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藏·儒家部·新序卷》前言
文 | 揣松森
上海大学中国史博士后
南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硕士研究生导师
《子藏·儒家部·新序卷》收書三十四種,整合爲精裝十六開本九册予以出版。本卷收録目前所知《新序》白文本、節選本、評點本、批校本及相關研究著作,集《新序》相關文獻於一編,以饗讀者。
一
劉向(前七九—前八),字子政,本名更生,成帝時改名向,西漢陽城侯劉德之子,高祖劉邦少弟、楚元王劉交玄孫。年十二以父任爲輦郎,既冠升諫大夫,以通達能屬文辭,與王褒、張子僑等並進對,頗獻納賦頌。因所言煉金方不驗,下獄當死,賴其兄安民入國户半乃得贖罪。會初立《穀梁春秋》,宣帝徵向受《穀梁》學,講論五經於石渠。石渠閣會議後,拜郎中、給事黄門,遷散騎、諫大夫、給事中。元帝立,擢散騎宗正給事中,與前將軍蕭望之、諸吏光禄大夫周堪、侍中金敞同心輔政,謀退中書宦官弘恭等人,遭讒失敗,坐免庶人,遂廢十餘年。成帝即位,復進用,拜中郎,領護三輔都水,歷官光禄大夫、中壘校尉。向積思博學,領校中秘書,撰著《别録》。自以宗室元老,數上書言朝政得失,譏刺王氏及在位大臣,故終爲所阻而不得任九卿。年七十二,以病卒。生平事跡見《漢書·楚元王傳》。
劉向生卒年素來説法不一,主要有五種意見:(一)生於昭帝元鳳元年(前八〇),卒於成帝元延四年(前九),清周壽昌《漢書注校補》卷三一、葛啓揚《劉向之生卒及其撰著考略》主之;(二)生於昭帝元鳳二年(前七九),卒於成帝綏和元年(前八),清錢大昕《三史拾遺》卷三、清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錢穆《劉向歆父子年譜》、徐興無《劉向生卒年考異》(《劉向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版,第四八四—五一一頁)持此説;(三)生於昭帝元鳳三年(前七八),卒於成帝綏和二年(前七),説見清姚振宗輯録、鄧駿捷校補《七略别録佚文·七略佚文》(澳門大學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版,第五頁);(四)生於昭帝元鳳四年(前七七),卒於哀帝建平元年(前六),清葉德輝、清王先謙(並見《漢書補注》卷三六),周杲《劉子政生卒年月及其著述考辨》(《文學年報》一九三六年第二期)持是説;(五)生於昭帝元鳳五年(前七六),卒於哀帝建平二年(前五),柏俊才《劉向生卒年新考》(《文學遺産》二〇一二年第三期)主之。案《漢書·楚元王傳》云:“居列大夫官前後三十餘年,年七十二卒。卒後十三歲而王氏代漢。”但對王莽代漢年份認定不同,造成劉向卒年推算産生歧異。不過,劉向卒年别有他證,不必專據王氏代漢之年倒推。考《漢書·禮樂志》載:“至成帝時,犍爲郡於水濱得古磬十六枚,議者以爲善祥。劉向因是説上宜興辟雍……成帝以向言下公卿議,會向病卒,丞相大司空奏請立辟雍。案行長安城南,營表未作,遭成帝崩,群臣引以定謚。”故知劉向卒於成帝末年,而非晚至哀帝之世。錢穆、徐興無等即以此爲據考證其卒在成帝綏和元年(前八),與東漢荀悦《漢紀》、南宋王益之《西漢年紀》繫年一致,其説確鑿可信。由此上推,可定劉向生於昭帝元鳳二年(前七九)。
劉向著述宏富,其“書有改訂舊籍者,有改訂後又以己意新編綱目及增删之者;前者爲《别録》所載,後者如《新序》《説苑》《列女傳》等是也。至其融會貫通,撮旨提要,以成一家之言者,除《别録》外,尚有《洪範五行傳論》。而其見於《漢書》中之奏議及集中之賦頌,均爲不朽之作。然因西漢已遠,易於錯亂;又以子政校書之日久,後世之欲行其學者,咸附會僞托”(周杲《劉子政生卒年月及其著述考辨》),故亦不無魚目混珠者。兹述史志記載於後,以見劉向著述流衍之概。
