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哭二弟
张恨水
愚男女兄妹六，男四而女二，虽先君见背甚早，而均赖慈帏抚育得以长成。愚居长，于先君弥留之际，慨然以弟妹教育婚嫁自任，而使先君瞑目。时方十七，今日思之，真孟浪也。幸除二弟啸空外，其余皆得以愚稿费而大学毕业。愚初亦非不欲啸空就学，顾吾人丧父时，彼已十三，续读私垫二年后，愚尚无糊口之业，无已，乃就商。然好读杂志小说，尤习秋水轩尺牍，与聊斋志异，商余作柬，典雅可诵，愚甚善之。愚北上后二年，啸空弃商而就愚，愚介之世界日报任校对，称职。社长舍我兄善之，使写法庭旁听记，每篇出，如短篇小说，乃成一时日报风气。于是十年，遍任世界晚报经理编辑两部职务。七七时，全家已南下二年，啸空尚携妻儿留平供职，因肺病甚剧，不治死。时日军已入城，友朋皆逃生不遑，由穷戚数家，草草殡殓。后得友人助，葬于扬州义地。其妻儿于南京一日七次警报中，见愚于病榻，愚一恸几绝也。
愚小与啸空同被，后同窗，长复同事，事愚甚恭。其为人豪爽无城府，事母谨，与人无争，一切亦与愚同，故友爱甚笃。且方面大耳，声音宏亮，似可永年，不期竟中道分手。去年北上，愚携束纸壶浆，于荒草乱冢中为之作清明。十年一别，相逢已隔三尺土矣。今年清明，吊之，时正风沙蔽日，旷野萧然，乱坟中两三枯树，鸣其条呼呼有声，状至凄苦。忆儿时与啸空下学时，在校园大树下同打秋千，如昨日事，彼且墓木拱矣，就冢焚纸，低呼啸空名：尔妻儿无恙，知兄来耶？焚纸酹浆，明知妄诞，然不如是，何以慰我惓惓之思耶？归来莫掩其悲楚，走笔为之记。
[1]王玉佩著。 张恨水散文 第2卷[M].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5.11.
[2]张恨水著；裴善明编。 绿了芭蕉[M]. 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 2005.01.
[3]张恨水著。 独鹤与飞 张恨水经典散文[M]. 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 2009.07.
[4]张恨水著。 现代文化名人自传丛书 写作生涯回忆[M]. 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2.01.
[5]张恨水著。 烟雨纷繁 负你一世红颜[M]. 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2013.01
[6]张恨水著。 张恨水散文全集 山窗小品[M]. 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 2015.08.
[7]张恨水著。 张恨水散文集[M]. 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 2019.05.
张恨水在伏案写作
张恨水（1895～1967）
原名心远,笔名恨水。潜山县岭头乡人,生于江西广信。1910年入南昌大同小学堂,次年考进南昌甲种农业学校。1913年考入蒙藏垦殖学校,开始试写小说。后学校解散,回到潜山。1918年经朋友荐任芜湖《皖江报》总编,给《皖江报》写长篇连载章回体小说《皖江潮》。“五四”时到北京,任《益世报》编辑。1924年主编《世界晚报》副刊“夜光”,并为该报撰写长篇连载小说《春明外史》,同时给《益世报》、《晨报》写小说《京尘幻影录》、《天上人间》。1925年开始写《金粉世家》,在《世界日报》上连载,名声鹊起。1929年开始为上海《新闻报》撰写《啼笑姻缘》,轰动一时。“九一八”事变后,写作《热血之花》、《东北四连长》等抗战小说。1935年任上海《立报》副刊《花果山》编辑。次年与张友鸾创办《南京人报》,任社长兼编副刊《南华经》,为该报写《鼓角声中》和《中原豪侠传》。同时为上海《新闻报》写《夜深沉》,为《申报》写《换巢鸾凤》,为《晶报》写《锦片前程》等。南京沦陷后到重庆,在《新民报》编副刊《最后关头》,并为《上下古今谈》专栏写散文。抗战期间,写作近30部小说,其中以《八十一梦》为代表。1946年春回北平,任《新民报》北平版经理,兼编《北海》副刊。1947年写《五子登科》。至1950年共写中长篇小说14部,先后在北平和上海报纸上连载。1950年后被聘为文化部顾问。1959年任中央文史馆馆员。根据民间传说改写小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秋江》、《孔雀东南飞》等,还应中国新闻社之约写了《重起绿波》、《男女平等》、《凤求凰》等小说。后因病在北京去世。
知识来源： 戎毓明主编;王仪之,方平,叶洪渠等副主编.安徽人物大辞典.北京:团结出版社.1992.第434页
1958年，张恨水（右二）与家人在北京寓所
恨水哭二弟
王张应
