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圈子,有个人既在圈内又在圈外,这个人叫汪无奇。他人长得周正,不流俗,平时喜欢穿一件天青色的长衫,净袜皂鞋,带点儿文人气,却不是文人。
说他在文人圈内,只是说文人们都知道有他这么一个造笔的人,造的笔讲究好使,写字画画居然都挺好。说他在文人圈外,是很少有文人见过他,更少有人见过他的书画。说白了,他有些飘飘忽忽的小名声只是在文人圈内偶尔传一传而已。
他爹原在安徽徽州造笔。徽州的笔好,那时,天津的笔庄、笔店都从南边进货,他却看好天津这个四通八达的码头,举家搬到天津,就地造笔,开店卖笔。店名起得好,叫作“一枝春”,地点在针市街。临街四五间屋,后边一个小院,前店后厂,吃饱干活,日子过得不错。汪无奇自小跟着爹学手艺,长大随着爹干活。他天生好书画,又有悟性,无师自通。但他不在文人圈里,书画是好是坏,谁也不知;别人说好说坏,他也不在意。他有个性,自己随爹造笔、卖笔,活得开心,并不求在书画上出人头地。父亲过世之后,他照旧这样干活养家,以书画自娱。他挺喜欢这么活着,轻松又能保持自我。
汪无奇造的笔是徽州笔,分为羊毫、狼毫、兼毫三种。他自己写字作画用的却是自制的鸡毫笔。鸡毛是从家里养的公鸡身上拔下来的。他画画走石涛、八大山人一路,写字偏爱南北朝的游僧安道一的隶书。人不受拘束,书画也随心所欲。
可是他没想到,外边虽然没几个人见过他的字和画,却有不少人说他的字和画好,渐渐竟还有“奇才”“怪才”“鬼才”之说。他偶然听到了,一笑而已,只当人家拿他打趣。
可是他不明白,那些人念叨他干吗?自己不过是一个造笔的,画好画坏跟谁也没关系,他也不想跟谁有关系。他写写画画只是为了自己一乐,只要自己高兴就得了。
一天,锅店街上的于三找他。于三迷字画,喜欢用一枝春的笔。这人在书画圈里到处乱窜,三教九流全认得。今儿他一来就嚷着说,城里书画圈里一位叫盛登云的大名人要见见汪无奇。他还说:“人家的画不卖银子,只卖金子。想得到他的画今年付了钱还不行,后年才能取到画。可人家点名要见你,叫我领你去。”
汪无奇很好奇,说:“我卖笔,又不卖画,见他干吗?”
“不是你要见人家,是人家要见你,才叫我来找你。见见面总是好事,说不定人家是看上了你家的笔呢。”
汪无奇没见过大名人,怕见大名人。一听说人家可能看上了一枝春的笔,他便随于三去了。他走进盛登云家的大门就蒙了。这房子、门楼、客厅、排场、摆饰,还有盛登云那股子牛劲,都叫他犯怵,只想走掉。他发现盛登云的眼珠是白的,这人怎么没黑眼珠,好像城隍庙鬼会上的白无常。后来盛登云瞥他一眼,他才看见这人有黑眼珠,不过眼睛一直朝上,不屑于看他而已。既然瞧不上他,为何还要请他来?
而且,盛登云没有请他坐,自己却坐在那里,旁若无人,一个劲儿地夸赞自己。他还没见过人这么夸赞自己的。盛登云说秦祖永《桐阴论画》中把画分作“逸、神、妙、能”四品,他说自己早在十年前就把“逸”字踩在脚下了。于三好奇,问他:“那么您是哪一品呢?”
“自然是极品了!”盛登云说完,仰面大笑,直露出了嗓子眼儿。
汪无奇不再听他说,而是侧过去看挂在他家墙上的他的画。不看则已,一看差点儿笑出声来。汪无奇心想:画这样的破画也算名家?于是,他不想在这里受罪,告辞出来。
走出盛家,汪无奇问于三:“这位姓盛的在咱天津排第几位?”