《漢書·藝文志》承劉歆《七略》之舊,所載劉向著述最爲可信,具體著録情況如下:六藝略尚書類載劉向《五行傳記》十一卷,班固注“入劉向《稽疑》一篇”;樂類下班固注“出淮南、劉向等《琴頌》七篇”;春秋類載《新國語》五十四篇,班固注“劉向分《國語》”。諸子略儒家類載劉向所序六十七篇,班固注“《新序》《説苑》《世説》《列女傳頌圖》也”;道家類載劉向《説老子》四篇。詩賦略屈原之屬載《劉向賦》三十三篇,而《律曆志》云:“至孝成世,劉向總六曆,列是非,作《五紀論》。”向本傳録奏疏多篇,敘《洪範五行傳論》《列女傳》《新序》《説苑》成書始末甚詳,又稱其“著《疾讒》《擿要》《救危》及《世頌》凡八篇,依興古事,悼己及同類也”。
《隋書·經籍志》又增入劉向新著,收録情況大體如下:經部書類載《尚書洪範五行傳論》十一卷;異説類載《孝經內事》一卷,其下注“《劉向讖》一卷,……亡”。史部雜史類載《戰國策》三十二卷;雜傳類載《列士傳》二卷,東漢曹大家注《列女傳》十五卷,東晉鬷續、孫綽撰《列仙傳贊》三卷,東晉郭元祖撰《列仙傳贊》二卷;譜系類載《世本》二卷;簿録類載《七略别録》二十卷。子部儒家類載《新序》三十卷、《録》一卷,《説苑》二十卷。集部别集類載《漢諫議大夫劉向集》六卷。
相較《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頗多變化:經部經解類新增《五經雜義》七卷、《五經通義》九卷、《五經要義》五卷;史部雜傳類不録《列士傳》,而《列女傳》《列仙傳贊》皆作二卷,且無注者及贊人,譜系類無《世本》;子部曆算類載《九章重差》一卷;集部别集類載《劉向集》爲五卷。《新唐書·藝文志》與《舊唐書·經籍志》大體相類,唯史部雜傳記類載《列士傳》二卷,曹大家注《列女傳》十五卷,與《隋書·經籍志》相合,但闕録《列仙傳贊》二卷,而於道家類神仙載《列仙傳》二卷。
《宋史·藝文志》史部傳記類載劉向《古列女傳》九卷。子部道家類載劉向《關尹子》九卷,神仙類載劉向《列仙傳》三卷;雜家類載劉向《新序》十卷,《説苑》二十卷。集部别集類載《劉向集》五卷。
不難看出,題名劉向的著作種類代有增益,但不少著作篇卷陸續散佚。針對這種或存或佚、或真僞相雜的情況,周杲條分撰著、編述、校定、僞托數端加以考證,鄧駿捷對存世、殘篇、亡佚、誤題等目進行辨析(參《劉向校書考論》,人民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版,第四一—八七頁),均頗具精鑒卓識。其具體條目,二者考辨綦詳,兹不贅言。
二
《漢書·楚元王傳》載:“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爲王教由內及外,自近者始。故採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爲《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及採傳記行事,著《新序》《説苑》凡五十篇奏之。數上疏言得失,陳法戒。書數十上,以助觀覽,補遺闕。上雖不能盡用,然內嘉其言,常嗟歎之。”則《新序》乃劉向在成帝時所撰甚明,然後世於其作者、成書年代、著作性質却不無異説。
對於《新序》作者,唐司馬貞《索隱》云“《新序》是劉歆所撰”(《史記·商君列傳》);清沈欽韓言《新序》《説苑》“二書舊本有之,向重爲訂正,非創自其手也”(《漢書補注》卷三六),近人羅根澤亦持此説(詳見《〈新序〉〈説苑〉〈列女傳〉不作始於劉向考》,《圖書館學季刊》一九三〇年第四卷第一期)。前者屬孤例單證,與歷代史志署名劉向矛盾,而《新序·雜事四》“臣向愚以《鴻範傳》推之,宋史之占非也”云云,足證其撰者是劉向而非劉歆。後者論據有三:(一)《説苑敘録》曰:“護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中書説苑雜事及臣向書、民間書,誣校讎,其事類衆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謬亂,難分别次序。