第一节 手足相残

献公之忧

晋献公是在其父亲武公统一晋国两年后即位的,依照晋武公伐灭夷国以及晋献公几位公子的年龄来推算,其即位时应正值壮年,在政治上还不很成熟,而他身边的宗族们却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功臣元老,这就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按照《左传》上的说法,晋献公即位初期面临着被“桓庄之族”逼迫的局面,这与晋昭侯即位时受曲沃桓叔压迫的旧事颇有些类似。

这里的“桓庄之族”,指的是晋献公的近支亲族。其中的“桓”是其高祖曲沃桓叔,“庄”是其祖父曲沃庄伯,他们的后裔中除了国君(晋武公)一系之外的其他子嗣后裔被统称为“桓庄之族”。桓庄之族在内战中与国君一系同仇敌忾,为曲沃最终统一晋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一旦战争结束,功臣贵勋的分配问题就成了新统一的晋国所面临的最大难题。

帝制时代的开国君主通常都面临着功臣安置的难题,为了处理这些疑难问题,开国君主们也都绞尽脑汁。比较粗暴的一种是诛杀,比如刘邦和朱元璋,他们的“创业团队”都是在“造反”的过程中临时拼凑起来的,个人情谊没有那么深厚,只要有潜在威胁的就一律杀掉。第二种是转移安置,比如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因为都是前朝里带兵打仗的将领,说些好听话送些礼物就可以轻易解除威胁。要说最有手腕的,当还要数唐太宗了,对同样出身“关陇集团”门阀世家的贵族们,又是送锦旗唱赞歌,又是进行再就业辅导,不知不觉间就把他们手中的实权给卸掉了,算是最为圆满的。

晋献公与后世的帝王也有着同样的忧虑。“曲沃代翼”的内战刚刚结束,与之有近亲关系的“桓庄之族”在内战中建立了功勋,此时都亟待分封。在大规模的利益分配面前,公平性是一个永远都绕不开的话题。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劳苦功高,需要得到比别人更多的赏赐,而如何对各人的功勋进行量化,并以此为基础做出公平合理的分配,就变成了晋献公面临的头等大事。

这可让晋献公犯了难,若是晋武公还在,以他的权威分配土地,即便是不公平,也没有谁敢说什么。晋献公没有经过多少战火的历练,自然也没有能够服众的权威,因此无论他出什么方案,都会有人跳出来表示反对。而更让事情雪上加霜的是,曲沃以小宗取代大宗,国家的权柄几乎都操持在“桓庄之族”手中,先代的公族如栾、先、籍、祁、郤等氏大多都不显达,又使得他缺乏制衡“桓庄之族”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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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蒍之计

正当他无计可施的时候,一名在晋国供职的异姓大夫,给晋献公提出了一个妙计。这个人名叫士蒍,字子舆,其先祖是原来在唐国的土地上世代繁衍的唐尧后裔。周宣王年间,时任杜伯被天子所杀,他的儿子杜隰叔跑到晋国担任士师(也即法官),其后代也一直世袭士师的职务,成为晋国的“祁姓士氏”家族,此时担任士师的就是这位士蒍。

在以公族为主体的政治体系中,士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不存在亲情血缘的羁绊,在处理问题的时候也就多了一分肃杀之气。他的建议很简单,只有四个字:斩草除根。

这个建议的确过于惊世骇俗。春秋初年,东方各国内乱不断,宗族之间为了争权夺利互相残杀的事迹屡见不鲜,但还没有谁狂妄到敢把整个公族连根拔起。因为在当时的政治条件下,擅杀亲族不仅是一条了不得的罪名,更是一条通往毁灭的道路。

一方面,周代的宗法制讲究“亲亲尊尊”,国家本身就是通过以血缘为纽带的等级秩序构建起来的。国君在任命官员、分封土地的时候,都要以此作为首要原则。在这个框架之下,没有明确的罪责却要杀掉至亲和地位尊贵的人,在舆论上会受到很大的压力。另一方面,诛杀手握重兵的功勋贵戚是一项宏大且极具危险性的系统工程,很难保证行事万无一失,一旦处理不慎就极易反噬自身。

也正因为如此,晋献公在听到这个计策的时候,多半会有所犹豫。但士蒍却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只要去掉了富子,其余的公子们也就好对付了!”

关于士蒍所提到的“富子”,史料上没有任何关于他生平事迹的记载,但从士蒍的判断来看,这名“富子”显然是群公子中的核心人物,是最有权势、最富智谋,也最有可能危及君权的人。

至于他是如何对付“富子”的,《左传》中只提到了一个字“谮”。也就是在群公子中制造对富子不利的流言,离间他与群公子之间的关系,然后假手于“桓庄之族”将富子驱逐。

法国心理学家勒庞在《乌合之众》一书中曾指出,当一个孤立的个体融入了群体之后,他的个性就会被这个群体所淹没,从而产生智力下降、自信倍增、情绪激动等特征。群体当中的领袖,必须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一个能够提出断言的人,他的行动能够直接带动整个群体成员追随和效仿。