“自然是头一号,至少也是第一流。我能拉你去见二三流吗?你说你还想见谁,我都能带你去见。马家桐?张和庵?赵芷仙?见谁都行,我都认得。但你见他们时,可不能提这位盛先生,他们之间谁也瞧不起谁,互相骂。”于三说。
“行了行了,我谁也甭见了,还是关上门自己玩吧。我不费这劲儿。”汪无奇说。
汪无奇以为关上门,就与世隔绝了。其实不然,他卖笔,就离不开写字画画的人。再说,他还有几个爱好书画的熟人,虽然都没什么名气,画的画也没人要,却使劲往这里边扎。这几个人都佩服他,说他有才,恨不得他出名,于是到处夸他。这样,书画圈里就把他愈说愈神。人们只是嘴上说,并没有看到过他的画。看不到也好,没法挑刺儿,要说只能说好。
如是这样,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一天,一个老爷坐着轿子上门来找他。这人穿戴讲究,气概不凡,身后跟着两个青衣仆从,进门就要看字看画。汪无奇见这人身带官气,他更怵当官的,不敢靠前也不想靠前,便说自己是造笔的,没念过书,哪里会画画。说话时,他脑筋一转,又说:“我想您可能找错人了。听说城里边有一个与我同名的人,能写善画,来买过笔。听说他也叫汪无奇,是汪无奇还是王无奇,我就不清楚了。人家是名人,不会与我多说话。”
这位老爷听了,沉着脸转身走了。
这事叫于三知道了,埋怨他说:“你干吗不拿出画来给他看?天津能写能画的人多了,人家凭啥找上你家,就是耳闻你的大名了。天津八大家,有一家瞧上你,你就不白活这一辈子了!”
谁想,汪无奇听了,笑了笑,并不当回事。
事后,市面上就有流言传出来,尤其在文人圈子里传得厉害。这传言听起来吓人,说那天去拜访汪无奇的是知县大人刘孟扬。刘孟扬是有学问和好书画的人,字写得好。可是汪无奇没拿出画来给他看,叫知县大人碰了一鼻子灰!
传这段话的人,什么心思的都有。有的说汪无奇是一位奇人,性情狷介古怪,连知县大人微服私访也不买账;有的说他不过一个小手艺人,没见过世面,什么都不懂,硬把津门的父母官得罪了,大祸临头了;有的则猜不透汪无奇到底是傻、是痴、是愚,还是真怪,有钱不赚,有官不靠,摸不透他到底是哪一号人。
这事过后,文人圈子开始真的把他当回事了。
有一个小文人叫孟解元,喜欢徽笔,常来一枝春。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孟解元领着一个中年人来串门。汪无奇不喜欢和生人交往,但因与孟解元熟识,不好谢绝,便让进屋来。来客说话带京腔,文雅和善,不叫人讨厌。孟解元说,这位来客是京城人,会画画,尤精泼墨山水。这人那天在孟解元家画了一下午,孟解元忽然想起应该请他到这儿来,给汪无奇画一幅,他想叫汪无奇见识一下京城的画艺。孟解元说:“反正他是京城人,天津这边只认得我,再没熟人。明天一早人家就回去了。”
这句话叫汪无奇放下了素常的戒心,领他们去后院的书斋,铺纸研墨。京城来客一挽袖子,抓一支羊毫大笔,连水带墨挥上去,很快就浓浓淡淡,山重水复,满纸云烟。画得虽不算好,却勾起了汪无奇的画兴。画画的人来了画兴,刀枪都拦不住。
他待来客画完,把画撤去,为自己铺上一张白宣。他用自造的鸡毫笔作画。鸡毛特别,有细有粗,有软有硬,毛上有油,水墨一抹,异趣横生,处处有意外,处处闪灵光。京城来客惊呼:“好一片墨荷,当世的石涛、八大山人!我头一次见用鸡毛扎笔作画,胜过凤羽啊!”