除去與《新序》複重者,其餘者淺薄不中義理,别集以爲《百家》,後令以類相從,一一條别篇目,更以造新事十萬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號曰《新苑》,皆可觀。臣向昧死。”(二)劉向《别録》云:“臣向與黄門侍郎歆所校《列女傳》,種類相從爲七篇,以著禍福榮辱之效,是非得失之分,畫之於屏風四堵。”(《初學記》卷二五、《太平御覽》卷七〇一引)(三)《漢書·藝文志》載:“劉向所序六十七篇。”據此,羅根澤等認爲《説苑》依於《説苑雜事》;“除去與《新序》複重”表明《新序》“亦當時已成之書,而非劉向撰著”;三書或曰“校”,或曰“序”,意味着劉向乃序次者而非撰著人。考劉向校書有校定傳本、新編别本、勒成新書諸例,其勒成新書者亦多用定著書名指稱舊有材料,如劉向編定之前並無《戰國策》一書,然《戰國策敘録》却稱“所校中《戰國策》書”,故單憑“所校中書説苑雜事”未必能説明先有《説苑雜事》之書。徐復觀指出,“説苑雜事”乃劉向對材料叢什的統稱,他從中理出《新序》《説苑》《百家》三書,因《新序》成書在前,故著《説苑》時要除去複重者,而“所序”指劉向“把自己幾種著作,以篇爲單位,編(序)在一起而言”,與“揚雄所序三十八篇”同例,不能據此僅視作編輯而非撰著[參《兩漢思想史》(三),九州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第五九—六五頁]。所言極有理致,可以信從。即使傾向《新序》舊有成書者,亦往往承認其經劉向整理而爲一家之言。如余嘉錫論之曰:“至於《新序》《説苑》,則雖本有其書,然向既除其兩書之複重者,與他書之但除本書之複重者不同。又删去其淺薄不中義理者,與《晏子》等書但聚而編之,雖明知其不合經訓,亦不敢失者不同。蓋已自以義法别擇之,使之合於六經之義矣。況《本傳》云‘採傳記行事’,《説苑序》云‘更以造新事’,則向又已有所增益於其間。既奏上之以戒天子,亦成儒者一家之言;故雖採自古書,仍不得不謂之劉向所序;猶孔子因魯史修《春秋》,述而不作,要不能謂《春秋》非成於孔子也。”(《劉向〈新序〉提要辯證》,《國立北平圖書館月刊》一九二九年第三卷第四期)從這個意義上説劉向爲《新序》作者當無疑義。
關於《新序》成書年代,主要有三種説法:(一)唐馬總《意林》卷三載:“《新序》三十卷,河平四年都水使者、諫議大夫劉向上。”此書以爲《新序》成於成帝河平四年(前二五),然劉向當時爲光禄大夫而非諫議大夫,其説值得商榷。故石光瑛《新序校釋》稱:“疑《意林》此題,或出妄人附益,未必馬總原書如此。”(二)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三一、錢穆《劉向歆父子年譜》繫之於成帝永始元年(前一六),蓋以是年趙飛燕被立爲皇后。但“趙、衛之屬起微賤,逾禮制”云云,並未明説劉向上奏《列女傳》等書乃爲趙氏立后而發,且一年編著三書亦勢所難能,故其可信度遜於明文所記年代。(三)宋刻本《新序》卷首題“陽朔元年二月癸卯護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劉向上”,則認爲《新序》成書於成帝陽朔元年(前二四)。南宋王應麟《玉海》卷五五、《漢藝文志考證》卷五云“《新序》,陽朔元年二月癸卯上;《説苑》,鴻嘉四年三月己亥上”,而《中興書目》雜家(《玉海》卷五五引)、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十所載兩書上奏之年並同。此説所言《新序》成書先後與《漢書·藝文志》“劉向所序”諸書次序相符,也没有《意林》引文的矛盾,於諸説中最爲可信。總而言之,《新序》當是河平三年(前二六)劉向受命典校秘書後開始編著,至陽朔元年(前二四)二月殺青並繕寫奏上,前後不滿兩年。
