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经济周刊微博
《中国经济周刊》 记者 郑雪 | 北京报道
近期以来，社交平台上有关预付式消费商家跑路的吐槽不断：一些商家开展促销活动，充值越多享受的优惠越多，吸引不少消费者。之后不久，开展促销活动的商家携资金跑路，接盘者往往无偿还能力，只剩拥有一张卡的消费者艰难维权。
在这个过程中，商家跑路过于“顺利”：不管是前期预付充值，还是公司转让找人“背债抗雷”，抑或是后期应对消费维权，整个流程十分顺畅。
“顺利”背后离不开三方谋划：想要跑路的商家，出谋划策、追踪全程的职业闭店人，以及“扛雷”的职业背债人。
随着相关法律法规的完善和人们法律意识的增强，商家跑路的利益链条难逃法律制裁。
职业闭店人：赚取佣金，为闭店出谋划策
预付式消费商家卷钱跑路的情况多发生于体育健身、美容美发、教培等领域，常常毫无预兆。
商家跑路背后，往往有着职业闭店人的身影。所谓职业闭店人，是指专门为经营不善尤其是采取预付费经营模式的经营者策划闭店方案、实施闭店行为，并处理经营者遗留维权纠纷的群体。
记者梳理发现，职业闭店人主要以赚取佣金为主，佣金根据企业实际负债、亏损情况收取。
他们的一般操作是，在明知公司经营不善即将关门的情况下，联合经营者开展低价促销充值，吸收更多预付资金并挪用转移；再将原来的法定代表人变更为其他没有实际偿债能力的人，使原法定代表人“套现走人”，脱离原法律关系；最后一夜之间关门歇业，原经营者失联，由职业闭店人接手消费投诉、各类诉讼等事项。
记者以店主身份通过电商平台、社交媒体搜寻职业闭店人的身影。记者联系到一家公司，以转让公司为由问其是否可以提供店铺转让相关服务。
该公司工作人员表示，公司具有公司转让、代理记账、资质变更等业务，具体公司转让流程、时限根据想转公司的实际情况予以确定。其介绍自己为销售人员，具体业务会有专人负责。
当问及是否能在负债的情况下转让公司并找人顶债“扛雷”时，对方拒绝说，“以前可以，现在干这一行的，很多都进去了。”但对方话没有“说死”，表示可帮忙联系找人背债“抗雷”，但并不承诺一定能找到。他提示，要做好付钱的心理准备，最低也要几万元。
如何理解职业闭店人的性质，其所作所为是否触犯相关法律？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刘俊海接受《中国经济周刊》记者采访时表示：“职业闭店人一方面让相关企业及股东逃避了债务，另一方面也让预付式消费商业模式下的消费者蒙受重大财产损失，有悖公序良俗。”
在他看来，虽尚无专门法律对这类行为予以规定，但消费者仍可通过现行法律对职业闭店人进行追责。
一是从合同法角度而言，职业闭店人在明知有损消费者权益的情况下，仍选择和商家合作，诱导消费者签署合同赚取费用，实际上是欺诈行为。消费者可以根据民法典主张撤销合同。
二是从侵权法角度来看，商家和职业闭店人共谋损害消费者利益。在商家无法提供服务的前提下，职业闭店人的行为应属侵权行为，至少应当对消费者承担侵权责任。
目前来看，针对职业闭店的规范也已箭在弦上。今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预付式消费民事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征求意见稿）》公开征求意见，将清算义务人和帮助逃债人纳入责任主体的范畴。
职业背债人：所谓“暴富”，暗藏危险
所谓职业背债人，多指专门为他人有偿承担债务的人员，这些人往往不怕被限制高消费，不怕成为老赖，而且没有偿还能力。
职业背债多为两种，一类是背企业坏账，多视债务情况收取固定费用；另一类则通过资产“包装”，从银行处套取高额贷款。
职业闭店流程中，原法定代表人想要“套现走人”，需有人“扛雷”，此时职业背债人便可介入。
征信干净，年龄较大，居住乡村等偏远地区的中老年人成为职业背债的首选。央视新闻今年4月报道称，在金宝贝闭店跑路的套路中，北京金宝贝、天津金宝贝、上海金宝贝的主体公司都在今年1月陆续把法定代表人变更为广东惠州惠东县某村52岁男子陈某生。
记者调查发现，现实生活中成为职业背债人，其实很简单：只要是征信干净的“白户”即可。在某社交分享平台上，记者搜索发现，有不少人发布招募“白户”的信息。
“银行征信系统中没有信用贷款或是信用卡记录的，被银行内部称为‘白户’；还没进入征信系统的主体则是纯‘白户’，两者可看作一回事。”中国法学会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学研究会理事、首都师范大学信用立法研究中心研究员薛方对《中国经济周刊》记者说。