从未有人见过汪无奇作画,孟解元也是头一次看,又惊奇又兴奋,连连叫好,像是在看戏。汪无奇被鼓动得画兴只增不减,浑身发热,脑袋冒汗。他脱掉长衫,一身单裤单褂,信手又画了一幅风竹。京城来客就势说:“用这鸡毫写字如何?怕不如画画好使吧。”汪无奇听了,二话没说,又铺一张纸,换一支两尺多长的粗杆鸡毫大笔,蘸了浓墨,写了八个大字:风生水起,逸兴真情。
京城来客说:“这几个字——尤其这个‘真字,放在今天这儿再好不过了!”
汪无奇听了高兴至极,以为遇到知己。谁知这时,京城来客忽从怀中摸出一包死重的东西,递给汪无奇。汪无奇不知是啥意思,京城来客解释说:“这是三根金条,我买下您这两幅画和一幅字了。您给我盖上印章吧。”
汪无奇更觉奇怪,心想你都没问我卖不卖,怎么就叫我盖印章?他说:“我是卖笔的,从来不卖字画。再说,你干吗给我这么多钱?”
京城来客说:“您的字画明天会更值钱!老实跟您说,我是在京城琉璃厂开画店的,久闻大名,特意来拜访。今儿看到您作画,比听到的厉害。我来帮您卖画吧!您要信得过我,咱们六四分成,您六我四。但是有言在先,咱们成交之后,您的画和字只能叫我卖,不能再给旁人,送人字画也得我点头才行。我知道您不和天津这里的人交往,我们和这里的人也没来往。等您的画价在京城卖起来,我保您在天津称王!”京城来客说到这里,满脸堆笑,再没有刚才那股文雅劲了。
孟解元在一旁说:“等您功成名就,我给您研墨!”
谁料汪无奇听了,立时变了一个人。他非但没接过金条,反而像被人羞辱似的,一脸怒气。他扭身把自己刚刚画的画、写的字抓起来,唰唰撕成碎片,又将京城来客的那幅泼墨山水塞给孟解元,不再说话,送客出门。那两个人出去之后走了半天,仍然一脸惊愕与不解。
从此,汪无奇再不与任何人交往。于三来过两趟,都叫他撅走。孟解元不敢再露面。但很多人不明白,天津卫是个赚钱的地方,汪无奇为何有钱不赚?卖笔不也是为了赚钱?何况那是赚小钱。这不是推走财神爷,扭身去讨饭吗?
孟解元把他经历过的这件怪事到处去说,无人能解。有人骂汪无奇是傻蛋,有人骂他天生穷命,到头来穷死。
汪无奇的街坊却说,他一如往常,忙时造笔卖笔,闲时耍耍笔墨。各人的快乐,只有自己明白。一次,汪无奇的老婆在邻家打牌,他去找老婆。别人问他会不会打牌,他说:“小时候会打,但只打一种牌——十三不靠。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还有东西南北中发白,哪张也不靠着哪张,他只会这一种,也只喜欢这一种,别的都不会。”他还说:“这种牌难打,不靠旁人,全要自摸,这才好玩!”说到这里,他眼睛一亮,似有所得,回家便用鸡毫笔写了“十三不靠”的横幅,挂在书斋迎面墙上,成了他的斋号。
曾有人问他的不靠是哪十三个。他指指横幅左边,有一行指甲大小的字写的边款:
“吾所不靠乃权贵、名人、大户、混混、家产、亲戚、朋友、女人、小恩小惠、坑人骗人、送字送画、卖字卖画以及拼命是也。”
对于他,最要紧的还是最后三样。不靠送字送画,是不拿自己所爱换取好处;不靠卖字卖画,是不败坏自己的雅兴;不靠拼命,就是劳逸有度,知足常乐。
这人活到一九二二年才去世。去世前七天,他似乎已知自己大限将至,把书斋中所有的字画,还有他用了一辈子的鸡毫笔一把火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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