至於《新序》的著作性質,亦衆説紛紜。或僅視爲子政序次之書,或將其看作劉向撰著之作。前説傾向於《新序》乃依傳記行事編纂者,非比個人著作之有獨到見解,故王充稱“或抽列古今,紀著行事,若司馬子長、劉子政之徒,纍積篇第,文以萬數……然而因成紀前,無胸中之造”(《論衡·超奇》)。後者多少承認劉向剪裁潤飾以及創立義法之功,衹是對《新序》文體性質看法不同。大體而言,其重思想性而以“子”視之者乃歷代主流,然唐宋以後頗有用“史”相衡而進行史料考辨者,現代學者又往往將其看作“小説”。
但後兩類看法都存在一定問題:一是漢代人不視《新序》爲小説,觀《漢書·藝文志》置諸儒家而列《百家》於小説家,最爲明證。即使説《新序》有近於小説之處,也與現代小説不同。今人所謂小説,指有一定長度和情節的虛構故事,其中故事性、虛構性是核心要素。但秦漢小説乃諸子之一家,唯以“叢殘小語,近取譬物”(《文選》卷三一江文通《李都尉陵》李善注引《桓子新論》)、“淺薄不中義理”而與九流攸分,其旨歸仍在“理”而非“事”——即有記事亦非出有意虛構。對此,明胡應麟云:“小説,子書流也,然談説理道或近於經,又有類注疏者;紀述事跡或通於史,又有類志傳者。”(《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下》)又説:“凡變異之談盛於六朝,然多是傳録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説以寄筆端。”(《二酉綴遺中》)余嘉錫更指出:“若夫諸子短書,百家雜説,皆以立意爲宗,不以敘事爲主;意主於達,故譬喻以致其思;事爲之賓,故附會以圓其説;本出荒唐,難與莊論。惟儒者著書,較爲矜慎耳。”(《目録學發微 古書通例》,商務印書館二〇一一年版,第二五三頁)何況,“全書的藝術性主要表現在人物對話的應變技巧、言語的生動傳神方面,至於結構上的曲折、故事細節的表現,這些後世小説非常看重的表現手法正是二書所缺”(葉博《〈新序〉〈説苑〉研究:在事語類古書的視野下》,北京大學二〇〇九年碩士學位論文,第五四頁)。故不管是從內容還是形式上看,都不宜將劉向撰《新序》等同於小説創作。
二是對依托古事和個人創作的關係存在認識偏差,誇大了劉向“創作”的成分。如唐劉知幾《史通·雜説下》稱:“觀劉向對成帝,稱宣、武行事,世傳失實,事具《風俗通》,其言可謂明鑒者矣。及自造《洪範五行》及《新序》《説苑》《列女》《神仙》諸傳,而皆廣陳虛事,多構僞辭。非其識不周而才不足,蓋以世人多可欺故也。”這就將《新序》等完全看作劉向自創之書,並認爲其中有違史實之處皆出有意虛構,顯然昧於此類著作的體例和性質。這種情況至清代中後期纔有所改觀,學者們始能從古書通例和子書性質兩方面形成自覺認識。如清嚴可均指出:“向所類事,與《左傳》及諸子間或時代牴牾,或一事而兩説、三説兼存,《韓非子》亦如此。良由所見異詞、所聞異詞、所傳聞異詞,不必同李斯之法,别黑白而定一尊。淺學之徒少所見、多所怪,謂某事與某書違異,某人與某人不相值,生二千載後而欲畫一二千載以前人之事,甚非多聞闕疑之意。”(《鐵橋漫稿》卷八《書〈説苑〉後》)朱一新云:“諸子書發攄己意,往往借古事以申其説,年歲舛繆,史實顛倒,皆所不計。……至劉子政作《新序》《説苑》,冀以感悟時君,取足達意而止,亦不復計事實之舛誤。”(《無邪堂答問》卷四)而余嘉錫則更明確地講:“謹案《新序》《説苑》事跡,訛誤處固多;但此二書乃採傳記爲之,所敘之事一仍古書原文,不得以此訾向也。”(《劉向〈新序〉提要辯證》)不僅此也,他還對從用《詩》事例推論劉向《詩》學家派者表示質疑,提出“惟全氏之説(引者案:指全祖望《經史問答》卷三所論)爲得之,其餘謂劉向爲習《魯詩》或《韓詩》者,皆無以見其必然也”,因爲“此兩書亦係百家之説,蓋非一人之作,亦非一時之書,與《戰國策》相等。其中説《詩》之語,出於戰國之時者,固無所謂齊魯韓毛,即出於漢以後者,亦必各家都有,不守一先生之言。向之序此兩書,意在發明儒家之紀綱教化以戒天子,與韓嬰作《詩外傳》以釋《詩》者用意不同,未必取前人所説之《詩》塗改黜竄之以合一己之學也”。這裏將史實舛誤及用《詩》義例等內容與劉向自身學術思想進行剥離,可謂别有見地。