记者联系了在上述社交平台发布招募信息的小赵。小赵告诉记者，一般情况下，“白户”拿征信可以换五六百万元。征信“花”得太厉害虽无法背债，也不碍事，还可通过介绍“白户”从中抽成赚钱。具体抽成额度根据银行下款额度确定，10万至100万不等。
小孙告诉记者，如果想扛企业债，得是“纯白”。是否能够背债以及具体能背多少，要在了解实际征信情况后才能确定。
在确认征信可以背债后，小赵所在公司会根据“白户”的征信情况和实际条件，匹配“资产包”，如豪车、豪宅等固定资产，以便后续利用“白户”信息从银行处大额贷款，“白户”则从中获取约定好的报酬。
“征信系统中的‘纯白户’并非优质信用客户，但因‘纯白户’无信用记录，可能信用评级得分很低，被银行拒贷。上述包装用于增信方便后续贷款。”薛方说。
“整个流程由公司多个部门合作完成，外部还会联动银行等机构。”小赵说。
职业背债人相信了 “暴富神话”，以为实际影响不过是成为“老赖”，被“限高”“限飞”。
而实际并非如此。2022年，福建省泉州市鲤城区人民法院审理的一起案件中，背了债的“白户”黄平一审被判贷款诈骗罪，被判处四年十个月有期徒刑；除房贷外，还要和主犯等人共同偿还169万元的债务。
职业背债人难以逃脱法律制裁。
“目前来看，债务受让的过程中，职业背债人并不具备偿付能力，易致债务悬空。在我看来，职业背债人应承担相关责任。”刘俊海说。
薛方表示，这种经营者恶意闭店、职业背债人的相关行为违反了民法重要的基本原则——诚信原则，无疑属于违法失信行为。在相关法律制度有待完善的情况下，信用机制将发挥社会治理有效抓手的作用。
“目前失信惩戒措施在不断动态优化、细化，接下来我将和各位同仁一起推动职业背债人等相关失信信息进入新版《全国公共信用信息基础目录》和《全国失信惩戒措施基础清单》，实行跨部门跨域联合惩戒，全面有效打击此类行为，打造一流营商环境。”薛方说。
如何强化监管
三方合谋，作为市场主要参与者的不良商家也无法逃脱干系。新公司法今年施行，不良商家如何监管？消费者这一特殊债权人的利益又该如何保护？
刘俊海建议从以下角度回应关切：一是提高透明度。债权人要关注企业的注册资本信息，关注股东出资是否到位。此外，出资瑕疵的股东或者抽逃出资的股东要以其瑕疵出资或抽逃出资的金额为限，承担对债权人的补充赔偿责任。
二是关注相关股东是否有滥用公司人格的行为。如果有的话，债权人可诉请法院判令股东对公司债务承担相应连带责任。
三是压实董事、监事、高管的责任。根据新公司法第一百九十一条，如果董事、高管明知但仍实践了恶意闭店行为，并把债务甩给职业背债人，也应对债权人承担赔偿责任。消费者可以告公司，还可要求有重大过失或存有恶意的董事、高管就其损害承担责任。
“总而言之，要利用公司法，挖掘对消费者保护有利的制度资源，来保护消费者这类特殊的债权人、维护交易安全，同时把预付式消费模式、经营模式推向可持续发展的法治轨道。”刘俊海说。
不仅要靠法，更要强化信用建设。
在薛方看来，预付消费本身就是信用消费，是信用经济的重要形式。跑路商家的相关行为，侵害了众多消费者合法权益，严重透支了消费者最宝贵的信任。
“特别是预付消费的主体，多是以Z世代、新市民为代表的潜力巨大的年轻消费群体。由此引发他们对预付式消费模式的不信任，会对未来市场经济形成直接的负面影响。”薛方说。
“鼓励全社会树立履约践诺的诚信意识，联合惩戒相关失信行为，着力构建与新产品、新产业、新模式相适配的诚信建设长效机制，无疑具有非常强的重要性和紧迫性。”薛方强调。
薛方建议，推进消费者权益保护“法治+信用”信用信息相关建设，其中要以“法治+数智+信用”融合创新为驱动。
薛方建议，法治方面，不断完善消费者权益保护法治建设。数智方面，数智驱动监管关口前移。信用方面，抓住信用承诺、信用信息公示共享两个关键环节。推进预付消费市场准入的信用承诺制度，明确发卡经营者的信用状况级别要求，并与保证金制度和失信商家“黑名单”制度相配套。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小赵、黄平为化名）
（本文刊发于《中国经济周刊》2024年第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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