在谢家顺《那山那水那人——张恨水生活足迹寻踪(皖江篇)》 一书，于《张恨水的亲情》一节中读到《二弟张啸空》。书中介绍： “张恨水二弟，谱名芳柏，字心恒，号啸空。生于农历一八九九 年三月十九日，卒于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五日，享年三十九岁。”
张啸空相貌英俊，聪慧过人，性格豪爽，为人仗义。少年时 与长兄恨水同窗就读，成绩殊优。15岁时，为家庭生活计，去店 铺当学徒，尝尽苦楚。三年满师后自行经商，所赚之资，悉数交 与母亲，以应家用，从不藏私。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文中写到一则张啸救人一命的故事。在 他经商期间，有次从外面回家，在离黄土岭不远处一个名叫观音 地的地方，有一个推独轮车的人在地上痛得打滚，连呼救命。张啸 空一看便知是患了走黄疗，如不及时施救，则性命不保。他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刀具，烧火 消毒后，帮病人将患处挖 除，然后撕下自己衣服给 患者包扎，再迅速跑回家 中，让夫人吴氏灌一壶糖水，并且叫来两位邻人抬一架软篮，准备接推车人到家中养伤。谁 知那位推车人是条硬汉，除掉病患后，他从地上爬起来，径自离去。
张恨水的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右一是二弟张啸空
当年张恨水在外打拼，二弟啸空在家协助母亲打理家务，成 为坚强后盾，使兄长没有后顾之忧。张恨水在北京成名后，先是 将家人安置在芜湖，后又举家北上，几次搬家，长途奔波，诸多 事务，全仗啸空一人操办妥帖。张啸空进京后，受兄长影响，弃 商从文，曾在《世界日报》任校对、记者，深受社长成舍我赏识， 为报纸写法庭旁听记，每次写出，文如小说，生动活泼，让人爱读， 因此开一时新闻文风。1921年，张啸空就任《世界日报》《世界 晚报》经理、编辑二职，深受业内人士好评。
“九一八”事变后，啸空与恨水合兄弟之字，创办“远恒书 社”,出版张恨水作品《春明外史》《春明新史》《弯弓集》等， 兄弟二人齐心合力，为抗日御侮倾注了满腔热情。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北平城里一片混乱，报社同仁 纷纷逃离北平，报社面临关张，张啸空挺身而出，毅然接受社长 成舍我的委托，负责打理报社一切事务，并以笔为武器，以报社 为阵地，号召国人共同奋起，抗击日军。因此，日本侵略者对张 啸空恨之入骨。有一天，日军突然包围报社，对张啸空实施抓捕。 张啸空见出路被堵，无处可逃，情急之下，从报社三楼纵身一跃， 准备一死了之。不料没有当场摔死，倒是腿部摔成重伤，后来伤 口发炎，引发急性肺炎。惨无人道的日寇，断其药品，逼他帮助 宣传中日亲善。张啸空誓死不屈，坚决不妥协，遂于1937年农 历七月十五日，病逝于北京。
后在张恨水散文集《山窗小品》中读到，张恨水发表于1947 年4月5日《新民报》的《清明哭二弟》，印证了之前我因阅读 所形成的对于张啸空的印象。《清明哭二弟》是一篇情真意切、 言辞优美的佳作，大有明清小品之遗风。张恨水回忆早年与二弟 亲密相处的手足之情，伤感悲戚之情，油然而生。
文章先是介绍兄弟成长的家庭环境：“愚男女兄妹六，男四 而女二，虽先君见背甚早，而均赖慈帏抚育得以长成。愚居长， 于先君弥留之际，慨然以弟妹教育婚嫁自任，而使先君瞑目。时 方十七，今日思之，真孟浪也。幸除二弟啸空外，其余皆得以愚 稿费而大学毕业。”从“除二弟啸空外”这几个字上，似乎感觉 到张恨水对二弟有点歉疚。接着张恨水回忆二弟张啸空读书从商 经历： “愚初亦非不欲啸空就学，顾吾人丧父时，彼以十三，续 读私塾二年后，愚尚无糊口之业，无已，乃就商。然好读杂志小 说，尤习《秋水轩尺牍》与《聊斋志异》，商余作束，典雅可诵， 愚甚善之。”大才子张恨水对二弟的才情如此充分肯定，我辈后 来人可以想见，张啸空若非英年早逝，也会有不俗的成就。
“愚小与啸空同被，后同窗，长复同事，事愚甚恭。其为人 豪爽无城府，事母谨，与人无争，一切亦与愚同，故友爱甚笃。 且方面大耳，声音洪亮，似可永年，不期竟中道分手。”从小睡 一床，念书坐一桌，长大一起做事，“为人豪爽”,“与人无争”, 这么一位好兄弟，重情重义的张恨水如何舍得他离开！
张恨水手足情深，清明节给二弟扫墓，他是对着坟墓哭诉出 他想对二弟讲的话。这篇文章不是写出来的，是张恨水哭出来的。
[1]王张应著。 闲话张恨水[M]. 合肥：黄山书社， 2022.09.
本书通过张恨水的同乡、好友讲述，加以丰富的史料、照片佐证，回忆张恨水儿时的家乡生活情形、人与人的点滴故事、人生观与创作观、雅好与文化名人之间的交往等侧面，讲述了张恨水的故土情怀、爱情友情以及品性嗜好，娓娓道来的散文化的叙述，比传记生动，比小说可靠，展现了一位别致而真实的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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