總之,《新序》一方面依托傳記行事,與《列女傳》《洪範五行傳論》等有相似性;另一方面又以義制法而成一家之言,這從《新序》《説苑》《百家》成書足以見之。陳茂仁指出:“是書經劉向採傳記行事,撮意近者,以類繫聚而成,驟視似非劉向之言,然細忖之,於其雜採類聚之餘,自有其義法以别擇之,且於各章文末,劉向或附以評論,則劉向於雜採傳記行事之餘,又自有所增益,實劉向已賦予新意矣。”(《新序校證·自序》,花木蘭文化出版社二〇〇七年版)那麽劉向之“創作”,與其説是在具體文本內容上,毋寧説是在材料取捨和主旨提煉方面。因此,徐興無説:“其中的文字並不能完全代表劉向的思想,倒是劉向對兩部書的選擇、整理、修改和增益,纔更能代表劉向的思想傾向。”(《劉向評傳》,第四〇一—四〇二頁)這就意味着,在處理《新序》這類著作時,需要首先對其中的不同文本層次加以辨析。
三
與典型諸子“自寫性真者”(《無邪堂答問》卷四)不同,《新序》的表達方式類似於《春秋》。《春秋》一書,乃孔子依托史文而加之義法,借以表達其王道思想,所謂“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春秋繁露·俞序》),“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記·太史公自序》)。這是一種不離事言理的方式,屬於歷史悠久的史官書寫傳統。考子體源於史體,至春秋卿大夫産生自覺“立言”意識後纔蔚爲大觀;而此前史官所掌不外記言和記事兩種體式。《漢書·藝文志》載:“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爲《春秋》,言爲《尚書》。”然《春秋》僅略具綱目,故需記言類《尚書》及故事類“事語”相輔而行,由此形成大量語類古書。這些記載古聖先哲嘉言懿行的語類文獻,以記言爲主而兼雜記事,具有明德和鑒戒功能,實際成了子書之濫觴。故劉咸炘論子書源流曰:“發源於傳記之記言,初述古訓而後成一家之言(由重言而立言),初由徒裔記輯而後爲自作。”(《校讎述林·子書原論》)總之,《新序》所據材料源出百家傳記,多屬語類文獻;而《新序》一書在表達方式和文本形態上保留着早期子書的特徵。這就要求我們對其材料來源和義法所在分别加以考察。
《新序》材料來源往往有跡可尋,故石光瑛《新序校釋》、趙善詒《新序疏證》等每於各章臚列相關互見文獻。另有學者進行綜合研究,除互見材料外,還關注其中思想及體例的關聯。如徐復觀考察《新序》與《韓詩外傳》的關係,認爲“《新序》較《説苑》,吸收《韓傳》者爲多。若《新序》之三十卷未殘,則《韓傳》幾全爲兩書所吸收。由此可以斷言《新序》《説苑》之作,蓋承《韓傳》之統緒而有所發展”[《兩漢思想史》(三),第七二—七三頁]。他注意到《新序》載有大量孔子言行並引及《春秋》材料,又廣泛採用《詩經》《周易》《尚書》《呂氏春秋》之文,以及老子、列子、孟子、荀子、屈原、宋玉、商鞅、樂毅、叔孫通、鄒陽、蘇武之言,反映了衆多諸子學派的思想。張白珩統計後指出:“就現存《新序》與漢以前古籍相互比勘,發現劉向採取的古籍共二十餘種,可推知的十餘種。所採古籍中,以《韓詩外傳》《呂氏春秋》《史記》三書爲最多,其次是賈誼《新書》《左傳》《戰國策》《韓非》《淮南》等。此外如大小戴《記》、《公》《穀》兩傳、《春秋繁露》以及《晏》《孟》《荀》《莊》《管》《商君》《吳起》諸書均有採録。現存《新序》全書一百八十三章,除因書缺有間,有四十五章不能考出來源以外,可以查明出處者共有一百三十八章,占全書的四分之三。”(《試論劉向〈新序〉成書之體例》,《四川師範學院學報》一九八〇年第三期)不過,郝繼東認爲這些互見材料之間並非因襲關係而是同源關係,故云“《新序》的材料完全來自於這些校書中剩下的異文材料。正因爲這些異文材料是校理經史子籍時所剩下的,在外人看來就像是採自於經史子籍一樣,故在後世的學者中形成這樣的印象”(《劉向及〈新序〉述評》,綫裝書局二〇〇八年版,第一七八頁)。考慮到這些古書中不少早有定本傳世,且與《新序》互見文字班班可考,則郝氏此説未免過於絶對化。但追根溯源,這些百家傳記材料多屬語類文獻則無疑義,而《新序》本身可謂是語類古書之集大成。