作为世代以司法工作为主业家族的继承人,士蒍大概称得上是一个深谙人性的行家里手,也是一个玩弄心术和贩卖焦虑的高手。在以“桓庄之族”组成的群体中,“富子”就是那个具有超强意志和决断力的领袖,而士蒍要做的就是打破“富子”身上的光环,并进一步取代其在群体中的领袖地位。

正是通过这样的手段,士蒍于晋献公六年(前671 年)首先与群公子合谋赶跑了富子。第二年,又如法炮制杀死了游氏之二子,第三年将游氏合族消灭。

在做完这一系列工作后,士蒍信心满满地对献公说道:“事情已经有眉目了,不出两年,国君就不会再有忧患了。”

在上演了两场大戏之后,群公子之间互相猜忌,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了。而这也正是士蒍布局中最重要的一步,当人们的焦虑情绪被充分释放出来,内心中充满了非理性情绪的时候,便是实施计划的最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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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邑之围

献公八年(前669 年),士蒍以国君的名义,将群公子安置到绛都南部的聚邑(今绛县东南车厢城)。或许是以为大封土地的日子就要来临,群公子个个都欣喜若狂,于是便终日饮酒作乐,享受着人生中最后一次狂欢。

这年冬天,凄冷的北风越过了千里冻土和草原如约而至,晋国的原野上也显露出一番萧瑟的景象,苍黄的土地上已没有一丝生机。往日在树林中活跃的麋鹿和野象,此时都不见了踪影,山林中最后一片黄叶,也在凛冽的寒风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它久久眷恋的树枝。

群公子们聚拢在聚邑的城墙上,遥望着国君的旌旗和车马浩浩荡荡地从都城开拔过来,整齐的车队成行成列、井然有序,鲜艳的旗帜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亮丽。他们行军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意识到战车的阵列竟然也可以这么美。

国君带着卫队进入了聚邑时,他们匆忙从城墙上跑下来,在城门口夹道欢迎。眼看着卫队进入了分封的场地,分列在广场的四周,旌旗飘扬、戈戟肃穆,他们内心就越发地期待。他们急迫地整理了衣冠,有序地走到了场地的中间,整齐地排列成行,翘首盼望着典礼的开始。在这急切的等待中,他们都压制不住内心中的狂喜,互相吹捧逗笑,嘈杂的广场就像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然而他们始终没有等到国君的登台。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呼啸,青铜的箭雨带着令人战栗的风声从天而降,清洁而平整的广场瞬间变成了一片血海。许多人还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就发现鲜血已经从自己的身上喷涌而出;有很多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失去了知觉,永远都醒不过来了——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此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就在死去的那一刻,脸上还挂满了幸福的微笑。然而更多的还是受到重伤的人,他们在血海中痛苦地挣扎抽搐,不断地呻吟哀号,如海浪一般的欢笑声霎时间变成了震天的哭喊声。

有人在随从的保护下奋力地想逃离这个广场,可广场四周的卫兵却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用长戈和矛戟刺穿了他们的身体。不久之后,痛苦的哀号和喧闹便平静了下来,间或有低沉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传来,也被面无表情的卫兵迅疾抹掉了。

苍天无语,大地无声。

桓庄之族的群公子——曲沃桓叔和庄伯的满堂儿孙,就在这样一个阴冷的冬天里被屠戮殆尽。只有少数的公子逃离了聚邑,漫无目的地奔跑在冰冷的原野上,他们绝望地狂奔、无力地哭喊,却终究无法得到苍天和大地的回应。

这些在曲沃代翼战斗中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公子们,除了韩万在武公时期获得了封地而得以幸存之外,其他人在历史上都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印记,只有他们集体的称谓“桓庄之族”为后人所知。即便是那些侥幸逃出生天的人,之后也都湮没在了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再也没有了消息。

晋献公诛杀桓庄之族的灭亲之举实在是骇人听闻,有公子逃到了虢国,将这场惨无人道的泼天大祸上达天听,在中原大地激起了滔滔巨浪。于是第二年(前668 年),担当天子卿士的虢君再次起兵伐晋。

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时的晋国早已不惧怕虢国的征讨,经过内战之后将近十年的休养生息,晋国已经初步恢复了文侯时的疆域。此外,在兼任司空的士蒍主持下,绛都的战后重建工作已经基本完成,重建后的绛都城防设施更加完善,规模也更为宏大。在没有其他同盟的情况下,虢公大兴兵马伐晋却讨不到任何好处,只是惹了一身骚,此后作为周王卿士的虢公再也没有胆量与晋国过招,直到最后为晋国所灭。

晋献公用最为残酷的手段,以最为惨烈的代价,摆脱了公族势力的操控,保证了君权的稳固,同时也让晋国在礼崩乐坏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聚邑之围的长期谋划,缔造了晋献公对内政策中鄙弃公族的坚定理念,为了宣示他的这一理念,他在曲沃建造了宗庙,以表示曲沃永远都归公室所有,不会再赐给亲属和臣下。

而这一切,也为杀嫡逐子的“骊姬之乱”埋下了深深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