《新序》編著緣起和工作流程史載闕如,然不無綫索可考。據《晉書·陸喜傳》稱“劉向省《新語》而作《新序》”,知《新序》乃受《新語》啓發而作。當天下初定,陸賈以“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史記·酈生陸賈列傳》)折漢高,因應命著書十二篇,高祖號曰《新語》。陸賈卓然一代大儒,有功於漢初文化思想轉向,漢高祖稱其書爲“新”語,良有以也。《新語》一書具有諫書性質,所謂“相説國安,書成主悟”(《史記·酈生陸賈列傳》唐司馬貞《索隱述贊》);而“漢代子書,《新語》最純最早,貴仁義,賤刑威,述《詩》《書》《春秋》《論語》,紹孟荀而開賈董,卓然儒者之言”(《鐵橋漫稿》卷五《新語敘》)。這些方面,對於惓惓漢室的劉向來説,應當都有重要啓發。
至於具體撰著流程,可據《説苑敘録》窺其一斑。劉向所面對的原始材料叢積混雜——“事類衆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謬亂,難分别次序”,故第一步工作就是對其進行甄别,按照一定的“義理”標準進行篩選。王啓敏稱“這一步事關材料用與不用的問題”(《劉向〈新序〉〈説苑〉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版,第一三八頁)。第二步是“令以類相從,一一條别篇目”,亦即提煉主題,以類爲歸,連綴各章,定著篇目。《新序》今存十卷,標題有“雜事”“刺奢”“節士”“義勇”“善謀”,前五卷雖都籠統稱作“雜事”,“但如《雜事一》《雜事二》,開始的一段,係融鑄許多故事以表達一個中心思想,這實際已是一篇的總論”[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三),第六三頁]。就此而言,《新序》不如《説苑》系統嚴密,蓋由事屬草創且爲時促迫所致。當然,也可能是因爲原書大半已散佚,後人重編時闕佚。第三步是“更以造新事”。據今本考之,卷七《節士》載蘇武事,卷十《善謀下》全録漢代人言行,其中不少當是劉向新造。即使非出新造者,也往往不是照録原文,而是經過不同程度的剪裁加工。這些處理主要包括:綜合多種材料進行重組,如《雜事一》第一條;在原文後添加評論,如《雜事三》第三條;删除所據資料舊有評論,而從儒家立場出發另作評語,較典型的是《雜事四》第一條——《呂氏春秋·勿躬》旨在申發“凡君也者,處平靜、任德化以聽其要”之法術,而劉向改爲發揮知人善任的賢治思想;直接以經過剪裁的言語和故事來明情達理,如《刺奢》第七條、《節士》第十五條;等等。前人對此多有具體分析,兹不詳論。要之,正是經過劉向這一系列加工潤飾,纔使一堆語類叢雜物什最終變爲成一家之言的諸子著作。
四
《新序》一書,《漢書·藝文志》合在“劉向所序六十七篇”之中,《楚元王傳》亦衹稱“《新序》《説苑》凡五十篇”,均未言其篇數。《隋書·經籍志》著録“《新序》三十卷、《録》一卷”,“《説苑》二十卷”,除《録》以外,篇卷總數正合五十。《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同,但《録》一卷闕佚。案《崇文總目》載:“《新序》十卷,漢劉向撰。成帝時典校秘書,因採戰國秦漢間事爲三十卷上之,其二十卷今亡。”(南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〇九引)北宋曾鞏《新序目録序》云:“劉向所集次《新序》三十篇、《目録》一篇,隋唐之世尚爲全書,今可見者十篇而已。”則曾鞏所校亦僅十篇,而晁公武“皇朝曾子固在館中,日校正其訛舛而綴緝其放逸,久之,《新序》始復全”(《郡齋讀書志》卷十)之説不確。考《玉海》卷五五引《中興書目》雜家“《新序》十卷……總一百八十三章”,今本亦十卷一百八十三章,蓋猶曾鞏校本之貌,然較隋唐舊本僅存三分之一,其多半已經亡佚。清盧文弨《群書拾補》、清嚴可均《全漢文》頗事輯佚,張國詮《新序校注》、趙仲邑《新序詳注》、趙善詒《新序疏證》、李華年《新序全譯》陸續增補,陳茂仁、林士翔又從敦煌寫卷中各新輯一條,共得佚文六十餘條。此《新序》現存情況之大略。
不過,關於《新序》篇卷還有一種推測:“唐以前本皆三十卷,宋以後本皆十卷,蓋不知爲合併、爲殘缺也。”(《四庫全書簡明目録》卷九)李華年表示贊同並論證道:“從歷代群書稱引(明引和暗引包括在內)的情況看,《論衡》引至本書8·157條,《群書治要》引至本書6·115條,《貞觀政要》引至本書5·98條,《意林》引至本書7·131條,都在今傳十卷之內。各家所輯佚文,大半也可按其內容歸入各卷。由此看來,殘缺達二十卷的可能性不大。再則,今本第六、第八兩卷篇幅甚至不足其他各卷的三分之一,顯得極不匀稱,以這兩卷的篇幅爲準,把今本十卷析爲三十卷,也不是不可能的。”(《新序全譯·前言》,貴州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但這些理由並不算充分,因爲隋唐以前作三十卷,至宋而殘存十卷,宋人明文記載不容斷然否認。今本前五卷題“雜事”,末二卷題“善謀”,蓋每類題目原都分爲數卷,則後人所輯佚文可歸於各卷篇題之下亦不足怪。即使篇卷合併尚屬可能,其章數應大體穩定。《新序》完書章數雖不能確知,但十卷一百八十三章若由原三十卷合併而來,則與《説苑》二十卷就有七百八十四章,未免懸殊過甚。總之,《新序》篇卷數當仍從舊説爲妥。
至於《新序》部類,除《中興館閣書目》《宋史·藝文志》將其置諸雜家外,《漢書·藝文志》以下大率列於儒家。蓋一者劉向爲西漢大儒,所係社稷甚重。明張溥論曰:“夫屈原放廢,始作《離騷》;子政疾讒,八篇乃顯,同姓忠精,感慨相類。……子政苦口,終身不倦,年七十餘,惓惓漢宗,感災異而論《洪範》,戒趙、衛而傳《列女》,鑒往古而著《新序》《説苑》,其書皆非無爲而作者也。……太史公《屈原傳》云:‘原死後,楚日削,竟爲秦滅。’孟堅亦云:‘子政卒後十三歲,王氏代漢。’此兩人係社稷輕重何如哉!”(《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劉子政集題詞》)。二者《新序》雖兼採百家思想,而宗旨所歸則在儒家。前人於此多所論述,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要其推明古訓,以衷之於道德仁義,在諸子中猶不失爲儒者之言也”。對此,陳茂仁進一步指出:“《新序》之作,爲言得失,陳法戒,以助皇帝觀覽,引爲鑒戒者。觀是書,知與劉向所處際遇關連甚密,《新序》思想亦因之以成,深究之,不外爲欲君正其身、寬惠養民、省刑薄斂、任賢使能、去讒放邪佞也,要之一本歸之於儒家。”(《新序校證·自序》)此從劉向政治際遇來理解《新序》,最能得其編撰邏輯和思想脉絡。
劉向深受元帝、成帝時期現實政治影響——元帝優柔寡斷、不辨賢否,成帝奢侈淫逸、權移外家,因此對陸賈《新語》思想有所觸發而撰著《新序》。趙仲邑認爲:“陸賈《新語》和劉向《新序》的政治思想是一致的,都希望人君懷仁仗義,崇儉愛民;舉賢能,退讒佞;省刑罰,薄賦斂;正身以化民,見妖而修德。”(《新序詳注·前言》,中華書局一九九七年版)在某種程度上,《新序》亦有諫書性質,其言説對象主要是皇帝,目的則是維持漢朝統治和追求王道政治。除了君道修爲和王治理想,“節士”問題同樣受到關注。先秦時期德目問題涉及士人修身與朝廷官人兩個層面,劉向重視士節既是這種傳統的延續,又反映出中央集權制度下士人所面臨的現實境遇。劉向思想既有針對現實的一面,又有儒家天下爲公的理想性一面。《新序》中體現的劉向思想,代表了他系統思考現實思想文化的成果,即“在平實的基礎、開明的態度上,由諸子百家而歸結到儒家,歸結到孔子;這是在他對當時現實政治社會所具有的深切篤至的責任感的背景下,所作的理性、良心的選擇,而不關於風氣、利禄乃至見聞的限制。在西漢思想史上,應占一堅實的地位”[《兩漢思想史》(三),第一〇七頁]。劉向這種文化態度和思想成果,對於當代文化建設仍有資鑒價值。
《新序》的影響,主要體現在思想和體例兩個方面。考劉向在成帝鴻嘉四年(前一七)所上《説苑》,與《新序》出自同一批材料,著作形式一脉相承而條例益密,特以成書有早晚、上奏有先後而分作兩書,基本可視爲《新序》續編。二書對後世子書創作、小説發展、政書編纂頗有影響。《晉書·陸喜傳》載“桓譚詠《新序》而作《新論》”,是《新序》啓發子書創作的顯例。《新論》亦云:“余爲《新論》,術辨古今,亦欲興治也,何異《春秋》褒貶邪?……譚見劉向《新序》、陸賈《新語》,乃爲《新論》。”(《太平御覽》卷六〇二引)在桓譚看來,《新序》等著作皆應時救世而欲興治之書,揭示出諸子述道言治的特質。對於小説,更多地體現在小説觀念和篇幅形製上,如劉義慶《世説新語》的編排形式(分類標題)和文章體式(記言)均明顯受到《新序》影響。至於政書編纂方面,最典型的有兩例:一是北魏明帝“以劉向所撰《新序》《説苑》於經典正義多有所闕,乃撰《新集》三十篇,採諸經史,該洽古義,兼資文武焉”(《魏書·太宗紀》)。《新序》原出百家傳記,體雜子史,而明帝所好偏重經史,故稱其“於經典正義多有所闕”,並刺取經史而另編新書。二是唐憲宗採“《新序》《説苑》等書君臣行事可爲龜鏡者,集成十四篇……曰《前代君臣事跡》”(《太平御覽》卷五九二引《唐書》;事又見《册府元龜》卷四〇)。蓋《新序》乃劉向所著爲治之書,尤爲注重對君臣關係之論述,故後代政書多所取資。
時至今日,《新序》一書仍有多重價值。書中備載爲政大體、社會理想,多講先哲言行、士節養成,讀之,可以爲學,可以修身,可以治國。單就學術方面而言,《新序》可謂集先秦以來諸家言論之精華,富於輯佚和校勘價值。更爲重要的是,作爲語類古書之集大成,《新序》乃研究子書早期特徵的典型樣板,並可由此進一步探尋春秋及其以前的書寫方式與著作形式,從而打開通往早期文明研究的一條通道。
五
劉向《新序》代有流傳,其思想內容和著述形式在歷史上均影響深遠。是書今有宋刊本見存,而明代以來版本寖夥。《子藏·儒家部·新序卷》纂輯宋代至民國間相關文獻三十四種,在遴選方面有如下特點:
注重版本之全。在《子藏》“求全且精”編纂原則指引下,從《新序》版本系統中選取代表性傳本,從而最大程度地呈現其流傳面貌。如宋刊本、明正德五年(一五一〇)楚藩正心書院刊本、明嘉靖二十六年(一五四七)何良俊刊本、明刊《秘書九種》本、清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金谿王氏刊《增訂漢魏叢書》本、清光緒九年(一八八三)長洲蔣鳳藻刊《鐵華館叢書》本等,皆在收録之列。
注重名家批校本遴選。古籍珍本歷代寶藏,其或經名家批校,則學術價值與藝術審美相得益彰。本卷選入清陳揆校並跋明正德五年(一五一〇)楚藩正心書院刊本、清戴望校並跋明嘉靖二十六年(一五四七)何良俊刊本、清陸損之跋並録清黄丕烈批校明萬曆間新安程氏刊《漢魏叢書》本、清孫星衍等校並跋明刊本、清黄丕烈等批校清初刊《漢魏叢書》本、清鄭珍校並跋清初刊本、佚名批校明刊《秘書九種》本等七種。
注重評點本及各種研究論著之收録。本卷收明代以來評點雜考之書十餘種,如明沈津《新序類纂》、明陸可教《新鐫新序玄言評苑》、明陳深《新序品節》、明黄從誡《劉向新序旁注評林》、清盧文弨《新序拾補》、清孫詒讓《新序札迻》等,既可考一時風氣轉移與學術趨尚,又足資現代學術研究參考。
《子藏·儒家部·新序卷》係首次系統彙編《新序》相關文獻,可謂集其版本與研究著作之大成。我們相信,本卷的出版,必將進一步推動《新序》乃至漢代思想文化研究的深入。
二〇二四年五月
■ 文章来源:国家图书馆出版社重大项目编辑室
供稿 | 司领超 编辑 | 王自晨
监制 | 张颀
审核 | 弘文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